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兰襟亲结(1)
他吃过早餐从上房里下来,却径直往书房里去。见了西席先生顾贞观负手立于廊上,看赏雪景。容若道:“如此好雪,必得二三老友,对雪小斟,方才风趣。”顾贞观笑道:“我亦正有此意。”容若便命人预备酒宴,请了诸位老友前来赏雪。这年春上开博学鸿儒科,所取严绳孙、徐乾学、姜辰英诸人皆授以翰林编修之职,素与容若交好,此时欣然赴约。至好老友,几日不见,自是把酒言欢。酒过三巡,徐乾学便道:“本日之宴,无以佐兴,莫若以度曲为赛,失之者罚酒。”诸人莫不抚掌称妙。当下便掷色为令,第一个却恰好轮着顾贞观。容若笑道:“倒是梁汾得了头筹。”亲身执壶,与顾贞观满斟一杯,道:“愿梁汾满饮此杯,便咳珠唾玉,好教我等耳目一新。”
福全忙命人取笼子来,裕亲王府的总管寺人郭兴海极会办事,不过半晌,便提了一只精美的鎏金鸟笼来。福全笑道:“没现成的小笼子,幸亏这个也不冗赘。”天子见那鸟笼精美详确,内里皆是紫铜鎏金的扭丝斑纹,道:“这个已经极好。如许小的笼子,倒是关甚么鸟的?”福全笑嘻嘻隧道:“主子养了一只蓝点颏,这只小笼,倒是带它在车轿以内用的。前儿下人给它换食,不谨慎让那雀儿飞了,叫主子好生烦恼,只想罢了,权当放生吧。只剩了这空笼子——没想到今儿恰好能让万岁爷派上用处,本来恰是主子的福分。”
天子笑道:“赶我走就是赶我走,我给个台阶你下,你反倒挑了然说。”福全也笑道:“皇上体恤主子,主子当然要顺杆往上爬。”虽是微服不宜张扬,还是亲身送出正门,与纳兰一同服侍天子上了马。天上的飞雪正垂垂飘得绵密,大队侍卫簇拥着御驾,只闻鸾铃声声,渐去渐远看不清了,惟见漫天飞雪,绵绵落着。
席间诸人皆道:“恭喜纳兰大人。”纷繁举起杯来,容若心中痛苦难言,只得强颜欢笑,满满一杯酒饮下去,呛得喉间苦辣难耐,禁不住低声咳嗽。却听席间有人道:“本日此情此景,自应有诗词之赋。”世人纷繁附议,容若听诸人吟哦,有念前人名句的,有念本身新诗的。他单独坐在那边,渐渐将一杯酒饮了,身后的丫头忙又斟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吃着酒,不觉酒意沉酣,面赤耳热。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含笑是深颦。非常天与不幸春。
容若自而后,便死力地寻觅机遇,要为那吴兆骞摆脱,只恨无处动手。贰心境不乐,每日只在房中对书静坐。因连日大雪,荷葆带着小丫头们去收了洁净新雪,拿坛子封了,命小厮埋在那梅花树下。正在此时,门上却送进柬贴来,荷葆忙亲手拿了,进房对容若道:“大爷,裕亲王府上派人下了帖子来。”容若看了,原是邀他过王府赏雪饮宴。容若本不欲前去,贰心心念念只在救援吴兆骞之事,俄然间灵机一动,知这位和硕裕亲王在天子面前极说得上话,本身何不从福全处动手谋策。
福全浅笑道:“玻璃窗下喝酒赏雪,当为人生一乐。”一转脸瞧见容若,笑道:“前儿见驾,皇上还说呢,要往南苑赏雪去。只可惜这些日子朝政繁忙,总等四川的战局稍定,台端才好出京。”
福全又请了安谢恩,方才站起来笑道:“皇上不时心系子民,主子等未能替皇上分忧,却躲在这里吃酒,实实忸捏得紧。”天子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如许的大雪天,本就该躲起来吃酒,你这里倒和缓。”
福全却悄悄地将双掌一击,长窗之下的数名青衣小鬟,极是聪明,齐齐伸手将窗扇向内一拉,那船厅四周皆是长窗。世人不由微微一凛,却没意猜中的北风劈面,定睛一瞧,却本来那长窗以外,皆另装有西洋的水晶玻璃,剔透洁白直若无物,但见四周雪景豁然扑入视线,身之所处的厅内却仍然熙暖如春。
