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销磨
秦樱深纳口气,向内直冲那菩萨像拜了三拜,后则缓缓往那置着佛经的桌边踱个两步,瞧着似是顺手,恭敬翻了《楞伽经》此中一页,后以指尖点着当页一处偈子,口唇翕张,无声默唱了四句。
来人闻声稍怔,悄无声气将眼底黯然神采敛了,一勾唇角,一面放脚上前,一面朗声缓道:“尊驾龙凤之表天日之姿,下顾失瞻,实是小老儿不及迎迓了。”
正自愁取败桡之际,五鹿浑耳郭一抖,唇角一缩,蓦地回身,却见相隔不敷丈远,蓦地显出小我影来,定睛细观,只见得来人甚是白净,二毛灰黑,面孔不过知天命年纪,瞧着颇是温厚简静:披发长须目如星,宽袍大袖一身青。容止飘然,云心月性;落落不凡,世无俦匹。身侧悬一五宝金累丝镂空香包,除此以外,再无长物。
考虑少时,五鹿浑面色弥黯,仓促进个两步,作揖应道:“奶奶实在瞧高了鄙人。”稍顿,其目华倏瞬转亮,起家直面,唇角一勾,含笑摸索道:“那第一重构造恁的精美,只怕你我地点这间密室,绝非单单藏经之用。”
未及思忖出个因果,五鹿浑目前一闪,身子自发往侧一偏,迅雷不及掩耳,正见一细物嗖的一声从边上划过,也不知是击中了身后堂内哪处的机簧,眨眉之间,丝竹之声戛然收煞,一瞬死寂。
“费得恁多心机,花得几番工夫,孰个料获得这密室不过藏经之用?”五鹿浑脑内疑窦丛生,两腮一嘬,心内独自嘀咕不住。
“只不过,”其言一顿,又将五鹿浑的心肝脱胸提拽了起来。
五鹿浑见状,心下一惊,悄悄吞口浓唾,却把本身呛得急咳不住。
五鹿浑端倪稍低,不疾不徐缓声应道:“奶奶年龄渐高,腿脚不便,加上宋楼事件鞅掌,实在脱不出身来。”
“这……这一处,莫非是个女人寓所?瞧这金饰打扮,仿佛张丽华之金桂广寒殿,仿佛蔡蓉华之潇湘绿绮窗……”五鹿浑抬掌掩口,待止了咳,这便顺势紧抿了唇,低眉思忖,悄悄心道:能居于此处者,怎不得是才貌兼备,媚态丛生?
五鹿浑听得此处,面皮已然一紧,探舌濡了濡唇,哼哼唧唧未能接言。
五鹿浑四下张望个遍,脚底似是生了根长了芽,呆呆定在原地,心下止不住冷静念叨着:此一处,的确夺了造化神工!
五鹿浑闻声,真真是啼笑皆非,眉关一攒,心呼一句:这销磨楼,活脱脱是个拎不得、扔不得、开不得的愁布袋!
五鹿浑心下一动,实在有些摸不着眉目,口唇一开,磕磕绊绊打个哈哈,支吾些门面说话。
“且随了来。”
话音方落,陡听得房外一阵金石悬震丝管交沸之声。调多而稳定,声高而不喧,五音迭奏,六律悉出,端的是明心见性、陶写肺腑。
五鹿浑再将那天国变相如有似无瞧了几眼,心下一虚,甚感不适,颈后一寒,臂上止不住寒毛直立。
一言既落,五鹿浑如蒙大赦,浅咬下唇,口内慌不迭答允两句“甚幸,甚好”,心下几要拊掌号令,再叫上一坛好酒连饮个几碗,好给本身压一压惊。
室内安排倒是清雅,壁上墨宝多少,尤是显眼:其一乃书“灵境难逢,佳期易失;相与盘桓,以乐余年”,其二则是“窗里投蝇,隙中过骑”;另有两幅,摊于书案,墨迹初干,一则书“穷而穷者,穷于贪;穷而不穷者,不穷于义”,另一则是“蚁在元无梦,水竞不留意”。
穿廊过榭,得见一房。
“小老儿料准江湖有传,宋楼销磨楼干系甚笃,最称莫逆,几十载亲如一家。”来人单手攥了香囊,另一手往身后一背,面上挂笑,放脚绕着五鹿浑兜转起来。
惜得五鹿浑猝然无防,直教这乍起的乐声惊得头皮发麻,五官挪位,耳内隆隆鼓响,哪儿另有闲情将这调子好生咂摸?定上半晌,五鹿浑牙关一紧,切齿低低咒个一句,后则摊掌将那发青脸颊囫囵搓了一搓,轻挑袍尾,顺着曲乐之音便往外去。
