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凉(一)
他笑,“你便打扮吧,朕在一边看着就是。”说着往床榻上一歪,施施然含笑瞧着我。
他细心打量我,道:“当真是如梨花,太繁复清素了。”
玄凌一手支着下颌,当真瞧着我笑言道:“你呢,倒是‘却嫌脂粉污色彩,淡扫蛾眉朝至尊’(1)了。”
不知是春晨的凉意还是我心底的凉意,看着发间双生而开的并蒂海棠,仿佛那热烈与情义只是海棠的,只借居在我的青丝之上。与我,与他,毕竟是无关的。
他满面皆是秋色笑影,愈发显得丰采高彻,指着我髻上的并蒂海棠,道:“朕与嬛嬛正当年少好光阴,便如此花共生共发。”
我娓娓道:“这话是说虢国夫人的仙颜,臣妾可担负不起。”我掩口一笑:“臣妾不过是担待个‘懒’字罢了,烦厌每天在打扮台上破钞辰光。”
我“噗嗤”一笑,抹了抹眼睛,调皮道:“好些日子没下雨了。怕四郎忘了‘梨花带雨’是甚么模样,特地给四郎看看。”
玄凌笑道:“朕见旁的女子修面施妆,老是妆前一张脸,妆后一张脸,判若两人。”
他含了四分当真,三分笑意,两分逼真,一分恍忽,只紧紧迫视着我的眼眸,举了笔一点一点画得纯熟。
我和顺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宛转接口吟诵下去:“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相互当年少,莫负好光阴。”(2)
他眼神一动,冷静半晌,取羊毫自珐琅小盒中蘸饱殷红胭脂勾画出梨花盛开的形状,又蘸了亮莹莹的银粉装点成细巧花蕊。他唇角的笑容敞亮如焰,道:“天然不能忘。”
我与他,再不堪、再隔阂。回顾间,旧事如烟,到底还是有让相互都割舍不下的东西吧。
或许,我的确是傻的。我比他整整小了十岁,十岁的工夫,他身边有千娇百媚、姹紫嫣红。而我,纵使胸有百计,在乎的,只是那一点微薄的真情意。
当晚玄凌歇在华妃的宓秀宫中,但是华妃复位以后,玄凌固然一应照顾犒赏如前,但是说到宠嬖,归根结底是不如畴前了。
是以,我对华妃格外能容忍,不管她在人前如何与我冷眼相对,我只是恪守着应有的礼节,悄悄把那锋利的恨意无声无息地哑忍下去。
我点头,婉声道:“四郎可还记得‘姣梨妆’吗?”
他也不说话,只起家执了妆台上的眉笔,长身立在我身前,我晓得他的企图,轻声笑道:“是啦,四郎最喜好的便是远山黛。”
我并不至心在乎玄凌现在对华妃有多好或是多么宠幸。华妃与她身后的人早已成了玄凌心底一根恨不能早早除之而后快的利刺。大要上再如何风景,到底也是将要穷途末路的人了。
我鼻中微酸,眼中便有些胀胀的,伸手不自发延上他的腰,头紧紧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陈杂,酸甜交叉如云涌动。
朝晨起来才穿上衣裳正要打扮,转头却见玄凌笑吟吟站在身后只瞧着我,不由嗔道:“皇上总喜好如许悄没声气的出去,用心吓人一跳。”
他悄悄吻上我的额头,顾恤低叹,“傻丫头。”
我听他如许体贴我的小风俗,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打动情义,道:“皇上如何一早就过来了,臣妾还没梳洗安妥呢,乱糟糟的不宜面君。”
他的度量模糊还是暖和的。淡淡衫儿薄薄罗的阳春时节,我们穿得都轻浮,隔着衣衫的体温,便更是感受得逼真而结壮。
更何况,相互幼年的好光阴,我空负仙颜。而他,可算是我的有情郎么?
我对着铜镜中一瞧,便取了桃花胭脂再扫上一层,红晕似晓霞将散。再在髻后挽上一把鎏金嵌南珠梳子,珠光如流水。他却反手折了一朵晶莹红润的并蒂海棠别在髻边,澹澹而笑:“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2)
我一笑转头,也不睬他,自取了香粉、胭脂和螺子黛,细细形貌,因在平素并无事件,不过是淡扫娥眉,略施脂粉罢了。
我低低“恩”一声,使个眼色让殿中奉养的宫女退下,转首问:“甚么?”
他却只把目光牵在我身上,仿佛有些入迷,口中道:“嬛嬛。”
我心中暖暖一荡,如此情致,当日在承平行宫亦如是。他的神情,并未因光阴易去而窜改分毫。他眸中情深盎然,语气宠溺而挚意,道:“你的妆容还是一如畴前。”
我忍俊不由,发笑道:“那不是很好,皇上拥一人而如得两人,双面才子,可见皇上艳福之深啊。”
只是发明,恨得久了,反而更能忍。
他道:“你一夙起来人还含混着,最听不得大声响,听了内心便要烦躁,朕还不晓得?”
天井中花开无数,含红吐翠,当真是春深如海。很久,他才放开了我,轻手拭去我脸颊上犹自未干透的泪迹,道:“好端端的如何反而悲伤了。”
内心的柔嫩波折复被轰动,这么多的事一起经历颠沛而来,我的情怀已非畴前。但是他画眉时那几分透露的至心,竟使我惶但是欲落泪。他待我,再凉薄,也是有一分真表情义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后步步算计着他,回回身来,毕竟内心还是有牵挂和不舍的。
我拢开端发,只挽一个简朴的堕马髻,择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白玉一笔寿字簪别在髻上。玉本显温润气度,红色崇高又不张扬,最是适合常日所用。如许简淡的装束,并非是为了巴结玄凌,只是想着要去眉庄处,她穿得那样素净,我若鲜艳了,她嘴上不说甚么,却必然是要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