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鸾镜朱颜惊暗换
玉娆，何曾只是有玉娆。
我缓缓地溢出一缕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准人间见白头。
突然翻开的殿门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光，照得殿中的人一刹时几近睁不开眼睛。玄凌微眯了双眼，看着逆光中同时步入仪元殿的两个女子。
甫天亮的时分，因着殿中深阔，光芒还是有些暗淡不明。近旁的高几上供着一束新折的望日莲，香气清远，淡淡缭绕在人侧。地上印着镂花窗格的影子缓缓挪动着，像未知的运气，鞭策着我逐步向前。
他仿佛是笑了一笑，“是该死，但罪该万死的并非这件事……”他没有说下去，我明知却也不问，只是那样冷静地垂手站着。
玄凌并没有说话，只是他的目光那样冷，那样远，仿佛浑身高低都透着寒气。
母亲温婉而笑，“臣妇一向体弱，又不甚晓得宫中端方，以是甚少入宫。偶然来看望淑妃，也只是随世人一起才有幸远远地得瞻龙颜，实在是臣妇福薄。”
他悄悄半晌，只是搂着我，似要从我身上觅得一点能够支撑他的力量，“塞外风霜大，是朕难堪你了。”
从屏风背面望出去，逆光中母亲与玉娆如一对双生的芙蕖开在朝阳明光下。如果说玉娆是一朵初初展着花苞的含露香花，韶华盛极，母亲便是盛极已生残落意，芳华顷刻，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也多了风霜侵染之意。
我悄悄“嗯”了一声，“四郎，臣妾有大罪，你如何奖惩都好，只别气坏了本身身子。”
统统得宜。我行色仓促返入宫中，已是四今后半夜时分。
红颜如花又如何？光阴的手如此公允，拂过每个女子的脸，并不偏疼半分。于母亲是，于我是，于玉娆是，于纯元皇后亦是。
他的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普通，我只道：“甚么事？”
我喉头突然有些发紧，不自发地收了收臂间的银线流苏，似要寻得一些让本身感觉安然的东西。
这是第一次，我见他如此失态落泪，倦怠到不能自已。
或许，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场豪赌。
“年过半百，年过半百……”玄凌低低呢喃，“你若还在，也会是她现在这个模样吧……”他的神智垂垂复苏，勉强笑道：“夫人保养得宜，望之如四十许人，以是朕冒昧问了一句。”
母亲一向按端方低着头，她是丰年纪的人了，夏季衣裙的裙摆极小，跪下去有些不风雅便。玄凌仿佛过意不去，堪堪想要使唤人伸手扶住了，口中倒是客气，“甄夫人不必施礼了。”
玄凌眉心微微一动，明显是被玉娆所求打动。我哀婉求道：“皇上随便寻个来由打发了玉娆和母亲就是，臣妾实在不谦让她们悲伤。臣妾错得再多也好，但请皇上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
玄凌缓缓退开两步，“你多大了？”
我单身站在仪元殿中，一袭梨花青双绣轻罗长裙，裙摆上的雪色长珠璎珞拖曳于地，天水绿绫衫上经心刺绣的缠枝莲云斑纹有种繁复的华丽。夏末穿的衣料尚自轻浮，薄薄地附在身上，附得久了，像是涸辙之鱼身上干麸麸的粘膜，作茧自缚。
李长的声音又是焦心又是无法，“唉呦，王妃再这个模样，九王见怪下来老奴如何担负得起。”
除了一双眼睛，玉隐是更像她的生母何绵绵的。而我们三个女儿当中，玉娆长得最似母亲。彼时二人并肩玉立，玉娆便活脱脱是母亲少女时的影子，临水照花，如倒影般类似。
我垂手道：“臣妾未能完成皇上所托，罪该万死。”
