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1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法租界广慈病院的病房了，四周白花花的一片，满屋子满盈着医用来苏水味，一个典范高卢人长相的白人大夫操着糟糕的中国话对她说，傅太太你终究醒了。

下了汽车，杜加林就被小翠扶到了居处，接下来的这几天，她都是在这栋楼里度过的。三餐和茶点都由小翠从厨房用食盒盛着送过来。也是在这几天，她对傅少奶奶，也就是她身材的原仆人，有了更加深切的体味。

中国的大门生，鲜少有不晓得傅与乔的，几近每个大学都有以他名字定名的修建和奖学金，而针对中国留英研讨生的傅乔奖学金更是可谓丰富。

杜加林到傅第宅的第一晚就发明了这个奥妙。不过她第三晚才翻开日记看，当时她对顿时回到2017年已经没有信心了，被迫接管了本身是这个身子新仆人的究竟。不管是为本身还是为傅少奶奶，她这段时候都不能出错。傅少奶奶从楼梯上摔下来当然不会立即脑灭亡，那么她的灵魂到哪儿去了，莫非是穿到本身身上了。如果是如许的话，她辛苦多年获得的教职，恐怕用不了多久就要泡汤了。

一是傅少奶奶同她一样，也姓杜，就连生日两人都是一样的。

傅与乔是谁？近代汗青上的房地产大鳄，最早以私家名义大范围制作廉租房的人。在近代经济史上，傅与乔是绕不畴昔的人物。

二是民国十一年，十九岁的杜氏与傅与乔在父母之命下结婚，新婚的第二天，傅与乔就漂洋过海去了英格兰。

对于杜加林连本身都不晓得是谁这个行动，大夫归结为脑震惊的典范症状，多卧床歇息，不久就能规复过来。

杜加林把头转向她，“我如何会在病院里？”

“少爷呢？”小翠提了老爷却没提少爷，可有少奶奶就得有少爷，莫非这少爷没了。

究竟上，她对民国史的体味并不比其他专业的门生强到那里去。读本科的时候，不管是中国史还是天下史，一触及到中古史以下杜加林就失了兴趣，厥后去牛津也是研讨的希腊罗马史。关于民国的内容，她只在大二上学期的中国近代史必修课学过，还常常翘课。

但是谁想到，她才返国教书没俩月，就阴差阳错来到了民国，还穿成了傅与乔的太太，傅家现在的少奶奶。

她不会记错的，她如何会记错呢？

可造化弄人，现在这身子的仆人变成了杜加林。

当时的杜加林好像哲学家附身，思虑着最根基的哲学题目：我是何人？我置身何地？

三是民国十六年，傅少奶奶于上海去巴黎途中罹难，她所乘的邮轮半途触礁沉海。

她签奖金条约的时候是报着返国报效的决计的。

傅第宅在法租界的富人区，门口有四棵高大的广玉兰，院墙上钉着一块牌子，傅第宅三个字非常显眼。院子由三幢仿哥特式的洋楼和花圃网球场构成。正中的洋楼是三层，由傅老爷和他的姨太太们居住，左边的两层洋楼是傅家少爷和少奶奶在住，也就是杜加林即将要住的处所；右边的那一幢首要用来待客，设有舞池台球厅会客室等，后厨和仆人房隐在楼后。

但这统统都无毛病她对傅与乔平生的熟稔。

杜加林本科毕业后去牛津读了四年PHD。如果没有傅乔奖学金，杜加林是不成能去牛津读书的。英国大学的全奖对非欧盟的国际生向来不算风雅，特别是理科博士，杜加林并没优良到在牛津成为例外的境地，她只申到了ORS奖金，固然学费降到了和本土门生一个程度，但她仍旧付不起。父母各自构造家庭，她不能去费事他们，她手上只要老祖母留下来的一套旧屋子，那是她的念想，也是不能卖的。

