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辨冤狱寒朗力谏 送友丧范式全交(2)

厥后式又诣洛阳，至太学中肄业，同窗甚众，常常不及了解。有长沙人陈平子，与式未通謦咳，却已知式为义士。一夕罹疾，服药无效，每日减轻，势且垂死，老婆含泪侍侧，平子唏嘘与语道：“我闻山阳范巨卿，信义绝伦，能够托死。我殁后，可将棺木舁置巨卿户前，必能为我护送归里，汝切勿忘！”言毕再强起作书，略说旅京抱病，不幸短折，自念妻弱儿幼，未能携榇归籍，素仰义士大名，用敢冒昧陈请，求为设法，倘得返葬首丘，存殁均感如此。书既写就，嘱妻令人送与范式，掷笔即逝。老婆依嘱办理。式方出门，未遇令人，至事毕归寓，见门前遗置棺木，已觉惊奇，及入门省视案上，拾得平子遗书，展阅一周，竟至平子寓所，替他老婆安排。令得引柩回家，且亲送至临湘，距长沙止四五里，乃将平子原书取出，委诸柩上，哭别而去。平子另有弟兄，闻知此事，亟往追随，那范式已早至京师，不及相见了。此事比前事尤难。长沙官吏，也有所闻，因乘掾属上计时，汉制郡国州县，每岁应入呈计簿，故称上计。表奏范式行状，三公争欲汲取，驰书征召，式尚不肯起；嗣经州吏举为茂才，方才诣阙受官，累迁至荆州刺史。式既到任，行巡至新野县，县吏当然相迎。前有导骑一人，伛偻前来，式似曾了解，就近核阅，确是同窗友孔嵩，便把臂与语道：“汝莫非孔仲山么？”仲山系嵩表字，嵩南阳人，家贫亲老，特隐姓埋名，为新野县佣卒，至此不便再讳，只好直认。式复感喟道：“尔我尝曳裾入都，同游太学，我蒙国厚恩，位至牧伯，尔乃怀道隐身，下侪卒伍，岂不成惜？”嵩笑答道：“侯嬴长守贱业，侯嬴，系战国时魏人，年七十，为大梁门卒，信陵君闻名，往聘，嬴不肯起。晨门志愿抱关，见《论语》。孔子欲居九夷，士不得志，贫贱乃是本分，何足感喟呢？”也是一个志士。式敕县吏派人代嵩，嵩觉得受佣未毕，不肯退去。及式还官舍，当即上登荐牍，未几即由公府辟召。嵩就征赴都，途次投宿下亭，稀有盗前去窃马，闻知为嵩所乘，相互责让道：“孔仲山乃南阳善士，怎可盗他坐骑呢？”盗亦有道。遂将马归还，劈面赔罪。厥后式迁庐江太守，嵩亦官至南海太守，并有循声。可见得义士所为，穷达不移，正自有一番德业哩！就是李善亦南阳人氏，畴前本为李元家奴，建武中南阳患疫，元家接踵病殁，惟孤儿续才生数旬，家资却有千万，诸奴婢相互计议，欲将婴儿杀死，分吞财产。善独力难支，潜负续逃隐瑕丘，亲身哺养，乳竟流汁，得饲孤儿，历尽很多艰苦，方得将续逐步养成。续稍有知识，即奉善若严父，有事辄长跪请白，然后敢行。闾里都为感化，相率修义。及续年十岁，善挈续归里，诉诸守令，守令乃捕系诸奴婢，一鞫即服，别离诛戮，仍将旧业归续收管，嗣是善义声远闻。时钟离意方为瑕丘令，上书荐善，有诏令善及续并为太子舍人，公府复引善入幕，委治烦剧，事无不睬，因再迁至日南太守。善从京师到差，道出南阳，过李元墓，预脱朝服，持锄刈草，亲治鼎俎，供诸墓前，膜拜垂涕道：“君夫人！善在此！”及祭毕后，尚留居墓下，盘桓数日，然后辞去。既至日南，惠爱及民，怀来异俗。再调为九江太守，途中遇病，匆促寿终。续为善持服，如丧考妣，厥后亦官终河南相，以德报德，两贻令名，岂不是积德有福么？唤醒世人。独叶令王乔，具有把戏，每月朔望，尝自县诣阙入朝，独不见有车骑相随，朝臣并惊为异事，明帝亦为动疑，密令太史伺乔踪迹。太史复称乔将至时，辄有双凫从东南飞来，因而静待凫至，举网抛凫，变做一舄。诏令尚方官名。验视，乃是前时赐给尚书官属，舄尚如新。尤奇特的是当乔入朝，叶县门下鼓自能发声，响彻京师。厥后空中有一玉棺，徐降至叶县大庭，吏人用力推移，终不能动。乔恍然曰：“想是天帝召我呢！”乃沐浴衣服，僵卧棺中。俄而属吏就视，已无声气，次日才为盖棺，舁葬城东，土自成坟。是夕县中牛皆流汗喘乏，好是负重过火，怠倦不堪，百姓益觉得神，替他立庙，号叶君祠。吏民祠祷，无不该验；如有违犯，立致祸患。或说他即神仙王子乔，即周灵王太子晋，相传为吹笙缑岭，跨鹤升天。是真是假，小子亦无从证明，但究不如范式李善等人，可为世法呢！小子有诗咏道：