实在父亲被贬蜀地这几年，母亲亦受了很多苦，老得有些短长。若站在玄凌方才的位仔细看，即便再好的脂粉也已经讳饰不住母亲下垂的唇角，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与败坏的脸容。
温热的水汽将我和顺包抄。实在，更像是个无处不在没法逃离的暗影。唇角出现一个冷酷的弧度，我冷静地闭上了眼睛。
行至半路时遇见玄凌遣来策应的人，倒是夏刈为首的数千人马。他见我被护送返来，大惊之余连连道渭南河大水停滞了路程，未及践约前来策应，他亦不敢多问，只按先前的安排悄悄送我回宫。
很久，我缓徐行出，自幼练成的莲步姗姗，软底珍珠绣鞋踏在漫地金砖上寂寂无声。他见我呈现并不惊奇，只是伸手缓缓抚上我的脸，“嬛嬛，朕俄然发明一件很要紧的事。”
邻近天亮的时候，东方暴露一丝鱼肚白，然后是垂垂的柔肤粉，浅橘黄，虾子红，一抹一抹映照着澄彻的蓝天。
父亲是多么机慧之人，旋即道：“今后无事不必入宫了，免生不虞。”
玉娆急得满面是泪，如梨蕊含雨，“姐姐的病一向不见好，我也好久不见姐姐了，我担忧……”
母亲和颜悦色地答着话，进退之度非常合宜。我怔怔地想起幼时，约莫是五六岁的年纪，纯元皇后初初有孕，宫中命妇夫人、京中官员家眷皆往中宫相贺。人尽皆知，那是嫡子，乃为国本。
玉娆明显是急了，她手腕上的银镯扣着殿门有清脆的声响，她道：“姐夫！姐夫！姐姐病重了那么久，您让我和娘亲去看看她！”
玄凌的口气极和蔼，“老夫人要见淑妃天然无妨。只是淑妃夙起才服过药，只怕现下还睡着，夫人与小姨先去德妃处宽坐，等下淑妃醒来，朕会立即派人去请夫人。”
世事如此，我向来不能逃脱，更不能痛恨纯元。
玄凌道：“夫人仿佛极少入宫，朕畴前未曾见过。”
要会避嫌……是的，母亲是那样复苏而自知。以是，她与爹爹这般相敬如宾，这么多年，除了外头的何姨娘，府中的姨娘不过是安排罢了。
槿汐闻言不由伤感，只好死力陪笑道：“皇上哪有不肯的，自娘娘入宫，即便有孕生子时老夫人也很少入宫，总未曾与皇上会面过。岳母的面子皇上老是要给一次的。”她停一停，“娘娘说的对，终偿另有九王妃呢，皇上总不好驳她。”
槿汐动静通达，一面奉侍我沐浴，一面悄悄道：“皇上听闻六王私行领兵出京已是大怒，又知是六王的人与夏刈一同护送娘子回宫，定然又要多疑，现在不知是如何雷霆大怒呢。”她满心忧愁地看我一眼，“皇上已经派人来传，先教娘娘歇息，天明时分请娘娘前去仪元殿相见。摩格未死，又生出六王的事，胡蕴蓉这两日陪着皇上少不得吹了枕头风，娘娘可想好了要如何应对？”
他悄悄拍着我的肩，“都不要紧，你安然返来就好。”他看我，“既然是你mm去和亲，摩格也无贰言，便罢了吧。今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当时我还极小，只晓得伏在母亲膝盖上把玩着她束腰的丝绦。年纪渐长，早已忘了如许的话，入宫后几度浮沉，母亲却极少来看望，偶尔来一次，也赶在玄凌来时先走了，更不去拜见皇后与太后。我偶有迷惑，母亲也只是笑言，“母亲不太懂端方，别见罪了高贵之人。何况母亲若常来，总有人会有闲话，说你恃宠而骄，外戚来往老是不好。这些你都要记得，要会避嫌。”
我悄悄望着他，“臣妾见罪于皇上，实不敢再为本身求得宽恕，只望皇上垂怜臣妾老母幼妹，她们已在殿外求见了半夜……”
玉娆满面迷惑，尚不知产生何事，母亲亦是惊魂不决，不知玄凌何故俄然如此失态。
我点头，他亦不再言语，我想了想毕竟是不放心，“多谢皇上遣六王带兵来救臣妾。”
我几近要跃出喉头的一颗心突然稳稳落回了胸腔，三魂七魄归位。我一动不敢动，恐怕一动满眶眼泪便再也节制不住。
清冷的晨风透进一丝半缕女子的哭泣之声，模糊听得是玉娆的声音，“公公不必劝了，皇上若不得空，我与母亲再等就是。”
母亲与玉娆面面相觑，只得答道：“臣妇甄远道之妻甄云氏。”
母亲尚不知何事，只得大着胆量求道：“是否淑妃在病中神态不清获咎了皇上，若真如此，还请皇上念在淑妃奉养皇上十余年的份上，宽弘大量勿要指责。”
