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阿瑛
蓦地想起母亲孟氏离家时，一向疯疯颠癫、颠来倒去反复的那句话：“报应，侯爷，这满是报应啊！”
怕火星子溅到衣裙上，烧坏衣裳，火盆上罩了雕花铜丝架子。她斜倚熏笼，拥着暖被，脸颊被熏得微红，还嫌不敷，恨不能翻开铜丝架子，抱起一盆炭火取暖。
他的体温透过薄纱，烫得吓人，周瑛华微微颤抖，心跳如雷，目光躲闪，不肯去看卫泽戏谑的眼神。
冯尧看着帝后相携拜别的背影，脸上骇怪莫名：“侯爷，这皇后，如何那么像……”
夏季严冷，她格外畏寒，叮咛下人在正院燃了数只火盆。炭火烧得旺，静坐其间，能够听到柴炭在火焰中一丝一丝绽放的清脆声响。
看来，侯爷嘴上不肯承认，内心也明白，太薇公主和畴前的嫂子，必定有种特别的关联。
一时香风细细，寂静无声，帐幔中只要淅淅沥沥的轻柔水声。
隆冬炽烈难耐，房中常备新奇生果，冰水中湃过的生果，鲜嫩水润，果皮上转动着晶亮水珠，最宜解暑。
从她身后，东院的梅树已经枯死一半，剩下几株开春时勉强抽枝抽芽，但却不能再争芳吐蕊。
冯尧神采一肃，一抱拳：“部属明白。”
卫泽怕周瑛华肩膀酸，一起紧紧搀扶着她，不肯让别人帮手。凤冠两旁的点翠地镶嵌珠花博鬓动摇间，磕在他的脸上。他顺手把博鬓衔着的宝石珠串拨到一旁，挽起周瑛华鬓边一缕狼藉的发丝，不动声色地轻嗅了一口。
卫泽扶着周瑛华的手，徐行踱下高台长阶，垂垂把奉天殿抛在身后。
可三年多了，永宁侯府到处还能见着她留下的陈迹，他不管走到哪个僻静角落，脑海中都会浮起她的音容笑容。
听她语气娇柔，害羞带嗔，卫泽心头骤起一阵鼓点，立即挥退宫人，扶住周瑛华的手臂，搀着她走下台阶：“我们回含章殿。”
“皇上……”
卫泽径直将周瑛华抱进西暖阁的拔步床内放下，看她立即忙不迭地躲进杏子红锦被里，勾起唇角笑了笑。
有了这宝书金印，今后周瑛华便是西宁后宫之主了。她能够执掌六宫，发号施令，束缚妃嫔和百官命妇——当然，前提是卫泽能够坐稳他的皇位。
称心和快意跟在卫泽和周瑛华身后，世人在偷偷打量新帝和皇后时，她俩也将世人的妒忌和歆羡尽收眼底。
周瑛华坐在镜台前，取下发鬓间的一枝累丝嵌宝金钗，从铜镜中睨了身后的卫泽一眼：“臣妾要小睡半晌，陛下请便。”
绣了一簇淡粉梅花的软帕终究将十根纤长手指擦拭洁净，金粉簌簌飘落，星星点点落在皂色罗靴上。崔泠抛弃纺绸软帕，看着本身洁净整齐的手掌，那杯让薛寄素饮恨而去的毒酒，便是这只手递畴昔的。
墙角那口黄花梨镂刻雕花冰鉴，能开启活板构造，存储冰块，是夏季时冰镇生果之用。还是她出嫁时，特地从国公府带到永宁侯府的陪嫁之物。
内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全都感染了她的气味。
周瑛华蓦地一怔，羞窘之意如潮流般尽数褪去，香汤浸润的温热肌肤顷刻凉如冰雪。
钟声礼乐甫一停下，宫墙以内显得愈发空寂，耳际只剩脚步声和衣裙曳地的窸窣声响。
和天斗，和人斗，和运气斗，三十多年来，他始终目标明白，向来没有停下脚步。
阮伯生堆叠起满脸笑容，捧着册书宝玺，奉到周瑛华跟前：“请娘娘接印。”
冯尧把崔泠的神采看在眼里，在内心暗叹一口气，不愧是侯爷，才不过瞬息间，已经收敛起统统愁绪，和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些会笑着叫她“阿素”的人，全都惨死在刽子手的刀下。
曾多少时，她常常被人唤作阿素。重音常常在第一个字上，到“素”字时，近乎平直呢喃，缭绕在唇齿间，密切而又饱含器重。
曹平心领神会，赶紧闭上嘴巴。