福全不由笑道:“皇上新擢了你将来的岳丈颇尔盆为内大臣,这扈驾的事,约莫是他上任的第一要务。”容若手中的酒杯微微一抖,却溅出一滴酒来。福全于此事极是对劲,道:“万岁爷实在挂念你的事呢,问过我数次了。这年下纳彩,总得过了年才好纳征,再过几个月便可大办丧事了。”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偶然下香尘。
世人轰然喝采,正鼓噪间,忽听门外有人笑道:“好一句‘也都是、浓香助’。”那声音明朗宏亮,大家听在耳中皆是一怔,顷刻间厅中高耸地静下来,直静得连厅外风雪之声都清楚可闻。
厅门开处,靴声橐橐,落足倒是极轻。侍从拱卫如众星捧月,那人只穿一身装缎狐肷褶子,外系着玄狐大氅,那紫貂的风领衬出清峻的一张面孔,唇角犹含笑意。福全虽有三分酒意,这一吓酒醒了大半,慌乱里礼数却没忘,行了见驾的大礼,方道:“皇上驾幸,福全未及远迎,请皇上治福全大不敬之罪。”
傍晚时分雪下大了,扯絮般落了一夜。第二天夙起,但见窗纸微白,向外一望,近处的屋宇、远处的六合只是白茫茫的一片。这一日并不当值,容若还是起得极早,丫头服侍用青盐漱了口,又换了衣裳。大丫头荷葆拿着海青哔叽的大氅,道:“老太太打发人来问呢,叫大爷出来吃早餐。”说话间便将大氅悄悄一抖,替容若披在肩头。容若微微皱眉,目光只是向外凝睇,只见六合间如撒盐,如飞絮,绵绵无声。
只听世人七嘴八舌批评诗词,福全于此道极是内行,回顾见着容若,便笑道:“你们别先乱了,容若还未出声,且看他有何佳作。”容若酒意上涌,却以牙箸敲着杯盏,纵声吟道:“密洒征鞍无数。冥迷远树。乱山堆叠杳难分,似五里、蒙蒙雾。难过琐窗深处。湿花轻絮。当时悠飏得人怜,也都是、浓香助。”
天子神采却非常闲适,亲手搀了他起来,道:“我因见雪下得大了——记得客岁大雪,顺天府曾报有屋舍为积雪压垮,致有死伤。摆布下午闲着,便出宫来看看,路过你宅前,顺道就出去瞧瞧你。是我不叫他们通传的,大雪天的,你们倒会乐。”
纳兰掌中那松鼠吱吱叫着冒死挣扎,却将纳兰掌上抓出数道极细的血痕。纳兰怕它乱挣逃脱,抽了腰带上扣的吩带,绕过它的小小的爪子,打了个结,那松鼠再也挣不得。纳兰便将它放入笼内,扣好了那精美的镀金搭锁。福全接畴昔,亲身递给梁九功捧了。雪天阴沉,夏季又短,不过半晌天气就暗淡下来,福全因天子是微行前来,老是忐忑不安。天子亦晓得他的心机,道:“朕归去,免得你们内心老是犯嘀咕。”福全道:“目睹只怕又要下雪了,路上又不好走,再过一会儿只怕天要黑了,皇上还是早些回宫,也免得太皇太后、太后两位白叟家惦记,皇上保重圣躬,方是成全臣等。”
——纳兰容若《浣溪纱》
荷葆因他迩来与福全行迹渐疏,数次宴乐皆推故未赴,料必本日也是不去了,谁知闻声容若道:“拿大衣裳来,叫人备马。”忙服侍他换了衣裳,打发他出门。
诸人见他神采有异,早就围拢上来看他所题。容若拿起那纸,便不由悄悄念出声来,只听是一阕《金缕曲》:“季子安然否?便返来,平生万事,何堪回顾?行路悠悠谁安慰?母故乡贫子幼。记不起、畴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仍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现在另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容若闻词意悲戚,忍不住出言相询。那顾贞观只待他这一问,道:“吾友吴汉槎,文才卓异,昔年梅村有云,吴汉槎、陈其年、彭古晋三人,可称‘江左三凤凰’矣。汉槎因南闱考场案所累,放逐宁古塔。北地苦寒,逆料汉槎此时凿冰而食。而梁汾此时暖阁温酒,与公子诸友赏雪饮宴。念及汉槎,梁汾愧不能言。”
容若亦不答话,只略一沉吟,向纸上亦题下字去,他一边写,姜辰英在他身侧,便一句句大声念与诸人听闻。倒是相和的一阕《金缕曲》,待姜辰英念到“绝塞生还吴季子,算面前、别的皆闲事”,诸人无不动容,只见容若写下最后一句:“知我者,梁汾耳”。顾贞观早已是热泪盈眶,固执容若的手,只道:“梁汾有友如是,夫复何求!”