路上，傅老爷并没有扣问她的病情，只叮咛她要好好养病。他并没叫她的名字，而是称她为儿媳。

托赖她读博士时练就的浏览才气，她只用一天时候就大略看完了这四大本条记，并提炼出了关头信息。

坊间关于傅与乔的不娶有很多传闻，大略都是环绕曾经沧海难为水展开的。但傅与乔的原配，也是他独一的夫人，却不是那片沧海。传播最广的那一版，是如许说的：真正的沧海和傅与乔结识于留英途中，二人郎有情妾成心，就差一纸婚书。返国后，傅向原配提出仳离，无法原配以他杀相威胁，遂只好作罢。沧海在民国十五年另嫁别人，次年，傅与乔夫人归天。造化弄人，有恋人难立室属。自此以后，傅与乔便绝了婚娶的心机。

杜加林已经来到这个天下七天了，到现在她还是想不通本身为甚么穿到了民国。她一边系着扣子，脑海里又重现出七天前的景象。

为了这些衣服金饰，本来的傅少奶奶也是不肯仳离的。

床下的红木抽屉里有四大本日记，从民国十一年一向记到了民国十四年，贯穿了傅少奶奶的全数婚姻糊口。抽屉上挂着铜锁，钥匙压在枕头底下。

令杜加林惊奇的是，这个身子还是处子之身。傅与乔结婚的第二天就奔赴了英格兰，结婚当晚他是在次卧度过的，阿谁新婚之夜对于原主实在称不上镇静。

汗青上关于这位少奶奶的记录并未几。她作为个别存在的代价被完整忽视，有限的质料都是关于傅与乔的。

“傅太太？”杜加林挣扎着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床头柜上有面玻璃镜，她抄起来照本身的脸，单眼皮肿眼泡，眼睛狭长眼尾略弯，标准的桃花眼。她本人但是大欧双，好多人一看到她的双眼皮就问她是不是在病院割的。镜子里的人不是她，可她的灵魂确切附着在这个身材上。

快下车的时候，傅老爷同她说，念之已经从英格兰出发了，不久后就要返国了。

主动提仳离，一定能拿到扶养费。她父亲已经给了她一千多块的嫁奁，天然不会再管她。她只要中学程度，到社会上也很难找到合意的差事，赚的钱没准连石库门的亭子间都租不起，如何能支撑她豪侈的糊口。

但不管如何，只要活着就好。为了活下去，她就不能出错。

“可我如何甚么都不记得了？”杜加林一边摸着头痛苦地说道。话是假的，可痛苦是真的。

莫非她穿到了傅与乔老婆的身上？

仳离与否，这个决定得真的傅少奶奶来下。她现在要做的是，在傅少奶奶返来之前，尽能够地保持原貌。

更令杜加林惊奇的是，这位少奶奶仳离的最大停滞，不是囿于当时的婚姻观，而是因为――钱。

经济根本决定上层修建，在那里都不会有错。

杜加林那天从病院出来就见到了傅老爷，也就是原主的公公。她从病院由小翠搀扶出来的时候，傅老爷坐在驾驶位前面隔着玻璃窗同她点头表示。固然杜加林只看到了傅老爷的一张侧脸，但她一眼就认定这是一个高大且气度的中年男人。

美国当然也不坏，乃至更合适她，可她的心却方向了英国。

傅少奶奶的娘家杜家固然也算中产之家，但和傅家如许的大富之家没得比。傅少奶奶在傅第宅，单独住二层洋楼，有伶仃的丫环服侍，有专门的汽车接送，每个月还拿六百块的月钱。而她父亲，在省教诲总会任职的同时还在东南大学做传授，一个月也不过拿六百块钱。民国十四年，这绝对算是高人为了，当时上海一个工人的人为也不过二十来块。

她本身是一时痛快了，可傅少奶奶万一哪天灵魂返来了，发明身子在某个石库门的亭子间，那不作孽吗？

傅乔奖学金每年供应给她一万英镑的帮助，前提是学成后必须返国。杜加林对外洋并不沉沦，这个前提对她来讲相称于无前提。如果没有傅乔奖学金，她大抵还在情愿给她全奖的康奈尔熬夜写论文，以她的程度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起码要五年。

欧式高脚桌上的华生牌电扇呼呼地转着，可这风力实在有限，没法遣散流窜在氛围中的闷热。电扇是本年的新品，铜绿色的底座，铝制的外壳里有四片扇叶子。

“少奶奶，你终究醒了。”床旁椅子上一个穿戴翠色衣裤梳着麻花辫的女人边揉眼睛边说道，她刚才不谨慎趴椅子上睡着了，这时才重视到病人醒过来。

关于傅少奶奶，杜加林印象深切的有三点：

司机下来为她开门，杜加林和小翠坐在第二排。

在原配归天的七十年后，傅与乔于美国旧金山归天。这冗长的七十年里，傅与乔虽与近代汗青上诸多着名女性有过绯闻，但并无另娶，膝下也无一个子嗣。身后财产都交由他名下的基金会措置，专作慈悲之用。

