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接过他递过来的纸，是一幅素描，纸上的头像清楚是我。几条线就勾画出我的脸，只是眼睛太亮，充满豪情的模样。脖子、肩，没有衣领，他必然是嫌我的衣服丢脸。纸空了很多，画太顶着上端。

细心想想，他没甚么特别的处所。他讲课也是平平平淡的，不是那种西席，能把汗青讲成娓娓动听的故事，他不过是一名很浅显的中学西席。

杂货铺上端的一间屋子最大，可容下一百来人，是茶社，之前早晨讲评书，讲三国水浒杨家将，合座听众如痴如醉。在我未出世前就被改作大锅饭街道食堂，我四五岁时被改成朝阳院，毕恭毕敬尽忠毛主席，跳忠字舞。厥后成为造反牌照令部和攻讦“牛鬼蛇神反反动”的会场，被打倒的人戴了尖尖帽游街从这儿解缆。我当时还不让进这门，只是踮着脚尖站在内里石阶上，焦急地等着内里变出新花腔。厥后有好几年挂了“学习班”的牌，“学习”的人一茬茬换，个个精力疲劳，脸上身上长起了霉点，气味难闻。到70年代末，最后一批人才不见了，每天早晨放上一个光刺刺的吵嘴电视机，挤满大人小孩，闹闹嚷嚷，前面坐凳子，前面站凳子。

但颠末黉舍办公楼时，我的脚仍然向石阶上迈。拐上楼梯，来到熟谙的门前。

1

我快满十八岁的那一年，俄然落到这类表情中：感受哗哗地往外溢，苦于没法找到得当的说话对本身说个清楚。我只晓得第一个感受是恨他不重视我，很恨。我只是班上很多小不丁后代门生中的一个，或许是最不惹人重视的一个。因而，我成心在讲堂上看小说，并且成心让他瞥见。

天井四周墙根和石角长年长着青苔，春夏绿得发黑，春季由青泛黄，带点碧蓝，枯燥的处所毛茸茸一片，潮湿的处所滑溜溜一顺。二娃一家五口住着碎砖搭就的两个斗室间，在天井劈面。二娃的妈，一个瘦精精的女人，拈起扫帚，扫门前的那一块地。每次打扫，每次放开喉咙骂，甚么人都骂。不知为点甚么小事，多少年前，我母亲获咎过她。她不想健忘这件事，归正欺负我家，算政治表示主动。七上八落的说话，仿佛暗射性病，无头无绪，我一点听不明白。她丈夫从船上回家，发明她与同院的男人疯疯闹闹打情骂俏，就把她往死里打，用大铁剪剪衣服，用锤子在她身上砸碗，吓得她一个月不说话，也顾不上骂我家。

有一天，他一边听我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画板，钉上纸，“你坐好，我给你画一幅像。”我坐正了，但持续往下说。

“坐下，”他悄悄说，“课后到我办公室来。”

我快到十八岁时，脸一如以往的惨白，肥胖，嘴唇无赤色。衣服的布料洗得发白，总梳着两条有些枯黄的细辫子。毛泽东已经归天了四年，人们的穿戴正在敏捷窜改，肥大无形的青蓝二色正在减少，角角落落之处又冒出30年代的夜总会歌曲。在过于严厉的四十年反动以后，这个都会在谨慎翼翼咀嚼昔日的风味，胆量较大的妇女，又开端穿显出腰肢胸部的旗袍。老是在上坡下坎，这都会女人的腿特别苗条而健壮，身材苗条，走平路也格外婀娜多姿。

“像吗？”他问。

这个有四百万都会住民的多数会，有十来所高档学院，没有一条“大学街”。南岸却因为山顶上有一所中学，有条中学街。能够多少年前，这个穷户区有了第一所中学，是件甲等大事。

