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为哥哥这番话,合当吃一钟儿。”那小厮如许说着,公然重又出去叫人烫酒。不一时,先时那当槽儿的公然用湿布巾子两手包着一瓶酒奉上来,启开看时,倒是一瓶黄酒。捧砚取出两枚大钱打发了那人下去,自提了壶给二人斟上,口里笑道:“我们爷不爱这黄酒,顺带着我们也少见这个。上一回吃他还是前年的春季,老太太叫办宴席,大师赏菊吃蟹。春季螃蟹最肥,恰是好吃的时候,用黄酒配了恰好。固然我们爷因上学不得去,厨下也送了半屉蒸好的肥蟹来。我们爷欢畅,又叫人去厨房要了烫得热热的黄酒,在房里配着吃了两个,剩下的不吃了,又怕放着一夜白白放坏了,就散与房里服侍的姐姐和我们吃。那日恰好是我当值,便得了这个口福。”
“这又是如何说呢?”那小厮正听得津津有味间,见他不说了,忙又赶着问道。
捧砚倒还明白,只是酒兴上头来,先咽了口里的东西,笑道:“你道是如何着?主子们贴身的丫头里一总着算,二奶奶身边的平儿、太太身边的金钏儿玉钏儿、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奉侍了史大女人的翠缕、林女人身边的紫鹃、二女人身边的司棋、三女人身边的侍书、四女人身边的入画,都是经心□□出来的好丫头,可就数宝二爷身边俊的最多!”他昏黄着眼睛,扳动手指头数:“可儿、媚人两个最大,算起来本年是该放出去配人了,不知哪个有福分得了去,袭人是外头买的,生得不如她两个俏,身上一股子柔媚倒是旁人都比不了的,茜雪又小些,倒是可贵的好模样儿,不晓得的,只当她是个蜜斯呢……”那小厮只问道:“那环爷身边的姐姐们呢?莫非环爷这等人物,身边就没小我材称他?”
捧砚听他如许言语,似有故事,忙问是何启事。那小厮低头叹道:“罢了,事到现在,我也很不必瞒哥哥,我老子娘都是主子身边当差久了的,二三十年的白叟了,虽说不过奴婢之流,于老爷太太跟前夙来另有几分面子,是以我原是跟着二爷的。我们二爷性子好,待人以宽,于我们非常放纵的。我自夸也不比旁人更猖獗,何故老爷单单提出我去?倒挨了我老子一顿好打。本日得了哥哥这话,我才是明白了。”
捧砚转了一会儿茶盖,又放下,转而伸长手臂,从他中间拖过碟子来,取了栗子来检剥,嘴里笑道:“我们家端方大些,按理,凡是二爷有的,三爷普通的也有。当家的奶奶当然没说,只是到底少不了底下人经手,他们眼皮子浅,手脚不大洁净,明着苛待不敢,公开里剥削些也是平常事。东西尚且如此,何况于人?奉告你一个实话,我因着年纪小些,前两年还进的二门,内院里的姐姐们倒见过大半。”
那小厮猎奇地问道:“螃蟹是个贱物,不值甚么钱,我们府里自来少吃。莫非京里人家也吃螃蟹么?”捧砚笑道:“你如何胡涂了!常言道‘人离乡贱,物离乡贵’,你们这里螃蟹多,才值不得几个钱,京里哪有螃蟹呢?他们费大工夫运了活螃蟹到京,天然就值钱了。”
捧砚接了,一口饮尽,咂咂嘴,笑道:“公然好来。怪不得读书的相公们都往他家来。”
“明白了,才不致行差踏错。我们做人家主子的,存亡不过系于主子嘴里的一句话。我们死了,官府也不究查的。主子看着不好了,撵了出去,总比丢了小命儿来的好。”捧砚嘴里宽解着他,内心却想,这倒和本身家一样,嫡出的爷们不要的人,才轮到庶出的爷们使。面儿上说着一体对待,又何尝真一体对待过呢!就说他们环哥儿,多么神异,自小就出众,论行事说话,论读书识字,论见地通透,向来样样儿只要比宝玉高的,没有比宝玉低的,只因沾了一个庶字儿,老爷还好,太太也还罢了――毕竟不是亲娘――一贯就不在老太太的眼睛里。
捧砚答道:“如何没有?府里的三女人,就是我们爷的亲姐姐。只是对我们三爷来讲,三女人这个亲姐姐,有和没有的确没差。比我们爷只大一岁,精得鬼一样。”
两人说谈笑笑,将桌上的菜肴吃喝一尽,都有了几分醺然。捧砚听他谈笑话儿,笑得将手里的果子皮扔了一地都是。酒酣耳热间,那小厮重又提起话头:“哥哥还没说呢,您见了内院里的姐姐,又如何样了?”
