三十八、玉楼歌断碧山遥
睫毛上犹有泪珠未干，将落未落的一滴，似小小一颗冰珠。我凄然一笑，“臣妾还记得回宫那年的玄月，皇上奉告臣妾梨园排了新曲子《汉宫秋月》，还曾携臣妾一同旁观。昭君被迫离宫出塞，臣妾记得极清楚，昭君身负君恩，不肯阔别故国，在两邦交界的黑水河投水他杀。”我低低道：“臣妾不敢为蛮夷所辱，扳连皇上清誉。”
他加大了搂我的手势，极用力的，仿佛想要把我摁进他的骨子里去。我的面庞紧紧被压迫在他的衣上，整小我几近如堵塞普通透不过气来。隔着他手臂的裂缝，见窗外月色如霜，心底以下着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一片白苍苍的茫然。
玄清，他该当是听得懂的吧，我要他“郎君千岁”，千万不能再因我而见罪于玄凌了。
“朕不是汉元帝！也不但愿你成了有去无回的明妃昭君。”他伸手和顺扶起我，颇含义味地看我一眼，从袖中取出小而薄的一个黯黄纸包。我接过翻开，那是一种研磨得极细的粉末，细心看是浅浅的绿色，只要一指甲盖的分量，披发着薄薄的酒香。他不动声色，只低语道：“只需一点点，用不着太吃力。朕晓得你聪明过人，必然会让它派上用处。”
他毕竟是猜忌了！如许一步一步引着他走入瓮中，证明他对我情义无假。
玄清面色如沉水，恭身辞职。
我本能地屏住呼吸，“臣妾不敢有违君命。”
我只沉默接受他施予我的运气，俯身三拜，“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我禁止不住背面的哽咽，泪光恍惚里瞥见玄清哑忍的神采，终究有泪滑落于金砖，在烛火下闪出一点橘红的光，我持续道：“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臣妾本是烧毁之人，能得皇上爱幸，再度陪侍摆布已是万幸，本日能以鄙薄之躯为皇上尽微薄之力，臣妾无可推委。即便今后不得与皇上岁岁相见，也盼皇上万寿永康。”
玄凌目光稍稍暖和些，只是语气还是冷峻，如他手上的力道普通，并不放松，“你若顾忌隐妃，便不该与淑妃在宫中私会。若隐妃晓得，该当如何狐疑呢？”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里落了些闲话，仿佛你与隐妃有些不睦，情分冷酷。”
我突然大惊，心像是被一只微弱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满心满肺里扯出那种被强力拉扯的痛苦和惊惧来。
他微微一笑，仿佛是与我闲话家常普通，“放心。你一旦到手，朕自会安排人策应。你毫发无伤返来，还是朕最敬爱的淑妃。”他展臂搂过我，浅笑仿若昔日恩爱时普通，“即便老六有甚么不轨之心，朕也不会真活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难怪他们垂涎于你。”他停一停，突然放重了语气，“只是嬛嬛，不过旁人如何倾慕你美色，你的心只能在朕这里。”
我眼中微蕴了泪意，“方才臣妾与王爷异口同声，皇上该知臣妾并未与王爷串供。”我俯身垂泣道：“臣妾不怕为大周受些摧辱，但前有温太医之事，今又事涉王爷，臣妾实在不能不心灰意冷。”
“是朕多虑了。”玄凌稍嫌驯良神情，“母后活着时再三警告朕不要多沉湎仙颜女子，淑妃偶然也好成心也好，横亘于我们兄弟之间，又外惹蛮夷觊觎，实是祸水。若再留在宫中实在有不祥之虞，朕便从摩格之求，送她阔别大周，许赫赫和亲。”
玄清道：“惠仪贵妃一顾之恩，臣弟不能不报，更不能见皇兄与贵妃独一血脉有险而袖手旁观” ，他微微一笑，“臣弟另有一层私心。玉隐跟从淑妃多年，若淑妃有不测，玉隐必然对臣弟痛恨之致。”
他靠得更近一点，迫视着我，“朕问你，你答允和亲后会如何筹算？”
玄清缓缓笑了，笑得那样浅淡，仿佛初秋阳光下恬然伸展的一片枝叶，“抱愧，就皇兄绝望了。您方才说的统统不过是本身的臆想罢了。臣弟也很欢畅，皇兄如许臆想固然是对臣弟不公，倒是真的很在乎淑妃。”他垂衣拱手，口气是对我非常的尊崇，“恭喜淑妃。”