这副密切情状，落在道旁宫人们眼里，天然是帝后情深款款、鸾凤和鸣。
曹平一噎，想说甚么，一旁的阮伯生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在中间窃保私语一阵，曹平的神采变了变。
崔泠低头擦动手指，七彩圣旨是皇室规格最高的册封圣旨，他一起捧着圣旨，指间沾了些金粉银末，帕子擦了几遍，如何都擦不洁净。
暮春时节，她常常领着族中未出阁的表姐妹们，在花架下打秋千。
崔泠收回流连在周瑛华身上的目光，翩然回身，“派密探去南吴国一趟，把这个太薇公主的身份家世，母族干系，侍从旧人，包含她平常的言行事迹，事无大小，全数探听清楚。”
在室外等待的宫女躬身翻开曳地撒花罗帐，帘幕轻启处，先暴露一双黑缎皂靴，继而是缂丝金线的锦服衣摆，镶边用细如须发的金银绣线勾画出日月星斗、广漠六合，明示着赫赫凛然的天子严肃。
“陛下。”周瑛华略微踉跄，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臣妾累了。”
她仰起脸，乌黑双眸中寒光明灭。
周瑛华浑身酸痛，巴不得立即脱下浑身袍服凤冠，随便对付了几句，让快意下去分发赏钱，便进房换衣。
盈盈一汪香汤，津光光滑，晶光闪动，水汽氤氲环绕，恍若瑶池，赤身浸泡此中，顿觉疲惫全消。
称心为周瑛华取下凤冠霞帔，脱下厚重外袍，浄室里备了香汤，宫人端来香脂花粉之物，预备伏侍她沐浴洗漱。
夏秋之际，冰鉴中几近每天镇着一盏冰雪荔枝膏水，专供她一人饮用。她顿顿必须喝上几盅，才肯用饭，偶尔饭食油腻，她能一气喝完整整一大瓶。
他转过脸来，面色难堪，张了张口，却没接着往下说。
进了含章殿，宫人酒保按礼上前觐见。
温水能解乏，亦能勾起人的困乏慵懒。周瑛华神思倦怠，叫来快意，起家擦净身子，半湿的乌浓长发用绸带松松系起，拢在肩头，随便披了一件香云纱衫，踏出浄室。
两人相视一笑，皇上和皇后情深意笃，怎会容第三人插手其间？
周瑛华还未行动，卫泽仿佛比她更加迫不及待，直接拿了金印，塞在她手内心，欢乐道：“可算好了，我们回宫罢，别累着了。”
另有窗屉子上的通风纱、院墙下盛开的美人蕉、静室地上铺的湘妃竹簟席……
当时他多数在书房中措置公事，每逢阴沉春日，总能闻声内院传来一阵阵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
周瑛华眼波流转，朝曹平使了个眼色。
乌黑发丝铺散开来，像浓云倾泻，愈发衬得她肌理匀净，冰肌雪肤。
宫人、内监远远看到皇上和皇后并肩行来，纷繁退到朱红宫墙底下，垂首侍立，面带恭敬。
树上挂上一串玻璃绣球，底下缀着数只铃铛，姐妹们把秋千打得高高的，谁能把秋千荡到最高处，摇响挂在树枝上的绣球铃铛，便算胜出。
如果周瑛华的呈现是他杀死薛寄素的报应，这时候再惊骇懊悔，不过是徒劳，还不如做好筹办，等着周瑛华的下一步行动。
卫泽大喇喇站在帐幔外，眉宇间俱是柔情笑意。
赤捻金线绣丹凤朝阳的大红锦缎上，金册、金印熠熠生光，骄阳被金色的流光感染，锦缎四周光晕浮动。
“你！”周瑛华吓得不轻，脸颊像染了落日西下时的光辉云霞，红得似要滴下几滴蜡泪，一时情急，伸手去推卫泽：“你快出去！我要睡了。”
洁白纤巧的双足踏在铺了波斯织锦花毯的金砖地上，水珠从精美的脚踝滚落下来，留下一道淋漓水迹。
世人羡慕之余，心底不免有些泛酸。新帝年青气盛，少年意气，眼下同新后形影不离，但谁知今后呢？幼年时的密意是最经不起光阴消磨的，等宫里再进几个美人，新帝看得目炫狼籍之时，内心还装得下皇后吗？
想起薛家一家死得惨烈，他忽觉一阵苦楚，没有说出薛寄素的名字。