我内心一动，明白他是对的，起码对了一大半。就是为了这个，我在黉舍里感觉很别扭，几近向来没有欢愉的时候。

我坐下了，镇静得心直跳。我达到了他把我挑出来的目标。从那今后，我因“违背讲堂规律”多次走进他的办公室。

“欺负人？”他渐渐地反复我的话。然后站了起来，从裤袋里取脱手帕，到我身边，递过来。

“噢，你嫌我太小。”我站起来，怪不欢畅地说。

我就是不肯接面前的手帕。我被本身的大胆妄为吓得喘不过气，再过一秒，我想，再过一秒钟，他的身材就会碰上我了。心一紧，我几近要晕倒。

“嗨，嗨，”他说，“你哭甚么？”

他碰到我了，他的手紧紧按住我的脑袋，像对于一只小狗，手帕用力地擦我的眼睛和脸，强捏我的鼻子。我不由自主地擤出了鼻涕，在他的手帕里。

透露感情，对我来讲是难事，也没有甚么人在乎我的情感反应。我的家人，会感觉我想说的统统纯属无聊。至今独一耐烦听我说的人，是汗青教员，他当即获得了我的信赖。终究我遇见了一个能了解我的人，他能站在比我四周人高的角度看这世上的统统。他那看着我说话的眼神，就足以让我倾倒出从小封闭在心中的大大小小的题目。

他的话是朴拙的，如此说也没歹意，他明白我最弱的就是死记工夫。我们相互看着。我喜好看着他，我感觉他也喜好看着我。没一会儿，我表情就好多了。

重庆人肝火旺，说话快猛，像放鞭炮，声音高，隔好几条巷子也能闻声。重庆人起火不是虚张阵容，不到动刀子不罢休。南岸穷户比城中间住民更朴重，肠子不会弯弯绕。相互投缘时，给对方做孙子做牛马都行。城中间人会看风向，瞄出势头，不吃面前亏，背后整人却会整得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喜好他听我说，我需求他听我说。他必然明白，这些听来古板无聊的琐事，对我究竟意味着甚么。只要在他面前，我才毫不拘束，偶然很想把横在我与他之间的办公桌推到一边去，我想离他近一点。

这个早已不该住人家的院子，木板漏缝，墙灰剥落，屋梁倾斜，镶在壁龛里的灶神爷石像，被炊火熏得脸孔全非，用力擦抹才会现出眉开眼笑的脸。

头一次到这楼里时，我奉告汗青教员，感觉这里好熟，包含那绿漆的窗子，硬纸板的门，丰富的砖墙，要不是宿世，就是在梦里来过。实在我在梦里还见过他如许一小我，或许就是跟踪的男人，使我梦境不安。我还将来得及说，他就猎奇地瞅了我两眼，不为人发觉地浅笑了一下。从那今后，他就不再用教员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跳开了，离桌子一尺站着。这个好人，把我当作小娃儿？

我说我也不晓得，我向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些事。

他不竭地从画板上抬开端来打量我，每次都很长久。最后，他停下笔来，看着我慎重地说：“你最好忘了这些事。为甚么到集合精力复习高考的时候，你恰好想这些事？”

他头发总剪得很短，叫人不明白他头发是多是少，是软是硬，看起来显得耳朵大了些。一件浅蓝有着暗纹的衬衫，是棉布的，不像其他西席穿的确良衬衫，整齐时髦。但是，与别的办公桌比拟，他的那张桌子，一点粉笔灰渍也没有，很洁净。他不抽烟，却一个劲地喝茶，不竭地从地板上提起塑料壳的热水瓶，朝杯里倒开水。他的眉毛粗黑，鼻子长得与其他器官分歧群，沉重得很。

常常整条街没法通行，石阶上、屋檐下、房门、窗口挤满人。

他用教员对于门生的老体例——让我站起来答复题目。他用心提了一个我必定晓得的知识题目。但我站在那边，一声不吭。

“我比你大差未几二十。”他说。

2

但是在这个天下上你会赶上一小我，你没法用一种详细的说话去描述，不消说话，只用感受，就在乌黑中撞进了通向这小我的窄道。一旦进了这窄道，不管甘心不甘心，一种力量狠狠地吸着你走，跌跌撞撞，既惊骇又镇静。