玄凌面色稍缓，却仍不减猜疑之色，只淡淡道：“是了。舒贵太妃在宫外修行，不比朕当年与母后在宫中能日日相见。”他语气冷一冷，“难为你思母之情。”
“心灰意冷么？”他淡淡一笑，“朕曾有一转念的狐疑，老六因小像一事而娶隐妃。那张小像的确与隐妃类似，但若说像你也无不成。若那张小像真是你的，而隐妃又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了。”
我额头有涔涔的盗汗滑落，那样冰冷一滴，倏然滑落到颈中，竟不感觉凉，方知本来本身身上也早已骇得凉透了。
玄清面色微微发白，但是他再没有看我，只是迎着玄凌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安静相对。俄然如许温馨，光阴被缓缓地拉长了，拉得那样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极坚固的，一圈一圈绕在我们之间。瞒了那么多年，担忧了那么多年，日日夜夜惊骇被晓得的事终究清楚地横在我们面前。
他的目光切磋似的逡巡在我脸上，半晌，他终究缓缓放开我的手腕，行至东室西侧的紫竹书架边，取下一个小小的青瓷梅花瓶。他过来，沉默着将瓶中的乌黑粉末细心洒在我手腕青紫处，金饰的药粉触及肌肤有清冷的触感。他取过一卷细白纱布帮我包好，“这是太病院新呈的消肿药，朕刚才在气头上，动手重了。”
是不能改！这么久的光阴，朱檐赤壁中的宫闱光阴，我非常清楚，我于玄凌，不过是素净花丛中的一朵，开得再好再美也终有干枯的一日。何况这朵花谢了，天然有别的花会开。若能以我平边乱，他自是肯的。至于颜面，他天然有体例保全，何况里子足了也罢了。我望一眼玄清，他的唇色发白，手指紧紧扣在袖中，死力保持着平静。心中如被刺穿普通，玄凌已经狐疑，我与玄清之间必定有一人不能被保全。我定下心神，如果是他，甘愿是我。
玄凌靠近我一些，几近能感遭到他温热的鼻息悄悄拂在面上，他问我：“你如何筹算？”
“皇兄曲解了。”他神采宁和，仿佛玄凌口中字字诛心之语与他并无相干，“臣弟一贯轻纵无礼，难怪皇兄狐疑，但是淑妃一贯谨守宫礼，若非与臣弟末端姻亲，连一语相干也无。”他寂然道：“臣弟刚才闯殿的确失礼至极，但臣弟乃大周子民，不忍见大周蒙赫赫威胁强求之辱；臣弟固然无能，但枉受亲王俸禄，不能不思为国效力，即便皇兄垂爱，得尽士卒之力亦心甘甘心。而为淑妃兄长讨情之事，皇兄当年亦呵叱过臣弟，指责臣弟不该为罪臣多言。实在当年安定汝南王祸害时，臣弟已与甄珩惺惺相惜，深觉别品德不至管路所告普通。”他说到此微微沉吟，似在考虑该如何开口救我之事，玄凌只是微含嘲笑，等他说话。终究，玄清抬开端，平和目视玄凌，“臣弟并非不顾妻儿，而是玉隐与予澈皆阔别熊罴，相称安然。而四殿下，是惠仪贵妃独一一点骨肉。宫中嫔妃无数，臣弟最恭敬惠仪贵妃。”他目光仿佛偶然普通扫过我，复又安静如初，“臣弟当年在太后宫中曾与惠仪贵妃有过一面之缘。惠仪贵妃奉养太后勤谨，得闲时问了臣弟一句，气候渐凉，不知太妃在那边修行，身子可安好？过后不久气候愈凉，惠仪贵妃命侍女采月赠臣弟一件棉袍带与母妃。臣弟感激之余亦不免骇怪，厥后才知惠仪贵妃慈心，那棉袍不止母妃有，连父皇当年身边陪侍的换衣太嫔皆有。太嫔中无子无女终老之人甚多，惠仪贵妃一一顾及，臣弟恭敬之极。”
他望向我的时候，恰如一个亲王对宠妃应有的神采，温文尔雅的模样，规矩的说话保持着无懈可击的间隔感。
“皇上思虑精密。只是摩格有雄师保护，臣妾自知到手后也难以脱身。”我凝睇他，缓缓启唇，“只愿皇上能善待臣妾膝下后代，臣妾为大周殉身，死而无憾。”
“皇兄多虑了。”
我顾不到手腕的疼痛，望着玄清和玄凌的目光，脑中轰然鼓噪着无不偶特的声响，仿佛是无数器乐在耳边狂乱的喧哗着。统统的思唯一扫而空，腔子里憋着一口气，只空空位想着，“不管他如何说，玄清，我们不能承认——不能——”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道：“多谢皇上。”
