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 头皮

五鹿浑抿了抿唇，单掌往五鹿老肩上一搭，朗声缓道：“柳掌门，此位乃是胞弟，祝迎。”

“此事……怕是得亲见了祖师……方可说清。在坐诸位，俱是可亲可托之侠士......鄙人......”

熬至当日戌时，五鹿浑等人方暗随柳难胜，入了凤池师太寝房。

柳松烟唇角一颤，鼻息稍重，摆布傲视两回，不待五鹿浑胥留留抬脚，已是抱拳冲堂内世人强笑道：“几位远来，车马劳累，柳某未几滋扰。待上一两日，我再找诸位豪饮几坛，灌溉吟怀。”

话音方落，柳松烟已是拂一拂袖，悻悻放脚，便欲退出堂去。

五鹿老耳郭一抖，心下火起，不待沉吟，启唇便道：“手书言及，说是痴男怨女，相思成疾；催得我兄长同小战奋马扬蹄，舍了小巧京，快马急鞭回了此地……”

此言一落，五鹿老已是禁不住悸颤骇汗，束手缚脚，抬掌往颊上一压，挼搓两回，低声自道：“那疯子……”一言未尽，侧颊愣愣盯着一旁闻人战，瞧了半晌，方咬唇轻道：“彻夜便有劳小战。”

柳松烟闻声，抿唇含笑，眨眉两回，先是回眸瞧一眼胥留留同柳难胜，后则紧睑与五鹿浑对视一面，心下已然解了五鹿浑言下深意。

“这……这莫非是……”闻人战被身前所见一骇，竟为本身口唾呛住，急咳个半刻，方才止住，眼目一红，涕泪横流，“大欢乐宫……？”

闻人战得令，眉头一攒，下颌一探，接了五鹿老递过的信笺，立时辨来，“凤–池–有–异？”

待瞧清来人，柳松烟吃紧踱了几步，两膝一屈，五体仆地，正冲五鹿浑行了个大礼。

五鹿浑闻声，含笑嫣然。侧目一瞥五鹿老虚软之相，步子立止，探臂往其肩上一拢，连提带拽，暗助五鹿老攀山。

柳难胜一顿，缓缓上前踱了两步，摇眉长叹，轻声接道：“弟子将头虱之事报了给我，我便只得出此下策，剃光长发，好将那头虱一举扫绝。孰料得……”

五鹿老同闻人战四目交汇，齐刷刷紧盯五鹿浑，且惊且怨，“明日往葡山？”

闻人战轻嗤一声，撇嘴将那手书诵念出声，“凤鸟高涨兮，继以日夜；瑶池流泉兮，万岁不断；彼山有女兮，其颜如玉；我心机异兮，魂劳梦续。”

五鹿浑依言，探头细瞧，不过一面，已是目瞪口噤，不得言语。

五鹿浑见胞弟同闻人战来往眉语、鼓腮溜眼不止，一时有些个哭笑不得。抬掌一按两颞，攒眉傲视，待得半晌，又再阖目，低声嗤呼，“且取首句一字，二句二字，以此类推，重再念来。”

柳难胜摇了摇眉，抿唇浅应，隔了半晌，待笃定四下再无旁人，方冲那三位使个眼色，带头往熟行去。

胥留留见柳难胜气短，知其郁结，轻咳一声，轻柔接道：“此一事，派内唯嫂嫂及其亲信二人晓得。嫂嫂心知兹事体大，牵涉甚众，便暗将此事大抵告于我知。鄙人思来想去，为得不引了柳大哥心疑，便也只得籍相思之名，将你自小巧京引了出来。那手札所书，深意埋没，想来祝大哥高智，必能有查。”

五鹿浑轻咳一声，抱拳呼应，“手札已阅，自是晓得事有内幕。却不知凤池师太生了何种异状，可有性命之虞？”

五鹿浑见状，眼风一飞，朝五鹿老施个眼色，后则上前，轻搀柳松烟起家，连连摆手，朗声笑道：“柳兄怎得如此客气？要谢，也当谢宋兄同胥女人才是。鄙大家微言轻，于用时又恰有别事，未能帮手，万望包涵，恕我不周。”

