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惊
这份寿礼固然微不敷道,但祖母必是欢乐的。
这些事,永宁侯和夫人又岂能不知?
雪素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凝重,她有些游移地问道,“可如果八蜜斯不肯嫁,那侯夫人会不会将主张打到蜜斯您的头上来?”
顾明萱重又在书案铺上新纸,转头有些抱愧地冲雪素微微一笑,“你如果乏了,和丹红一块替我暖被窝,不必在这闲坐着守我,夜里冰冷,你这几天来月信,不该冻着的。”
八妹心气傲岸,本就不屑为人后妻,将来有原配嫡子压着,本身生的儿子一辈子都出不了头。建安伯申明在外,长姐先例在前,她如果嫁畴昔,不太重蹈复辙罢了。倘若大伯母真有此意,也难怪八妹要作出投缳动静了。
可这招数毕竟还是落了下乘……
祖母寿诞期近,她不肯给功德的婆子们乱嚼舌根的机遇。
顾明萱皱了皱眉,好端端得如何想到要去投缳?还是在祖母寿筵之前……
七蜜斯气恨不过,触柱自戮,传闻当场就没了气味,幸得来宾中有太医在,好一番救治,才缓了过来。
漱玉阁处境难堪,这类暗淡事是沾不得的。
第1章
当年上赶着要结这门亲,不过是看中了梁琨的出身家世和先帝对他的疼宠。而现在大姐尚未咽气,便又要策划着再嫁一个顾氏女畴昔,所为倒是梁琨和今上之间的自小交谊。
不幸顾明茹侯门令媛女,只因父母贪念,遇人不淑,嫁畴昔不过七年,便要香消玉殒了。
顾家三房的七蜜斯明萱披着厚厚一件貂皮大氅,神情专注地伏在书案前抄着经籍,饶是手脚早已冻得生硬,但笔下行云却涓滴不见草率,她认当真真地将最后几笔落下,见确无瑕疵,这才敢将笔放下。
八妹明蔷虽是大房庶出,可她父亲乃是世代簪缨的顾氏家主,现任的永宁侯爷,今上的股肱之臣,贵妃娘娘的亲父。八妹自幼丧母,大伯母罗氏便将她养在膝下,虽是庶出,却也是娇养着长大的。
过未几久,雪素仓促返来,脸上神采有些沉重,“月锦阁里闹成了一团,侯夫人屋里和老夫人屋里都轰动了,几个细弱的仆妇拦着不让旁人出来,季婆子恍恍忽惚听到有人说八蜜斯悬了白绫要投缳,幸亏救下了。”
三夫人不堪重击,没几日也咽了气。
这语音平淡,带着如有似无的撒娇,雪素听了,不知如何得,眼眶便就红了。
梁琨乃是安好大长公主的独子,先帝在时,对这外甥非常宠嬖,万事由他,他虽生得玉郎边幅,内里倒是豺狼心性,不但贪财好色,还素爱辱打女人,建安侯府上每年都有抬着出来的姨娘丫头。
雪素还未开口,暖床的丹红便抢着答复,“我晓得八蜜斯是为了甚么事想不开。”
本来隔了个房头,她并不肯意多事,可这会动静闹得那样大,漱玉阁离得如许近,她又刚好未曾入眠,若不令人去问问,不免遭人诟病她脾气凉薄。
顾明萱神情一窒,脸上似蒙上了一层冰霜,过了好久,才呼出长长一口寒气,她敛了敛神采,未发一言,只还是伏案抄经。
二房有钱,六姐明荷才气挥巨金去寻希世珍绣。
她本来是安乐院老夫人屋子里的三等丫头,三年前拨到漱玉阁时,正逢着三房遭受变故。
三房名存实亡,七蜜斯无人可依,她本年已经十七了,年事大了本就不轻易说亲,又曾在结婚当日被当庭毁婚传为盛京笑谈,老夫人即使疼她,可毕竟还是要保全大局,说不定侯夫人多劝几句,这门婚事便就能做下了的。
前两年正值府中多事,既有国孝家孝在身,又逢新帝即位,因着三房出事,世人唯恐侯府爵位不稳,是以大小生辰便都悄悄过了。但现在侯府职位安稳,大伯父永宁侯顾长启颇受今上眷宠,上两月三姐明芙因孕新晋了贵妃,这寿辰是不得不要大肆筹办了。
连月来几近每夜都要誊写到子时,桌案上终究堆积起了九十七部金刚经,等最后两篇抄完,凑足九十九部,便托由清冷寺主持散给善男信女,再以永宁侯府朱老夫人的名义在清冷山下搭棚施粥,馈慰乡民。
天子围猎,四爷顾元景擅闯皇家围场为父鸣冤,冲撞了今上,被发配至西疆军中充作兵卒,彼时柔然反叛,恰是火线最吃紧的时候,四爷一去就杳无消息,他虽是庶出,可倒是三房独一的男嗣啊!