“我日你万人，祖宗八辈。”

他对劲地看了看手帕，放进裤袋，走回桌子那边坐下来，看着我又羞又恼，嘴上浮出了浅笑。他来由实足地值得笑：他胜利地证了然我们的春秋差，并且，胜利地回绝了与我的靠近。我们又成了教员和门生，我气得一脸绯红。

中学街离我家不远。石阶较宽不太陡。街两旁依坡满是低矮粗陋的木板屋子，街面屋子的人家大多做点小本买卖，卖油盐酱醋，或是针线鞋带扣子。石阶顶头有个小人书摊，兼卖糖果花生米。下雨的时候，老太太将书摊移回房里，在门槛内放几张小木凳。

这话是甚么意义？我在想，他为甚么说春秋？他的意义是我们不相配。

黉舍围墙一段站立一段坍塌，可有可无。间隔着小块菜田，操场外，每条小道都曲折绵长。四周药厂烟囱在隆隆吼着，排挤的污水顺着田坎淌。阴沉的云包住太阳，气候更加闷热，只能等雨来降落气温。

“户籍来了！”这有效，街上的男人冲出场子中间拉架。这些人平常最看不起户籍，一有争斗还得相互扭到派出所讲理。人到底还是爱护权力。

我从藐视这类街头武打，比及读武侠小说看工夫电影时，一眼就明白此中的豪杰豪杰，不过是打扮得精美一点的街痞子，说话还没街头对骂出色。

我没有接。泪水流进鼻子，顿时要流出来，很难受。但我就是不接，我想看他如何办。我感到他的身材在靠近，仍未抬开端。

差未几每次我们都一起出办公大楼，在操场上高欢畅兴隧道了再见。我想，第二天我又会晤到他，起码在讲堂上。

“像只小猫，”我说，“这眼睛不是我。”

4

“噜苏啥子，把他洗白。”

在黉舍，最呆最没劲的男同窗对我也没兴趣，感觉招惹我不值得。有的女同窗会俄然拿我撒气。有一次我蹲在厕所里，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差点一条腿掉进茅坑洞里。我没来得及稳住身子，一个大个子的女同窗已经走了出去。站在门口，她回过甚来，挑衅地说：“你吼呀，你啷个连吼都不会？”我没有吼，拉上裤子，从她身边挤出门，仓促地跑了。我乃至没感到屈辱。

我不能去看，我得复习功课，筹办考大学。

“我日你先人，你装哪门子神。”

汗青教员走到我跟前，我直视他的眼神，使他很吃惊，这才看出这个女生的反应非常。他一时愣住了，忘了在讲堂上，必须敏捷措置统统应战规律的门生。这时课堂里有点乱了，奸刁的门生开端捣出怪声。

“实在我也算贫民家出身，”他自嘲地一笑，不像上课时那么脸无神采，“现在更算贫民家，真正的无产阶层。”

但这一带的中学，与大学无缘，每届高中毕业生，考上大学的荣幸儿掐动手指可算。有的中学持续十年交白卷，明白此地门生不堪培养，就打消了高中。但在这一带的小贩、江面的海员、造船厂的工人中，很轻易把校友调集起来。

“你龟儿子尖嘴滑舌，夜壶提到老子头上来，耍假秤！也不去探听探听，老子是能够洗刷的么？你猫抓糍粑，脱得了爪爪喽？”

背着书包，我拣阴凉处走。到放学后，太阳仍未减弱逼人的猛劲。夹竹桃粉白嫩红的花，沿着斜坡一起盛开，盖满湿漉漉青苔的石墙，将枝杆高高托起。我从两块黑板报的空地中穿进树丛。浓荫里的湿土有一股甜熟的霉味，太阳再猛，我还是甘心在树荫外走，我在内心对本身下号令：回家，不去，明天不去，此次不去。下次去不去再说，起码我能够不去一次。