三人逛逛停停，行约莫两炷香工夫，终是到了葡山派门前。

此一时，五鹿老已是冠簪倒颠，衫袖淋漓。

几人前后脚入得阁房，见胥留留同五鹿浑早是围桌久候。

五鹿浑闻报，稍觉惊奇，待确认了来人身份，这便立时遣人往五鹿老宅子，延请五鹿老及闻人战过府一叙。

柳难胜手肘一颤，反是却立，侧目表示诸人上前，低低道：“谁知削发以后，竟于祖师头皮处，发明此物……”

五鹿浑闻声，启睑正面闻人战，稍一点头，柔声笑道：“来人本是祥金卫，之前为着柳松烟之事才将其安设葡山。此回确是胥女人托其传了封手书过来。”话音方落，五鹿浑两指一捻纸笺，抬掌冲五鹿老掸了一掸。

此言方落，正见宋又谷自阁房徐行而至，其先是瞧见闻人战，目珠一亮，立时展颜；后则瞥见一旁易容的五鹿老，考虑半晌，唇角已然不自发往下一耷，低声嗤道：“该来的迟来，不该来的偏来。”

“于这葡山候了多日，等来等去，倒是候来现在。”柳松烟纳口长气，心下悠悠一叹，拊膺暗道：事到现在，缠搅无益。待我功成名就日，方是邀媒问肯时！思及此处，柳松烟心下反觉畅达，神思归返，已是细细筹划起钦山今后之事来，再也偶然多留，草率冲五鹿浑拱了拱手，回身放脚，立时下山。

五鹿老口内虚虚一应，顺势上前冲柳难胜打个揖，后则抚心张口，喘气不住。

胥留留此时几要埋首膺前，沉纳口气，虚虚上前踱了两步，待立品五鹿浑眼目下，这方微开唇齿，柔声内疚，“祝大哥……虽非久别，一日三月……我这边有些个说话，字辞难表，怕是非得面劈面同你讲上一讲，方可疏导。”

宝象寺讨饭盛事方过，这一边，五鹿小巧京，五鹿浑府邸。

不过半个时候，五鹿老同闻人战便孔殷火燎赶来了正堂。入得堂内，只见五鹿浑端坐正位，单掌托一纸笺，目珠微转，细瞧不住。

“柳掌门安好。”五鹿浑目珠微转，定定瞧着胥留留，见其颊上绯红，逃目不敢对视。

柳松烟见状，目珠一转，领悟无穷。

五鹿老初时见窘，后则忐忑，然舌尖得了那物，柔舌摸索卷覆，再将之于口内囫囵翻滚两回，齿牙一阖，甘汁满溢。

“钦山恶事，水落石出；鄙人同家师，倒也松了口气。”五鹿浑轻笑一声，面上倒见谀然，“伍金台毒手行凶，弑师害命，终究倒是亡于异教之手……”

五鹿浑行在前头，先是将随行祥金卫安设山下，听得五鹿老一问，这方缓缓回眸，轻声应道：“半腰便是。”

“多谢祝兄洗我委曲，救我水火！”

果不其然。

“未曾想宋公子倒是谨慎，若此时有旁人隔墙贴耳，你这也算是将计就计。”五鹿老提声一哼，瞧也不瞧宋又谷，直冲胥留留便道：“胥家蜜斯，究竟何事，可否直言？莫要这般磨磨蹭蹭，惹人光火！”

柳松烟别时，同胥留留再无一字，唯不过暗里细细打量胥留留多番，见其梳云掠月、傅粉施朱，柳松烟心下一凉，更觉喉薄。

柳难胜见状，也未几言，携诸人一起往内，初入外堂，即见柳松烟鹄立品前。

胥留留侧目扫一眼柳难胜，单掌往其掌背一握，柔声唤道：“嫂嫂，此事……”

五鹿浑虽说了然于胸，颊上却也飞了红霞，抬掌作个相请手势，柔声应道：“胥女人故意，那便入内一叙。”

柳难胜垂了端倪，睬也不睬五鹿老，独自喃喃道：“祖师初至，我等日日为其沐浴换衣；其那长发，几个弟子也是隔三差五轮换着洗濯。但是……许是其于暗处囚困太久，发内多有头虱。我等本未发觉，只是见祖师日日搔首不止，后又多听其于沐浴时哀嚎叫喊，待一弟子用篦子将祖师长发细细篦过，方才晓得。”