淑世该抢先淑身，子臣弟友本同伦；

颜忠王平，连坐楚狱，情罪最重，自知不能幸生，干脆信口扳诬，竟将隧乡侯耿建、郎陵侯臧信、护泽侯邓鲤、曲成侯刘建等，一古脑儿牵引出来。四侯到庭对簿，俱云与颜忠王平，素未会晤，何曾与谋？问官不敢代为剖明，还想将他们诬坐。侍御史寒朗，亦尝与问，独觉得四侯蒙冤，使他们退处别室，再提平忠二人出讯，叫他们申明四侯年貌。二人满口荒唐，无一适符，朗遂入阙复陈，力为四侯辨诬。明帝作色道：“汝言四侯无罪，平忠何故扳引？”朗亦正容答道：“平忠两人，自知犯法不赦，以是妄言牵引，还想死中求生！”明帝又问道：“汝既知此，何不早奏？”越问越呆。朗答说道：“臣虽察知四人冤情，但恐海内再有人告讦，故未敢遽行奏陈。”明帝不由怒骂道：“汝敢首持两端么？”竟是负气。说着，即回顾摆布道：“快将他提出去！”摆布不敢怠慢，便牵朗欲出。朗又说道：“愿伸一言而死，小臣不敢欺君，不过欲为国持正罢了！”明帝道：“别人有否与汝怜悯？”朗答言无有。明帝复问道：“汝何故不与三府共商？”三府，即三公府。朗伸说道：“臣自知罪当族灭，不敢多去累人。”明帝问他何故族灭？朗复说道：“臣奉诏与讯罪犯，将及一年，既不能穷极奸状，乃反为罪人讼冤，料必将触怒陛下，祸且族灭；但臣终不敢不言，尚望陛下鉴臣愚诚，幡然憬悟！臣见决狱诸人，统说是妖恶不道，臣民共愤，与其失出，宁肯失入，免得后有负言，是以问连续十，问十连百。就是公卿朝会，陛下问及得失，亦不过长跪座前，上言旧制大逆，应当惩及九族，今蒙陛下大恩，止及一身，天下幸甚。及退朝归舍，口虽不言，倒是仰屋感喟，悄悄呼冤，惟无人敢为直陈。臣自知极刑，理在必伸，死亦无恨了。”明帝意乃少解，谕令退去。过了两日，车驾亲幸洛阳，按录囚徒，得理出千余人。时适天旱，俄而大雨，明帝亦为动容，起驾还宫。夜间尚恐楚狱有冤，徬徨不寐，起坐多时，马皇后问明情由，亦劝明帝从宽发落，因而多数赦免。唯颜忠王平，不得邀赦，竟在狱中他杀。侍彻史寒朗，自悔监狱不严，就系廷尉，明帝不欲穷治，只将朗免除官职，释归薛县故里。任城令袁安，擢为楚郡太守，莅任时，不入官府，先理楚狱，查得情迹可矜，即具奏请赦。府丞掾吏，并叩首力图，谓放纵奸党，应与同罪，断不宜率尔上陈。安奋然道：“如有分歧，太守愿一身当罪，决不累及尔曹！”也是一条硬汉。到了复谕下来，果皆答应，得全活四百余家。明帝且下诏大赦，凡谋反大逆，及诸不该宥诸犯人，尽令免死，许得改过改过。一面敬教劝学，尚德礼贤，凡皇太子及贵爵公卿后辈，莫不受经。又为外戚樊氏郭氏阴氏马氏诸子立学南宫，号为四姓小侯，特置五经师，讲授经义。他准期门羽林诸吏士，亦令通孝经章句。此风一行，人皆向学，连匈奴亦遣子肄业，愿冰陶熔。义士如范式李善等，俱由公府辟举，破格任命。