玄凌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单手抵着下颌，“摩格有五个成年的儿子，英勇善战，不过都是有勇无谋之辈，不敷为虑。唯一有些出息的是他第七子，乃是西越公主东帐阏氏朵兰哥所出。只不过那孩子才十岁，算不得甚么。”玄凌讨厌地挥一挥手，似要抛弃甚么脏东西似的，“只要这个野心勃勃的东西一死，赫赫天然会臣服于朕，不敢复兴祸心。”
他挑一挑眉，“臣弟天然晓得不该与宫妃暗里相见，但臣弟确是有要事扣问淑妃，此事事关静娴……”
我不动声色地泯去泪意，端方跪下，却不避他的目光，“六王萧瑟隐妃实在自静妃身后便如是，玉隐常常悲伤奉告，却也说不出是何事理，臣妾身为玉隐之姐，不能不为她担忧。本日王爷遇见臣妾，也曾欲言又止，臣妾担忧不过，再三诘问，王爷才肯透露一二。且畴前府中两位侧妃总有些不睦之处，国公府想必也有些闲言碎语，王爷便感觉静妃之死有些蹊跷。臣妾主理后宫，当日之事又是世人亲眼所见，不能这般委曲了玉隐，所觉得此安慰王爷停歇对玉隐的狐疑。”我转而欣然，“实在佳耦之间这般狐疑又有甚么意义，臣妾身为旁人再多安慰，毕竟也是徒然。”
“是关于静妃……”
玄清神采微变，拱手道：“皇上三思……”
语毕，蓦地想起玄清。当年为情势所逼回宫再侍玄凌已是迫不得已，若再居赫赫……此生此世，我已经对不起他一次，断断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悄悄吸一口气，夏夜带着花香酥靡的氛围吸入鼻中如细细的刀锋般凛冽，激出我满腔酸楚泪意。
玄清长眉一轩，“至于与淑妃私会之事臣弟不敢苟同，不知是何人于皇兄面前嚼舌。淑妃开解过臣弟不久，玉隐也出来寻臣弟，臣弟与她将话说清便也无事了。”
我留得寸许长的指甲悄悄按在纸包上，指甲淡淡的蔻丹色映着那些绿莹莹的粉末，有种妖异的光鲜光彩。“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皇上思谋不错，只是摩格子嗣很多，只怕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内心有酸楚和欣喜的翻叠交叉，仿佛被扯开的伤口被人撒上盐，痛虽痛，却知能固结伤处。我的面前有滚热的白雾翻涌，他的面孔垂垂恍惚。但是我知，我都知，要他说出如许的话，要他在玄凌面前说出玄凌多少在乎我而恭贺我，是如安在贰心中一刀一刀割下伤痕。
玄凌微眯着双眼，漏出几分凛冽的杀机，“你若不肯说，朕来答复你。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无诏不得入内。你一贯很听朕的话，也很谨慎谨慎，但是为何一听到朕答应淑妃和亲你便冒然闯殿？你一贯对朝政甚少谛视，只做个落拓王爷，你也晓得朕一贯不喜好亲王领兵，你还要为她提出向朕领兵权对抗赫赫。”他嘲笑一声，那声音像极了欲扑向猎物的猛兽，“朕想起来了，当年你也曾为淑妃的兄长上书请奏，公然还是为了她！本日……你连本身的妻儿也不顾，只扑畴昔救淑妃。朕没有瞎了眼睛，淑妃被人熊所迫的时候你那种奋不顾身的焦心，你救下他后那种欣喜，朕看得一清二楚。朕只恨本身畴前瞎了眼睛，未曾看出你们二人的私交。若不是方才你如许闯殿，朕还不信旁人所言，说你们二人午后在宫中私会！嘿嘿……”他的笑带着森森杀机，“是朕畴前懵然不知！”
月色空濛如许，落在人身上如被雪披霜普通。如许酷热的气候，回顾西窗下，竟觉漏下的月光有寒凉之意，满地丁香堆积，亦如清霜覆地。
我几近是与他同时脱口辩白。玄凌面色一沉，玄凌不等他讲完，只是居高临下乜着我，“淑妃，清河王说得够多了，朕想听你说。”
他判定地挥一挥手，“你归去罢，朕情意已决，再不会改。”
玄凌大怒之下力量极大，他一把反过我的手腕紧紧抓住，连连嘲笑道：“你很好！”我痛极了，手腕被他抓着的处所浮起一圈妖艳的紫色，我只咬着唇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