柳难胜冲诸人强作个笑，目华渐黯，低眉沉声，叹道：“祝公子，此一事，怕是既关我葡山清誉，又涉及祖师安危。初查之时，鄙人悚惧填胸，实在没法，唯告诸人祖师身染恶疾，病势汹汹，不宜面客，连问安之事亦是免除。后便暂将祖师留于寝房，指派亲信二人日日照顾，又请留留下山请了个郎中，暗中通气，佯出一方，每日装模作势教弟子下山，按方抓药。”

唯见凤池师太头顶，自百会起，至脑户终，大块头皮上，摛布一雕青，其上笔墨，见所未见，细瞧起来，真真形似鬼画符普通。

五鹿浑见状，摇眉轻笑，行了两步，又再低声丁宁道：“此回前来拜山，全因那一纸书牍。闻人女人惦记胥女人，这方自小巧京归返。旁的事儿，你等切勿多言。”

将入巳时，府卫有报，说是一祥金卫自葡山而来，欲代转一封咸朋山庄大蜜斯胥留留信笺。

“祝少侠，多日不见。”柳难胜朝五鹿浑拱了拱手，念着五鹿浑总归算是互助柳松烟一臂，其声其势，更见谦恭。

五鹿浑应也未应，拂袖起家，待往内堂踱了两步，方回眸轻道：“稍后我去师父那边，奉告此事，暂调三五人手，也顺势请其于父王面前多加担待着些。你等若欲同往，万莫忘了易容乔装，到得葡山，互为拘管。”

“凤池有异？”五鹿老同闻人战对视一面，几是异口齐声。

“凤池师太那疯病，但是又惹了甚乱子？”闻人战不由责怪，抬掌将那手札往五鹿老怀内一塞，思及葡山情状，翘指便往耳孔内掏了一掏。

此言一落，五鹿浑稍顿，冷哼一声，身子前倾，定定瞧着身前柳松烟，贴耳低声，一字一顿道：“如此成果，那句‘恶有恶报’也只能盘桓唇边，实难开口。”

五鹿浑纳口长气，轻哼一声，挑眉反冲屋外府兵令道：“且备轿辇，先往姬宗主府上；再备快马，明日留用。”

月朔入内，几人莫不一惊：唯见得凤池趺坐榻上，面对诸人，正自阖目。此一情状，本不出奇，可怪就怪在，凤池那及地长发已然不见，脑袋之上，寸草不生。

话音方落，闻人战葱指一竖，陡地往五鹿老口内塞了一物。

闻人战一听，将头颈一偏，杏眼眨个两回，口唇一开，脆声应道：“哦。”言罢，反是疾往柳难胜目前一靠，满脸堆笑，撒赖使娇，“柳掌门……今儿个晚膳……吃不吃得上你那道鳝鱼煨整鸭？”

“这……”五鹿老见状，情不自禁调笑道：“我说柳掌门，你们祖师这头发削得，但是当真洁净！”

“大欢乐宫多少怙恶，不见悛改，实乃江湖我辈公敌。于恩师之事，异教所为，虽也算助了我，彰了善，然柳某吵嘴清楚，正邪分立，不日必当重整钦山——宗主振臂，钦山群响。”

余下几人，却不如五鹿浑这般耐得下；其或是疑怪，或是烦恼，又或深怀忡忡忧思，独自愁眉沉吟，再未多言只字。

“怕是胥女人受人所托，传此信于闻人女人方是。”五鹿浑一言方落，再瞧五鹿老，见其已是立时作色，目珠一瞪，上前一把将那手书夺了，细扫两眼，立时撇嘴嗤道：“难怪笔迹混乱，文法分歧。那宋又谷，不学无术，卖甚酸腐？”

不待五鹿老言罢，五鹿浑已是扭身忤视，低声喝道：“莫多放言！”

五鹿浑闻声，已是盱衡厉色，抬手便给了五鹿老一个爆栗。

“兄长，唤我等何事？”五鹿老迈喇喇往椅内一靠，单手拨弄一侧果碟，见甘蔗杨梅、乳橘橄榄，黄桃鹅梨，迷乱人眼。遴选半刻，五鹿老方取了一南果北运之鲜献龙眼三五，轻往对座闻人战怀内一掷。

闻人战唇角一抬，娇嗔应道：“你这头小鹿，还是如此怯事囊揣。你且莫忧，待本女人妙手易容，管保凤池师太瞧不出端倪，断不会如前次雪山普通惶恐了你去！”