式字巨卿，山阳人氏，少游太学，与汝南人张劭为友，劭字元伯，游罢并告归乡里，式与语道：“二年后拟过拜尊亲。”劭当然承诺。工夫易过，倏忽两年，劭在家禀母，请具馔候式，母疑问道：“两年阔别，千里结言，莫非果能践约么？”劭答说道：“巨卿信士，必不误期。”母乃为备酒餐，届期果至，升堂拜饮，尽欢乃去。已而劭疾不起，同郡人郅君章殷子征，日往省视，劭感喟道：“可惜不得见我死友！”子征听了，却忍耐不住，便问劭道：“我与君章，经心视疾，也可算是死友了，今尚欲再求何人？”劭哭泣道：“君等交谊，并非不厚，但只可算为生友，不得称为死友；若山阳范巨卿，方可为死友哩！”郅殷两人，未曾见过范式，并感觉似信非信。越数日，劭竟告终，时式已为郡功曹，梦见劭玄冠垂缨，曳履前呼道：“巨卿！某日我死，某日当葬，君若不忘，能来会葬否？”式方欲答言，俄然惊觉，竟至泣下。翌日具告太守，乞假往会，太守不忍拂意，许令前去。式即素车白马，驰诣汝南。劭家已经发丧柩至圹旁，重量逾恒，不肯进穴，劭母抚棺泣语道：“元伯莫非另有他望么？”乃暂命停柩。移时见有单车前来，相距尚远，劭母即指语道：“这定是范巨卿！”及素车已近，公然不谬。式至柩前，且拜且祝道：“行矣元伯！死生异路，永今后辞？”寥寥十二字，已令人不忍卒读。众闻式言，并皆泣下。式即送丧引柩，柩已改重为轻，当即入穴。式又过夜圹间，替他监工，待至墓成，并为栽树，然后辞去。如此方不愧死友。

试看义士临民日，不借仙传化自神。

另有高贵不仕的志士，也稀有人，待至下回再表。广陵王荆，与楚王英罪案不异，而楚狱独连坐数千人，岂楚事更甚于荆事耶？荆有三十举兵之言，见诸史传，谅必非先人虚诬。英则私造图书，而雕刻之为何文，何尝详载，是荆之罪证已明，而英之罪证，另有可疑。英死而案已可了矣，乃展转牵引，扳连无穷，至寒朗拚生力辩，方得少回君意，何明帝之嫉视楚狱若此？意者其以英为许氏所出，不若荆之为同母弟欤？然以同母异母之嫌，意为轻重，明帝亦未免不明矣。若范式李善，信义可风，为古今所罕见，类叙以风后代，著书人固自有苦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