那松鼠窜得极快,但天子微服出宫,所带的侍从皆是御前侍卫中顶尖的妙手,一个个技艺极是敏捷,十余人远远奔出,四周合围,便将那松鼠逼住。那小松鼠错愕失措,径直向三人脚下窜来。纳兰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了它毛茸茸的尾巴,只听松鼠吱吱乱叫,却再也挣不脱他的掌心。
顾贞观饮了酒,沉吟不语。室中地炕本就极暖,又另置有熏笼,那熏笼错金缕银,极尽富丽,只闻炭火噼叭的微声,小厮轻手重脚地添上菜肴。他举目眼中,只觉褥设芙蓉,筵开斑斓,倒是繁华安闲到了极处。容若早命人清算了一张案,预备了笔墨。顾贞观唇角微微颤抖,霍然起家疾步至案前,一挥而就。
那西洋水晶玻璃,尺许见方已经是价昂,像如许丈许来高的大玻璃,且有如许多十余扇,世人皆是见所未见。平常达官朱紫也有效玻璃窗,多不过径尺。像如许万金难寻的巨幅玻璃,只怕也唯有天潢贵胄方敢如此豪奢。席间便有人忍不住喝一声彩:“王爷,此情此景方是赏雪。”
容若本是御前侍卫,听福全如是说,便道:“扈从的事件,老是尽早动手的好。”
那裕亲王府本是康熙六年所建,亲王府邸,自是都丽堂皇,雍容华贵。裕亲王福全却将赏雪的酒宴设在后府花圃里。那假山迤逦,掩映曲廊飞檐,湖池早已冻得透了,结了冰直如一面平溜的镜子。便在那假山之下,池上砌边有小小一处船厅,厅外植十余株寒梅,时节未至,梅蕊未吐,但想再过月余,定是寒香凛冽。入得那厅中去,本来就笼了地炕,暖意融融。座中皆是朝中权贵,见容若前来,纷繁见礼酬酢。
容若不由心潮起伏,朗声道:“何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嘱之。”顾贞观喜不自禁,道:“公子一诺令媛,梁汾信之不疑,大恩不能言谢。然人寿多少,请以五载为期。”
天子回到禁中天已擦黑。他出宫时并未张扬,回宫时也是悄悄的。乾清宫正上灯,画珠蓦地见他出去,那玄色风帽大氅上皆落满了雪,前面跟着的梁九功也是扑了一身的雪粉。画珠直吓了一跳,忙上来替他悄悄取了风帽,解了大氅,交了小寺人拿出去掸雪。暖阁中本暖,天子连眼睫之上都沾了雪花,如许一暖,脸上却润润的。换了衣裳,又拿热手巾把子来擦了脸,方命传晚酒点心。
福全与纳兰皆“嗻”了一声,因那内里的雪仍纷繁扬扬飘着,福全从梁九功手中接了大氅,亲身服侍天子穿上。簇拥着天子出了船厅,转过那湖石堆砌的假山,但见亭台楼阁皆如装在水晶盆里一样,小巧剔透。天子因见福全戴着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俄然一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两个趁着谙达打打盹,从上书房里翻窗子出来,溜到花圃里玩雪,最后不知为甚么恼了,结健结实打了一架。我滚到雪里,倒也没亏损,一举手就将你崭新的暖帽扔到海子里去了,气得你又狠狠给我一拳,打得我鼻梁上青了老迈一块。”
琳琅见是极精美的一只鎏金笼子,内里锁着一只松鼠,乌黑一对小眼睛,滴溜溜地瞪着人瞧,忍俊不由特长指悄悄扣着那笼子,左颊上若隐若现,却浮起浅浅一个笑靥。天子起家接过笼子,道:“让我拿出来给你瞧。”梁九功见了这景象,早悄无声气退出去了。
天子一面说,一面解了颈下系着的玄色闪金长绦,梁九功忙上前替天子脱了大氅,接在手中。天子见世人跪了一地,道:“都起来吧。”世人谢恩起家,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天子本是极机灵的人,见厅中一时鸦雀无声,便笑道:“朕一来倒拘住你们了,朕瞧这园子雪景不错,福全、容若,你们两个陪朕去逛逛。”
福全笑道:“当然记得,闹到连皇阿玛都晓得了,皇阿玛大怒,罚我们两个在奉先殿跪了足足两个时候,还是董鄂皇贵妃讨情……”说到这里蓦地内省讲错,戛但是止,神采不由有三分勉强。天子只作未觉,岔开话道:“你这园里的树,倒是极好。”面前乃是大片松林,掩着青砖粉壁。那松树皆是建园时即植,虽不甚粗,也总在二十余年高低,风过只听松涛滚滚如雷,大团大团的积雪从枝丫间落下来。忽见绒绒一团,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原是小小一只松鼠,见着有人,连爬带跳窜开。天子刹时心念一动,只叫道:“抓住它。”
琳琅本端了热奶子来,见天子用酒膳,便依端方先退下去了。待天子膳毕,方换了热茶进上。因气候酷寒,天子冲风冒雪在九城走了一趟,不由饮了数杯暖酒。暖阁中地炕极暖,他也只穿了缎面的银狐嗉筒子,因吃过酒,脸颊间只感觉有些发热。接了那滚烫的茶在手里,先不忙吃,将茶碗撂在炕桌上,俄然间想起一事来,浅笑道:“有样东西是给你的。”向梁九功一望,梁九功会心,忙去取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