五鹿老长纳口气，面上颇是不耐，将口内半只赤柰搁了，飞个白眼，直愣愣起家接了那纸笺，打眼一瞧，便往闻人战身前一靠，展信叹道：“瞧瞧，你我在京上吃喝玩乐，实在落拓；倒是不幸了那胥家蜜斯，展转反侧，相思熬人。”

柳松烟闻听，稍显讪讪，吞口浓唾，低低再道：“宋兄同胥女人，柳某已然谢过。其二人推却不受，俱言是托了祝兄之福，沾了金卫之光。”

五鹿浑听得柳难胜此言，目珠微转，稍一沉吟，沉声缓道：“想来柳掌门乃是借着恶疾易传、探看不便之由，禁了柳兄前去瞧病。既是如此，怕是现下我等亦难亲见凤池前辈。”一言方落，五鹿浑冲胥留留稍一点头，将方才柳松烟面上神采玩味三番，陡起褒赞之音，轻柔接道：“但是，胥女人此计，一石二鸟。想来不消几日，柳兄便当回返钦山才是。”

胥留留端倪一低，回声莞尔。

柳难胜同胥留留早得奏报，颊上挂笑，双双迎出门来。

五鹿老咂了咂嘴，冲闻人战飞个眼风，后则两手一耷，垂眉塌翼，不情不肯一步步缓往山上挪。

五鹿浑见状，轻笑拥戴，退个两步，探掌一拍柳松烟肩头，朗声再道：“善恶到头终有报。柳兄沉冤得雪，可喜可贺。”

闻人战点头呼应，迟疑半晌，已是轻道：“小鹿，明儿还是暂返葡山瞧上一瞧。待知胥姐姐无恙，我方心安。”

其止了马，下了蹬，揩揩薄汗，抬眉扬脸，见身前崇山四周——玉树纯茂，燃花纷葩，景色倒是极佳。但是瞧着面前峰峦，五鹿老不由蹙了蹙眉，低声叹道：“兄长，那葡山派便在此处？”

宋又谷见此情状，也未几担搁，腆颜往闻人战身前一堵，提声便道：“闻人蜜斯……那手札，但是我亲笔书就……怨慕深久，实难消解……坐想行思，未见少量怠惰。”

五鹿浑也未几说，唯不过将起初留守葡山之祥金卫差使给了柳松烟，令之一并前去钦山，为新掌门登基壮壮阵容，以示三经宗主对钦山之看重。

闻人战一听，挠了挠眉，娇声一应，攒拳自道：“京上虽多珍羞美馔，我还是独独念着柳掌门那一手鳗鱼煨整鸭。”

五鹿老轻咀几番，缓将那龙眼核吐了，唇角一抿，低声喃喃，“雪燥埋头，当属龙眼。”

胥留留同闻人战对视一面，颊上一红，双双低眉，咬唇噤声。

六人攒头一处，寂静盏茶工夫后，胥留留方濡了濡唇，拱手直冲五鹿浑轻道：“祝大哥，多有冲犯，伏祈情恕。方才堂内所言，不过做戏，籍此打个保护，好教柳大哥莫多了心去。”

金鞭骄马，八日弹指。

五鹿老闻声，顿时乐不成支，叉腰纳气，吃吃轻笑不住。

闻人战接了果子，口唇咂摸两回，再冲五鹿老努嘴作个鬼脸，侧颊一扫五鹿浑，脆声询道：“鹿哥哥，但是胥姐姐来了甚动静？”

宋又谷唇角浅抿，定定瞧着劈面闻人战，细观一刻，方濡濡口唇，痴痴自道：“此事于我这处，但是字字至心，辞辞如诉……”

五鹿老匿笑不由，摇眉轻诘，“兄长，那胥家蜜斯对你，可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日以继夜，永无断绝。倒是瞧不出，其那般性子，也能软款如此。”五鹿老攒了眉眼，啧啧两回，拊膺倒是哀道：“相思苦兮，药石无医。其信既至，不管兄长你愿或不肯，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才是。”稍顿，五鹿老又再扶额，低声自道：“只是这信中，男女倒置，语意含糊，倒是有些个出奇。”

一今后晚膳，柳松烟同五鹿浑等人酣醉酩酊，相与枕籍。第二日月朔转醒，其便携行裹，同诸人一一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