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三)
他不解,“婕妤若如此通情达理,又何故说刚才的话。”
我掩袖而笑压住心底些微吃惊,“王爷仿佛有了意中人?”他但笑不语,手上加劲,小舟行得快了起来。
我不会不记得,我的夫君是天下至尊。而他,是我夫君的手足。
他缓缓划动船桨,颀长身影映在湖水中粼粼而动,萧萧肃肃如松下风,散慢道:“许是今夏最后一拢荷花了。小王夜访藕花深处,轰动鸥鹭,才得这些许归去插瓶清养。”
我道:“月有阴晴圆缺,人亦讲究缘分定命。有些事随缘便可,有些事王爷多求也是无益。隆冬已过,清冷台过于风凉,嫔妾就不前去叨扰了。”
(1)、借用越剧《红楼梦》选段中几句,为宝玉假想的与黛玉的婚后糊口,两情和谐。
他似襟怀掩抑,感慨道:“宠而不爱,这是对女子最大的轻侮。”
心中突地一动,他说从未听过我这般谈吐。而他的话,我又何曾听别人说过,豁然间仿佛胸腔当中大开大合,眉庄的话与他的话交杂在一起彭湃如潮,怔怔地说不话来。
轻拢荷花,芳香盈盈于怀,“范蠡是西施爱侣。西施一介女儿身,却被敬爱之人亲手送去吴国为妃,多么薄命伤情。即使厥后摒弃前嫌与之泛舟太湖,想来表情也已不是当日苎罗村浣纱的少女情怀了吧。绮年玉貌被心上人范蠡送与敌国君王为妃,老来重回他身边,可叹西施情何故堪。”
衿缨轻若无物,几朵杜若已被风干,似半透明的黄蝶,还是保存崇高姿势,幽暗香气不断如缕。我会心浅笑,杜如果高洁的香花。
我见已经无人,便从船舱中钻出,坐在船头。我的鼻子甚是活络,闻得有清暗香气不似荷花,遂问道:“仿佛是杜若的气味?只是不该是这个季候统统。”
见舟尾堆满荷花,我微觉迷惑,出言问道:“已是八月末的时节,连莲蓬也未几了,为何另有这很多新开荷花可供王爷采摘?”
(2)、出自《庄子-列御寇》:“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意指不拴榄绳之船,清闲安闲,令人神驰。
我略略正色,“若非晓得王爷本意,嫔妾必定要活力。请王爷勿要再拿嫔妾与西施比拟。”
玄清道:“婕妤好灵的鼻子,是小王统统。”他瞻视如钩弯月,清浅浅笑似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带起水波上月影点点如银,“山中人兮芳杜若(2),屈原大夫写的好《山鬼》。”
云淡风轻的他载着满腹苦衷的我,他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和本身无关的事,“此枚衿缨是清敬爱之物,若然方才丢失,必是大憾。”
他突如其来的行动使得小舟轻晃,我一惊之下忙抓住船舷,只觉不美意义:“嫔妾只是以己度人,闺阁妄言,王爷见笑。”
玄清轻漠一笑,大有不觉得然之色,“如何婕妤也同那些俗人普通,觉得西施是亡国祸水?”
他还未及说话,小舟已到棠梨宫后小小渡口。我拾裙而上告别,想起一事,转首含笑欠身:“有一事要求王爷。”
他有一顷刻的失神,左手不自发按住刚才放衿缨的地点,转而淡然道:“清冷台冬暖夏凉,如有一日婕妤感觉天寒难耐,亦可来一聚,红泥小火炉愿为婕妤一化冰寒霜冻。”他垂下眼眸,下裳边沿被湖水濡湿,有近乎透明的质感,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也似被湖水濡湿了普通,“清也盼望,永久没有那一日。”
银丝流苏,玳瑁料珠,显见是男人所佩的物事,应当是面前那小我的。本当当即还给他,不知怎的乍然按捺不住猎奇心。见他重取了船桨划行并不重视,便悄悄翻开一看。
流水潺湲流过我与他偶尔零散的话语,舟过,分开于舟侧的浮萍复又归拢,似从未分开一样。
(3)、山中人兮芳杜若:出自屈原《山鬼》,意义是我所思慕的人就像杜若般芳洁。是表达情义的诗句。
我徒然握紧裙上金线芙蓉荷包下垂着的比目玉佩,生生地硌动手也不感觉。只是痴痴惘惘普通入迷。
(4)衿缨:即编结的香囊,男人佩带的小荷包
他蓦地转头,目光似流光清浅掠过我脸庞,“婕妤仿佛心有所触,是肺腑之慨。”
许是船身摇摆的原因,俄然有东西自他怀中滑落,落在我裙裾之上,他浑然未觉,只是侃侃道:“果如婕妤所言,范蠡不及夫差。起码夫差对西施是倾慕以待。”
我俯视腐败月光,“王爷喜好荷花?”