捧砚一听,连茶也不喝了,拍大腿道:“可不是这话。我们那位三女人虽小,倒是又美又辣,人送诨号‘玫瑰花儿’。”
那小厮也有了精力,口里道:“莫非环爷同我们爷一样,就没个亲生的姊妹么?”
“那又不知是多么样的可儿儿了。”那小厮听了,满脸都是悠然神驰之色,很久,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尽是不着名的遗憾。
“唔,霁月姐姐最好,为人又公道,做事又风雅,三爷常常的也在背后里赞她,也故意为她寻衬个好出息。不过蕊书更俊些,就是有些个孩子脾气,自来好调皮些。小蝶好弄些个怪模样儿,她最小,想来有些心机,只是三爷一贯不大理睬她,白得些败兴儿。只这三小我是有面子的,那些扫洒的小丫头们灰头土脸的,更不必理睬得了。”捧砚说着感喟:“你不晓得,我们爷的姨娘是府里的家生子儿出身,一窝子满是府里的主子,更不像内里抬出去的,故而我们爷连个便宜舅家亦没有。她常日里只在太太跟前服侍,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儿,连坐都不敢坐实了的。当家的奶奶又是太太的内侄女,二爷远亲的表姐。那府里,又有谁至心为我们爷筹算,体贴他身边的人得不得用、尽不经心呢!”
“如何叫做‘玫瑰花儿’?”那小厮又仓猝问道。
捧砚道:“恰是呢。”正要往下说,只听得身后传来贾环凉凉的声音:
捧砚手里撇着茶沫儿,笑道:“今儿教你一个乖,求人时,旁人说与不说,做与不做,那自在着人家的情意来行。求人办事,如何能大大咧咧的,活像是人家的祖宗似的。”那小厮接口笑道:“天然是人家要如何着,就如何着了。”捧砚笑道:“这就对了。如果你才刚耐不住,我一个字儿也不会吐。似你这般的,我见很多了。如果个个面前都管不住嘴,三爷如何会把我留在身边儿当差?我们自夸做事神鬼不觉的,殊不知,我们的一言一行,主子们都瞧在眼睛里呢!”
只见他笑道:“你想想,玫瑰花儿又大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扎手。我们三女人也是普通。她是姊妹里头顶顶拔尖的,模样好,人又聪明,最会察言观色的,太太那样的人,也有几分种植她的心――只是我们姨娘常常肇事,太太瞥见她就活力――才作罢了。”
那小厮本是有些不忿,只是还要仰赖着他听荣府之事,故而暂忍了性子,闻听此言,方知是他用心为之的小手腕,不由心悦诚服,起家作了一个揖:“多谢哥哥教诲。若非哥哥如许说,我至今还是个胡涂人呢!”
他停了一停,那小厮立即聪明的起来倒了茶来,捧给他道:“哥哥且喝一口茶润润,他家的茶又清又香,极是干净的。”
那小厮听得出神,不觉道:“环爷这般人物,想来他的姊妹也不会差了。”
那小厮眼巴巴的用两只绿豆小眼看着他,等着他持续讲,但见捧砚用心拿乔,只是吃茶吃水的,嘴巴却闭得活像那河里的蚌壳,一丝儿缝也不露,不由内心暗骂,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等他吃喝纵情了再说。
“我们府里四位女人,”捧砚伸出右手,大拇指曲折,比了个四,续道:“元女人是我们太太生的,打小儿养在老太太跟前,端庄金尊玉贵的王谢闺秀,现在入了宫,奉养天家朱紫去了,不消说她。迎女人呢,是我们老爷的远亲兄长大老爷的小老婆生的,传闻生母在时非常聪明得宠的,她生母没了,大太太不肯意养她,就送了老太太跟前去养。老太太有了春秋,老年人,倒情愿屋子里热烈些,就养了她。也不知如何着,她倒性子温馨,不随她老爷,也不随她生母,嘴拙口笨得很。元女人走了,按说她就是姊妹里最大的,合该束缚着弟妹,不叫作反,可偏生她又是个最没主张的,我们背后里,都说她是个‘软面团’,”捧砚没说完,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口茶。
“又嚼甚么舌根子呢?”
“这位倒是性子刚烈,和我们府里的蜜斯们大不不异。”那小厮听得连连点头,点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