母亲浅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师风采，进退得宜，“皇上奖饰，臣妇实不敢当。”
我缓缓捂住本身的唇，失力般倚在屏风上。屏风底上镂着满满的西番莲花，那样都丽的花朵，一瓣重着一瓣，深紫红的根柢，用金粉细细勾画了，密密匝匝，晃得人满眼熟晕，都是那样炫丽的一片连着一片。
若真白头偕老 ，于玄凌，于纯元，或许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一言不发，双目微阖，仿佛睡着了，仿佛是没有闻声。敞亮的天光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神采极沉寂宁静，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潮湿的水珠。
我倦怠地点头，水雾蒸起的热气氤氲里有玫瑰芳香的气味，热热地扑在我的脸上。槿汐舀起一勺勺温热的水浇在我身上，哗哗地水声里闻声本身沉着矜持的声音，“皇上既然说我惊惧成病，也不说我这病见好，天下做母亲的哪有不体贴本身女儿的，合该母亲来瞧瞧我。皇上不准人来惊扰我静养，那么让花宜漏夜去请母亲和九王妃入宫，先去仪元殿求皇上答应探视我。”我缓缓闭上眼睛，“万一皇上真真动气要杀我或废黜我，也算是能见母亲和mm最后一面了。”
二人施礼如仪，玄凌的目光先落在玉娆身上，不由自主便暖和了口气，道：“玉娆，甚么事渐渐说，不要焦急。”
本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母亲返来却有些怏怏。父亲问起时，母亲只是笑言，“大家都说我与皇后长得类似，只是痴长这些年龄。”
他瞥我一眼，冷冷道：“你既病着就不该现在见人。”
母亲低柔的声音沉稳打断了玉娆的哭求，“请皇上许臣妇见一见淑妃罢。”
我从未如许严峻过，完整节制不住本身的心跳。
我悄悄倒吸一口冷气，玄凌到处宠遇玉娆，不过是因着她那样像年青时的纯元皇后。
玄凌的问话极高耸，玉娆的神采都白了，又惊又疑，但是君王的话不成以不答，母亲倒也神采安闲，“臣妇年过半百，本年恰好五十。”
玄凌的视野恰好落在母亲微抬的面庞上，他神采剧变，肩膀微微一震，整小我顿时怔在了本地。玄凌几近节制不住本身的声音，惊呼了一声，“啊？你——”他的声音里有极大的震惊与欣喜，仿佛落空好久的珍宝，高耸地再度呈现在他面前。玄凌几步跨到母亲面前，盯着她的脸，几欲在她面上挖出无数熟谙的往昔来。
玄凌和言道：“老夫人客气了，淑妃是朕老婆，老夫人便如朕外母，一家子总该经常见见，共叙嫡亲才好。”
我会心，揽裙快步行至御座的六扇“八骏”屏风以后。玄凌扬声道：“请老夫人和九王妃出去。”
我掩住面孔，缓缓闭上了眼睛。
玄凌的声音有几分恍忽，怔怔隧道：“你是谁？”
很久，只听得玄凌“啊！——”的一声，伴着深深的绝望，凝成一句长长的感喟，无穷幽远哀凉地分裂彼时初见时的欣喜。此时玄凌已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采，只见他团福刺绣龙袍上的金龙用上好的金丝线密密织成，那金丝线不知为何一向浮动着，上高低下，仿佛落日下一池随风颤抖的金光，碎碎的，碎碎的，扎人的眼睛。细心留意之下，才发明他的身子本来和负着的手一样一向微微颤抖着。
我低柔一笑，“臣妾那日惊骇的紧，但是厥后玉姚来了，玉姚比臣妾年青，瞧摩格的模样像是极喜好她。”
母亲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多谢皇上。”
他并不答，只是伸手揽我入怀，“无事。你无需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