同时又悄悄光荣：得亏百官命妇内眷都在九华殿的偏殿那边哭祭，没有朝拜皇后，不然新嫂子孟巧曼、和他阿谁不费心的浑家崔滟闹起来，得如何结束？
崔泠的嗓音如金石相击，铿锵铮然，在寂静厉穆的奉天殿前回旋回荡。
崔泠神采安静，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人有相像，实属平常。”
卫泽神采不耐：“如何？”
崔泠夙来判定狠辣，遇佛杀佛，遇神斩神，向来不会撤退半步。即便遍体鳞伤、命悬一线，只要有一息尚存，他还是能够重新爬起来，失利不会消磨他的斗志，只会熬炼他的皮肉筋骨，让他愈来愈刚硬勇敢，无所害怕。
黄门侍郎曹平神采一僵，小声提示：“皇上，典礼过后，皇后娘娘还要接管命妇朝拜……”
卫泽顿时把眉头皱得老高：“不见不见，让她们等着吧！”
周瑛华眉峰轻蹙，确切感觉有些疲累。皇后袍服，凤冠霞帔，锦绸宫缎上缀着绵密的金线明珠，极尽豪华，加起来不下十几斤重，披挂在身上，光是站一天，便能让人累得气喘吁吁，何况她从含章殿一起走来，更是累得筋骨酸软。
周瑛华无妨卫泽竟然等在内里，脸上顿觉火烧普通，她才刚沐浴，仅着一件轻浮纱衣，发丝间水滴流淌，水汽蒸腾。乌黑如玉的肌肤从薄纱中透出来，露华微渗肌香，雪香浓，檀晕少，仿若一朵在蒙蒙春雨中盛开的海棠花，犹红似白，艳露凝香。
翌日夙起，还欢欢乐喜畴昔检察，恐怕萤虫在纱布中憋闷而死。成果见了萤虫真身，她却大惊失容，嫌弃萤虫丑恶，自此对优美瑰丽的夏夜萤火失了兴味。
卫泽摸了摸鼻尖，挑眉一笑，翻开珠帘，大踏步走了出去。
新后如此恃宠而骄，又能对劲到几时？
卫泽屏住呼吸，不待周瑛华低斥，伸手揽住她的腰肢，直接将她横抱而起。
卫泽也脱了冕服纁裳，换了身宝蓝地云雁纹窄袖博山锦常服，跟进西暖阁。
卫泽没起家，顺势搂住她的肩膀，右手掠过她晕红的脸颊，手指微微一勾，替她解下挽在发间的绸带。
“但是皇上，命妇们已经等了两个时候了。”
她恰好不爱香瓜蜜桃，只喜好甜美凛冽的冰雪荔枝膏水。
他平生最恨这类藕断丝连，将断不竭。
冯尧张大嘴巴，的确想扒开大舅子的脑袋看一看，他整天想的到底都是啥：就算人有相像，也不该有这么多偶合啊！并且，方才失态的人就是您自个儿吧侯爷？
“公主。”卫泽的呼吸喷洒在周瑛华的耳侧，“我今后唤你阿瑛，可好？”
殿外空旷，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渺远恍惚，仿佛从云端飘下来的梵音，但非论是站在香案四周的内监、宫人，还是高台下寂静侍立的文武百官，都将册封圣旨上的每一字每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周瑛华悄悄惊呼一声，下认识想要挣扎，卫泽促狭一笑，收紧双臂，抱得更紧：“别怕。”
看到刻花扁肚小竹笼，会想起她在夏夜里让仆人捉了一笼萤火虫，用薄如蝉翼的纱布罩着，挂在房檐下，冒充灯笼。
卫泽一挥手，“既然她们已经等了几个时候，那再等一两个时候也不差嘛！归正总要等的。”
发间搽过刨花水，有股淡雅清冽的茉莉芳香。
他弯下腰，翻开锦被一角，松开衣衿，作势也要爬上床榻。
就像薛寄素，本觉得她死了，便是一了百了。世上再无人能扰乱他的心志，影响他的决策。
两旁的宫人已经悄悄退下，连称心和快意都没了身影，四周槅扇紧闭，除了他二人，房里只余一股细细暗香。
藤萝花架底下扎了几副彩绸秋千，绳上系了彩色宫绸，荡起来的时候，彩绸飞舞，极其残暴。
唯有薛寄素，曾让他迟疑踌躇，差点失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