见玄清意态闲闲,划桨而行,素衣广袖跟动手势凹凸翩但是动,甚是高远。不由浅笑道:“如此深夜,王爷乘不系舟泛波太液池上,非常安逸雅适哪。”
他尽管撑舟前行,偶尔赞叹月光如银,良辰美景。我竟然感到心虚,一刹时辨不清方才与我高谈阔论的那人是不是细心保藏了我的小像与杜若一并收藏的那人。直到发髻上那支錾金玫瑰簪子滑落砸在手臂上,才疼得恍然醒神过来。錾金玫瑰簪子是日前玄凌所赐珠宝中的一件,我瞧动手工好,格式也新奇,便别在了发髻上,连换作宫女服色也不舍得摘下。谁想它打磨的如许光滑,头发一松几近受不住。乍然一见这簪子,立时想起本身是玄凌宠妃的究竟,仓促间敏捷决定还是假装不知最好。死力平静清算美意绪,把杜若与小像放于衿缨中收好,才安静唤他,“王爷仿佛掉了随身的衿缨。”
兰舟凌波,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月光下白鹭在粼粼的波光中起起落落,偶尔有红鲤出水溅起水花朵朵。我沉默以对,半晌复又如常浅笑:“王爷多心了,嫔妾只是就事论事,也是感慨西施红颜命薄。”
我不晓得,为甚么偶然候他说的话总叫我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微微低头,见湖水浓滑若暗色的绸无声漾过,身上穿戴的宫女裙装是素净的月红色,映着流波似的月光模糊生蓝。有素雅一色落于裙上,却见一枚锁绣纳纱的衿缨(4)兀自有温和光芒。
紫奥城地点的京都比承平行宫阵势偏南,以是夏季的暑气并未因为初秋的到来而全数减退。连太液池的荷花也比翻月湖的盛开的久些。但是毕竟已经是近玄月的气候,太液池十里荷花满盈着一种开到极盛近乎衰颓的靡靡甜香,倒是荷叶与菱叶、芦苇的草叶暗香新奇清郁。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殿阁楼台掩映于风雾中,远处绢红宫灯倒影水中,湖水绮艳如同流光,四周轻漾起华丽软缓的波榖,我如同坐于满船星辉中徘徊,恍然间如幻海浮嵯,不由沉醉其间。
内心有莫名的哀伤与打动,仿佛夏季里一朝醒来,满园冰雪已化作百花盛开,那样夸姣与昌大,却错了季候,反而叫人不敢接管,亦不能接管。
他亦报以平淡浅笑,回顾望我道:“庄子云‘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3)清饱食整天,无所事事,繁华闲人一个,只好遨游与兴。”忽而暴露顽色:“不料本日能与美同舟。竟让小王有与西施共乘,泛舟太湖之感。”
我点头喟叹,“是。夫差是倾一国之力去爱一个女人。是爱,而非宠。若只是宠,他不会支出如此代价,只是于帝王而言,这太豪侈。”
我这才闻声他说话,自苍茫中醒转,道:“王爷言重了。一枚衿缨罢了。”感喟寒微得只要本身能闻声,我勉声道:“既是敬爱之物,王爷不要再示于人前,徒惹是非无穷。”
他略一怔忡,清澈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赞叹划过,唇角含笑,眼中尽是锁不住的欣喜,“史乘或叹西施或骂吴王,从无人责范蠡。清亦从未听过如此高论。”他俄然撒开船桨一鞠到底:“婕妤妙思,清自叹弗如。”
“嫔妾于行宫内曾偶遇小小费事,幸得朱紫互助得救。只是不管王爷传闻任何干于承平行宫夜宴当晚的事,都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曾与嫔妾相遇说话,就现在晚一样。王爷如应允,乃是嫔妾大幸。”
正要收起衿缨还他,见有柔嫩一片红色收于袋底,顺手摸索出来对着月光一看,几近要惊得呆在本地。素白掌心上轻飘一抹恰是我除夕当夜挂于倚梅园梅树上的那枚小像!小允子手巧,小像容态笑容纤毫毕现。任何人只消细心一看都晓得是我。太不测!茫茫然几近不知所措。只感觉脑中缕缕响起《山鬼》之调,迷苍茫茫似从此岸而来,隔着虚幻的迷津洪渡,只几次咏叹一句他刚才所说的“山中人兮芳杜若”。
“予独爱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潋而不妖。”他温文笑言。
注释:
他接过道一声“多谢”,随即谨慎翼翼放入怀中,全然不在乎我是否翻开看过。仿佛我看与不看都是不要紧的事,他尽管保重这衿缨当中的物事。
我悄悄点头,曼声道:“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宫中女子只求天子的恩宠可保朝夕,又有谁敢苛求过爱。纵使我曾抱有过一丝期望,亦明白弱水三千我并不是玄凌那一瓢。
他是何时获得的,如何获得的,我全然不晓得,操心考虑亦不得其法。只是感觉如许放在他身边一旦被人发明是多么伤害的事。但是见他贴身保藏,却也不忍说出这话。
他虽不解此中意,还是浅笑应允,“诺。小王只当是与婕妤之间一个小小奥妙,不说与第三人知。”他又道:“能与婕妤畅谈是小王之幸,如清风贯耳。今后有幸,当请婕妤往小王的清冷台一聚,畅言古今,小王当为之浮三明白。”
“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