杜加林的自傲并非来自于她汗青系出身。

1925年？杜加林狠狠地掐了本身一把，真的很疼，并非在做梦。

日记里傅少奶奶称傅与乔为那小我，对其牢骚颇多。四本日记里一共提了五十多次仳离，不过这些闪念都很快被撤销了。

“您应当是不谨慎踩空，从二楼摔下来的，我发明您的时候，您已经倒地不醒了。我当时惊骇极了，就去陈述了老爷，是老爷派汽车夫把您送到病院来的。”说话的女人叫小翠，是傅家的小丫环。

她恐怕也只能说不了。

她用并不谙练的法语问大夫：Excusez-moi, En quelle année sommes-nous？杜加林学了六年的希腊语，对其他印欧语系的说话也算有些体味，但这些仅限于浏览层面，她几近没开口说过法语。

七天前，她还在2017年，当时的她正在七教301上课，当她讲到希波战役史第二卷的时候，讲台上的灯管俄然砸了下来，稳稳地砸在她的头顶，杜加林瞬息就倒在了讲台上，那是她从牛津返国的第三个月，希腊史的课才讲到第四周。

如果不穿到傅少奶奶身上，她当然是一万个支撑傅与乔的婚姻自在的。可她的灵魂现在附在傅少奶奶的身子上，她就不能单以本身的意志行事。

杜加林站在穿衣镜前，正在尽力地扣香云纱小马甲的扣子，无法胸前鼓涨涨的，最后一颗扣子如何都扣不上。这一年的上海还没展开天乳活动，女子仍以束胸为美。等过几年，跟着阮玲玉在电影里佩带义乳，胸罩才气风行开来。

阿谁抽屉里除了四大本条记，另有一个本子专门用来记录傅少奶奶的衣服金饰。四年里，傅少奶奶光是手提包就购置了十多个，这些手提包有皮、纱、麻钻、珠各种质地的，既有中式的扁圆形布袋，也有西式内镶镜子灯胆的手袋，不一而足。

杜加林感觉这个版本未免过分知音，不过因为她对民国狗血三角恋无甚兴趣，也就没有详细考查。谁料明天她却成了狗血事件的当事人。

傅与乔也算杜加林半个仇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仇人要想仳离，莫非杜加林能说不吗？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1925年夏，傅与乔学成返国。

那里是不记得，明显是不晓得啊。

念之？傅念之？傅与乔，字念之。

在病院里，杜加林接管了本身灵魂附着到别人身材上的究竟，但这身材的仆人是谁，她是出院后才弄清的。

大夫走后，只剩下杜加林和小翠在病房里。要想晓得本身是谁，只能从小丫环动手了。

大夫愣了一会儿才体味她的意义，从门口的报刊架上拿了一张《法语上海日报》递给她。

民国十四年，上海。

杜加林当天傍晚就出了院，她是坐玄色八缸七座林肯轿车回到傅第宅的。这辆车在当时绝对算是豪车了，在民国十四年只要大富之家才开得起汽车，舶来的汽车贵，油费更是不便宜。固然二十一世纪的油价老是被嫌贵，但跟民国一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哪怕搁到二十一世纪，傅少奶奶也算一时髦达人了。

傅少奶奶这六百块钱只本身来花，而她父亲则要养家里七口人。

此时的杜加林天真地信赖，她还能回到2017年，就像她小时候信赖她妈会抛掉阿谁澳洲佬返国看她一样。

人并不必然会喜好合适本身的东西。

上面的日期写着: Juillet 1925。

“少爷去英格兰读博士了。” 说着，小翠竖起三根手指头，意义是去了三年了，“您真的都不记得了吗？”

傅少奶奶的奥妙都藏在寝室里那张描金漆拔步大凉床上面的抽屉里。这张与寝室里西式家具格格不入的床是她的嫁奁，四年前特地从南京运到上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