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春深(下)
才出云意殿,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回身去看,是刚才同列的秀女江苏盐道之女邺芳春,只见她面色惨白,额头上尽是盗汗,已然晕厥畴昔。想必是没能“留用”乃至悲伤过分痰气上涌。
天子悄悄“哦”一声,问道:“甄嬛?是哪个‘嬛’?”
只见天子抬手略微掀起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愣了一愣,赞道:“柔桡嬛嬛,娇媚姌嫋。你公然当得起这个名字。”
天子坐直身子,语气很有兴趣:“可曾念过甚么书?”殿堂空旷,天子的声音夹着缥缈而空旷的覆信,远远听来不太实在,嗡嗡地如在幻景。
“济州都督沈自山之女沈眉庄,年十六。”眉庄脱列而出,身姿轻巧,低头福了一福,声如莺啭:“臣女沈眉庄拜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利。”
我与眉庄和另四名秀女整衣肃容走了出来,听一旁指导内监的口令下跪施礼,然后一齐站起来,垂手站立一旁等候司礼内监唱名然后一一出列拜见。只听一大哥的内监哑着尖细的嗓音一个一个喊到:
“宣城知府傅书平之女傅小棠,年十三。”
眉庄依言温文有礼地答道:“臣女痴顽,甚少读书,只看过《女则》与《女训》,略识得几个字。”
天子含笑点点头,叮咛命司礼内监:“记下她名字留用。”
她扯住我衣袖,柔缓地说:“我明白。我早说过,以你的才貌凭一己之力是避不过的。”她顿了一顿,收敛笑容凝声说:“何况以你我的资质,莫非真要委身于那些碌碌之徒?”
皇后道:“走上前来。”说着微微侧目,中间的内监当即会心,拿起一杯茶水泼在我面前。我不解其意,只得假装视若无睹,稳稳铛铛地踏着茶水走上前两步。
眉庄闻言并不敢过于暴露忧色,微微一笑答:“多谢皇上皇后赞美。”
我忍不住偷眼看宝座上的帝后。云意殿大而空旷,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斑纹,意态多姿,斑斓灿艳,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赤金九龙金宝灿烂的宝座上方坐着的恰是我大周朝第四代君主玄凌。那人头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龙颜,没法看清他神情样貌。只是身形微斜,微微露怠倦之色,想是已经看了一天的秀女已然目炫,听她们存候也只点头表示,没问甚么话便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不幸这些秀女严峻了一天,为了爱惜花容月貌连午餐也不敢吃,战战兢兢来参选,就如许被等闲“撂”了牌子。皇后坐在天子宝座右边,珠冠凤裳,甚是宝相寂静。长得也是端庄娟秀,端倪驯良,虽繁忙了一日已显疲态,犹自强坐着,气势涓滴不减。
我点了点头,流朱与浣碧一同扶我上车。车下的宫女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谨地说:“恭送两位小主。”
我手指绞着裙上坠着的攒心梅花络子,只冷静不语。半晌才低低的说:“眉姐姐,我当真不是用心的。”
眉庄退下,回身站到我身边,舒出一口气与我相视一笑。眉庄风雅得体,面貌出众,她当选是意猜中事,我从不担忧。
眉庄正安慰我,丰年长的宫女提着风灯上来引我们出宫。宫女面上堆满笑容,向我们福了一福说:“恭喜两位小主得选宫嫔之喜。”我和眉庄矜持一笑,拿了银子赏她,搀动手渐渐往毓祥门外走。
皇后转过甚对天子笑道:“本日选的几位宫嫔都是绝色,既有精通诗书的,又有贤德和顺的,真是增加宫中平和之气。”天子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皇后含笑说:“非常端庄。”
我低着头脱口而出:“蔡伸词:嬛嬛一袅楚宫腰。恰是臣女闺名。”话一出口我就悔怨了。实在糟糕,一时口快太露锋芒,把书上的话说了出来,恐怕已经引发天子重视,实在是有违初志。悔之悔之!
眉庄被自家的婢女采月扶上车,驶到我的车旁,掀起帘子体贴说:“教引姑姑不几日就要到你我府中教诲宫中礼节。等圣旨下来正式进宫之前你我姐妹临时不能见面了,mm好好保重。”
我叹了一口气说:“想留的没能留,不想留的却恰好留下了。”说话间邺芳春已被殿门前奉侍的内监宫女扶了开去。
皇后语带笑音,叮咛司礼内监:“还不快把名字记下留用。”
正想着,司礼内监已经唱到我的名字,“吏部侍郎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五。”我上前两步,盈盈拜倒,垂首说:“臣女甄嬛拜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利。”
我翻开帘子转头深深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普通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朝霞,如放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在如许幻彩迷蒙下殿宇深广金碧光辉的紫奥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让我印象深切。
公然,天子抚掌笑道:“诗书倒是很通,甄远道很会教女。只是不知你是否当得起这个名字。抬开端来!”
我情知避不过,悔怨刚才锋芒太露,现在也只能昂首,但愿天子看过这么多南北美人,见我这么规端方矩地打扮会不感兴趣。
今届应选秀女人数浩繁,待轮到我和眉庄进殿面圣时已是月上柳梢的傍晚时分。大半秀女早已归去,只余寥寥十数人仍在暖阁焦心等待。殿内掌上了灯,自御座下到大殿门口齐齐两排河阳花烛,洋洋数百枝,支支如手臂粗,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敞亮,香气清郁。
皇后随声说:“打扮得也非常清丽,与刚才的沈氏正像是桃红柳绿,非常得衬。”
皇后和颜悦色地拥戴:“女儿家多以针线女红为要,你能识几个字已是很好。”
天子“唔”一声道:“这两本书讲究女子的贤德,不错。”
“江苏盐道邺简之女邺芳春,年十八。”
眉庄扶一扶我发髻大将要滑落的芙蓉,轻声说:“mm何必感喟,能进宫是福分,多少人巴不得的事。何况你我二人一同进宫,相互也能多加照顾。宣旨的内监已经去了,甄伯父必然欢乐。”
毓祥门外等待的马车只剩下零散几辆,马车前吊挂的琉璃风灯在风里一摇一晃,像是身不由主普通。等待在车上的是我的近身侍婢流朱和浣碧,远远见我们来了,从速携了披风跳上马车过来驱逐。浣碧扶住我手臂,柔声说:“蜜斯劳累了。”流朱把锦缎披风搭在我身上系好。
“姑苏织造孙长合之妹孙妙清,年十七。”
我心中一沉,上面高高端坐的阿谁男人就是我今后所倚仗毕生的夫君了?!我躬身施了一礼,冷静归列。见眉庄朝我灿然一笑,只好也报以一笑。我心中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当选,偶然再去理睬别的。等这班秀女见驾结束,遵循预先指导内监教的,不管是否当选,都叩首谢了恩然后随班鱼贯而出。
我低着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上,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拼贴无缝,中间光亮如镜,四周揣摩出四喜快意云纹图案。听着前几位秀女膜拜如仪,衣角裙边和满头珠翠金饰收回轻微的唏娑碰撞的的声音。我猎奇瞥一眼中间,有几名秀女已严峻得双手微微颤栗,不由心内暗笑。
我低低垂首,面上滚烫,想来已是红若流霞,只好默不出声。只感觉面前尽是流金般的烛光模糊摇摆,香气陶欢然,绵绵不断地在鼻尖泛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