中间的人添油加炭，唯恐打不起来，“好说个卵，锤子！”

这么说，他已经想到我们配不配。男女相配！我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也不敢往他看，心跳得更短长，仿佛在偷一种不该偷的东西，俄然我泪水流了出来。

这都会四周绿荫密掩的山里，有很多达官朱紫的英式法度别墅，本来住的是蒋介石的近臣、美国参谋，现在住的是共产党的初级干部。我向来没去过那些地区，内心没有这个对比，这是一个不属于我的都会。

“出去！”还是那两个字，他永久晓得是我拍门。

已经进门，我内心便没了路上乱糟糟的设法。在汗青教员办公桌劈面一张旧藤椅上，我坐了下来。

我端着接满雨水的盆子，谨慎地下楼，筹办倒鄙人雨的天井里。

办公室原是一间大课堂，隔成几个小间。书厨上堆了些红色捷报纸、几把折柄秃毛的排笔甚么的。一个西席一张办公桌，除了一把暴露竹筋的藤椅，另有几个没靠背的方凳。没有窗帘，朝南的窗大敞，阳光曝亮。他桌边的玻璃窗涂着绿漆，沥沥挂挂很不均匀，但遮住了强光，远处篮球场上的喧叫变得恍惚了。

他说他父亲算“汗青反反动”，是以从小就绝了读大学的但愿。他和弟弟长很大了，还帮父亲做爆玉米花活计，或给人担煤灰，走家挨户，南岸哪条冷巷他都熟。“那阵，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在地板上爬，拖着鼻涕。”他不屑地笑笑。

他起家，伸过手把画抢畴昔，“你哪懂，你还是太小。”他有点夸大地叹了一口气，把画往抽屉里一塞，不管我如何找他要，他都不肯给我，说今后画完再给。

3

旧期间特有的气味乃至漫入南岸褴褛的街巷。看多了，我对本身的模样、穿戴就更加不知所措，就像赶脱一班轮船，被弃留在萧瑟的船埠：一件青棉布裙，长过膝盖，一件白短袖衬衫，都是姐姐们穿剩下的，套在身上又大又松，使我个子看起来更小。乳红色塑料凉鞋，比我的脚大半寸，赤脚穿戴，走起路来踢踢踏踏。

阁楼漏雨，能接水的桶盆都搁在床上地板上，人缩在不漏的处所。

我就这么副样儿，走近汗青教员的办公桌。办公室已经没有人，下课后男女教员都赶回家去了，就我俩面劈面坐。他打量着我，俄然冒出话来，调子很亲热，“我想你曲解了，你觉得我看不起穷户家庭出身的门生。”

但不久满院又响起她特别的调子，像有瘾似的。父母沉默地听着恶妻漫骂，不但一声不吭，脸上连神采也没有。

该到脱手的时候了，人群主动今后靠了些。处所上的歪人，明天惹到朋友敌手了。

“还不拉架，见红喽！”没人理睬这喊声。

他安静地说，你在筹办高考，固然另偶然候，但要背要记的内容很多。他装样地翻翻桌上的纸片，仿佛那些是我的功课。他又说我成绩并不是最劣等，得好好尽力才行。他反复地说他们那一代，出身不好，完整没资格，向来就没有上大学的期望，他让我珍惜考大学这个机遇。

“你欺负人。”我负气地说。

这幢两层中学办公楼，斜顶方框窗，确切称得上是我十八岁前走进过的一幢上好的屋子。固然人走在楼梯上，楼板就吱吱嘎嘎哼唱。门和窗扉旧得钉了几层硬纸板，只需稍用劲踢，便轰然散架，近几年已被踢破过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