建安伯夫人顾明茹是永宁侯府的嫡长蜜斯,当年被奉为盛京名媛,贵介公子竞相登门求娶,永宁侯夫人罗氏千挑万选,选定了少年承爵的建安伯梁琨。
雪素便是亲眼看着七蜜斯在这等艰巨的处境中渐渐地喘气、哑忍、冬眠,将畴前那些尽情飞扬的模样全数褪去,敛尽风华,让步谦恭,恪尽孝敬,才终究博得了老夫人的信赖和保护,仰仗这份爱宠,得以在侯府中安身保存,无人敢欺。
她不晓得三老爷究竟犯了甚么事,但亲身督旨羁拿三老爷的左都御史是七蜜斯的未婚夫婿韩修,这倒是她亲眼所见的。
可如果八妹铁了心不肯,大伯母莫非还能以刀械相逼?便是去安乐院私底下求了祖母,也总好过投缳相逼,既触了祖母的霉头,又生生把和大伯母的母女情分撕破。
六姐明荷是二房嫡出,二伯父顾长明固然只在户部领了个闲差,但二伯母简氏倒是富春侯独女,当年嫁入永宁侯府时十里红妆,抬抬都满得要扑出来,盛京当中谁不晓得富春侯嫁女时恨不得将全部侯府都陪送畴昔。
到时来宾云集,府里几位公子蜜斯送的贺礼,不免要被拿出来比较。
顾明萱晓得她情意,也不再劝她,刚想提笔再写,却听到东南角月锦阁传来喧闹声响,初时只是动静大了些,厥后竟有凄厉哭喊。
她皱了皱眉,对着雪素叮咛,“叫门上季婆子去探听一下,到底产生了甚么事。”
身后侍立着的雪素忙将手炉递过,又把筹办好的热茶沏上,“这天寒地冻的,蜜斯又抄了大半夜的经籍,即使是对老夫人的一片孝心,可也要细心身子,快先喝口热茶暖暖胃。”
本来是想借着祖母寿辰期近,此事定要压下,以是才孤注一掷,闹了一场,令大伯母不敢再强她,祖母既晓得她情意,也定不会再坐视不管。
倘若八蜜斯不肯,那么七蜜斯……
永宁侯府在室的蜜斯中,六蜜斯和清平郡王世子已经定了亲,是因世子母孝在身才延了婚期;九蜜斯生母是花楼魁首,一向养在外头,前年才接回府的,出身太低,难以得进高门;十蜜斯明芍也是二房嫡出,二夫人精干,必不会令女儿低嫁;其他几位都还年幼。
此时已至子时三刻,永宁侯府后院漱玉阁内的灯烛却还亮着。
她眼神微深,“六姐花重金得了金针夫人的希世绣品凤穿牡丹给祖母贺寿;八妹的寿礼是一柄长生玉快意,玉料是宫里贵妃娘娘给的,请嵌宝阁的匠师经心雕磨,极其贵重。”
虽屋中并无别人,但她仍旧抬高了声音说,“昨日我去宜安堂寻斗珠姐姐要个绣样,刚好听到墨根和迭罗在说闲话。墨根说,我们家大姑奶奶身子不好了,恐怕熬不过来岁春季,侯夫民气疼长女膝下的两个外孙,便想在家里挑位蜜斯嫁去建安伯府做填房,八蜜斯自小养在侯夫人身边,最得信赖,迭罗姐姐猜定是要选她呢。”
结婚当日,他穿戴官服拿着圣旨动员手持弓弩的羽林军呈现,当着众来宾的面撕毁婚书,着人押着三老爷趾高气昂地拜别,不但让永宁侯府丢了个大脸,还取走了七蜜斯统统的庄严。
顾明萱几不成察地叹了口气,顾家三房已经名存实亡,她既无财帛,又无势可借,便只要以这份傻劲去搏一搏了。
再有几日,便是腊月十八永宁侯府老夫人朱氏的寿辰了。
她如许想着,眼神愈发柔缓起来,蹲下身子,往书案中间的紫金鼎炉内又加了几块银霜炭,将炭火拨弄得更旺一些,然后说道,“有丹红暖着被窝充足了,我摆布也睡不着,还是陪着蜜斯放心。”
娘家的支撑,对于世家女子而言,何其首要?
八妹此举,划一自断双臂。
她抿嘴,“漱玉阁上高低下,全指着你筹划,你如果病了,那我该如何办?”
漱玉阁的灯火,在凄恻北风中,燃了一夜。
侯爷拿出了先帝赐下的丹书铁券才保住了永宁侯府的风景,可三老爷的命到底还是丢了。
盖只因他是皇亲国戚,那些又都是后院私事,便是偶有御史参劾,先帝疼他,今上与他自小相谊不忍动他,也都留中不发。
她见顾明萱神采不对,忙道,“季婆子没再往下探听就返来了。”
她一片为祖母扬善名的至纯孝心,便是与希世绣品和罕得美玉比拟,也不会有人嫌弃微薄,一丝错处也不令人挑到。
月锦阁中住的,是大伯父庶出的两个女儿,八妹明蔷和九妹明芜。
腊月深寒,连缀数日飞絮,地上积雪已厚厚一层。
顾明萱含了口热茶,有一股暖意自喉咙起伸展至满身,手心传来的温度也令她冰冷生硬的上肢逐步伸展开来,“还剩下两篇,我得抓紧写完,明儿祖母派严嬷嬷去清冷寺降香,恰好托她一并带畴昔。”
大房有贵妃娘娘互助,天然再奇怪的美玉也能寻到。
祖母的顾恤宠嬖,是她在侯府安身的底子。
顾明萱微叹一声,“本来如此。”
高悬的皎月如瀑布般倾泻直下,地上莹莹皑皑,泛着清冷的白光,涤尽这座周朝皇城白日里的喧哗浮华,万物沉寂,夙夜安稳,除了巡夜更夫的鸣锣,整座盛京只剩宁谧平和。
朝中的事她一个小丫头天然是不懂的,只晓得本来新帝即位,世人皆道三老爷嫡出二蜜斯要母范天下了,可封后的金册还未颁下,三老爷便出了事,累得二蜜斯丢了到手的后位,一道圣旨软禁冷宫,过未几久就没了。
她想了想俄然昂首问道,“这几日府里可来过甚么特别的人未曾?”
顾明萱摇了点头,“得不偿失。”
而女宾们对她的风评,则干系着她的将来。三年孝期已过,为了底下姐妹们的出息,祖母不会留她太久,这回寿宴如此谛视,她如果为人诟病,那婚事上头恐怕就要更艰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