五鹿浑见状,心下不由有些个发寒,吞口清唾,低眉轻声咳了一咳。
三人出了秦樱卧房,七转八弯,于宅子熟行了约莫盏茶工夫,便到得一阁前。月朔瞧来,闬闳无匾无锁,普浅显通,不甚起眼;排闼入内,五鹿浑攒眉四下打量,见此室并不甚大,内供坐西面东白玉观音,形貌栩栩,鬼斧神工,雪光辉室,慈悲广度。神台正中以紫玉盘奉黄涂弓足,五色琉璃苏油长明灯摆布各一,佛龛一旁桌上有经籍十数,其下拜壂蒲团二三。
呼罢圣号,五鹿浑两目一阖一开,膺前一伏一起,定放心神,一溜烟便去追逐秦况二人。
行了足有一炷香工夫,五鹿浑额上已是密布薄汗;耳郭一抖,惊闻淅淅沥沥水声,两目必然,终是寻得一丝微光。
五鹿浑见状,浅咬下唇,目睑一低,心下天然计算道:难怪容兄那般宝贝了这扇子。
候个一刻,四下仍不见人,五鹿浑自感无法,只得抿了抿唇,硬着头皮不请自入。
不待五鹿浑思忖出个以是然,秦樱已是踱步近前,背对五鹿浑,开转接拧推,十指齐动,周旋无究,三下五除二斯须将那折扇插入门中,腕子一转,屏息谛听,正闻得锁心脆脆的哒哒数声;石门轰轰,便往摆布相悖而行。
五鹿浑见状,两目不由微阖,深纳口气,摇眉笑道:“想我既已见地了鸡鸣岛上渡风鸟,又为乱云阁中木猿救过性命,现下瞧着这木质乐工,早当见怪无怪,司空眼惯方是。”话毕,其倒是探掌直往膺前抚了又抚,自感此地瑰谲鸿纷,实在摸不清乾坤就里。
“尊驾且来判上一判,那说话究竟讹言抑或真际?”
稍顿,秦樱不疾不徐,低眉再顾,又将另一本《大阿弥陀经》启了,翻翻找找,寻到了四十八无量大愿。
来人轻咳了两回,抬眉直面五鹿浑,脸颊一歪,缓声似作安抚道::“小老儿确是同宋楼友情颇深。”
话音方落,来人也不明言对错,唯不过哼笑一回,定睛再问,“宋楼奶奶既有说话,怎不亲来?”
入得第二重密室,五鹿浑便依秦樱所言,直上前去,快步行了半盏茶辰光,果是瞧见了那下旋暗梯。顺之徐行不过半刻,五鹿浑眼目已难将四围外物瞧清,迷迷蒙蒙当中,只嗅得些许泥土潮湿之气;两足一步步前挪摸索着,直感这路面忽高忽低,若羊肠,若蚕丛,行路之难,难于登天。
“我李四友同宋楼奶奶既有如此友情,其却推说腿脚不便,多年不肯前来一探。”
“你小子自当听闻乱云阁上鱼龙二人之名,妙手夺天工,机簧阻鬼神。”话毕,秦樱面上模糊显了些懊丧阴霾之色,纳口长气,挑眉又再变色,自顾自轻笑道:“老朽那案上经籍,但是月月改换;每回所念佛忏,亦是次次分歧。”
“入得此处,直往内走;行上约莫百步,当见一旋梯;顺其而下,视物弥艰,愿孩儿你莫要惊惧,擿埴索途,一往无前便好。”
“人道是白头如新,倾盖仍旧,友情同年事倒无扳连;再说江湖当中,人多口杂,所谓三寸之舌芒于剑,此人言倒是未可尽信。只不过,鄙人同宋楼容欢公子甚是熟悉,密切无间,多听其称言受恩于销磨楼,对中间推许备至,敬信有加。容兄乃江湖世家新秀,迥绝流辈,其之所言,自当无虚。”话音未落,五鹿浑面上已是显出了难色,心下猛不丁起了嘀咕:此人这般问我,莫不是其同宋楼深有嫌隙,压根儿便无甚劳什子友情?真若如此,秦樱况行恭又怎敢以容欢性命作赌,将我诱到这虎穴龙潭里来?
眼目前,房内空无一人;鸣钟伐鼓,品竹弹丝者,不过三五机巧木人罢了。
月朔时,五鹿浑展袂往面上一遮,待眩晕之感稍退,这方撤手,结眉定睛,籍着亮光,速往火线奔行。过一弯,五鹿浑陡地止步,口唇微开,心下不住打鼓:只见眼下,花木富强——有八节长春之草,四时不谢之花;远眺前路,亭台具有——有凭水枕花之榭,垂宝悬铃之刹。抬眉抬头,不得天日,然这洞天倒是到处银灯,亮如白天。
“老朽劝说儿郎,莫要打这折扇主张。”秦樱将那折扇归入袖内,冷眼一递,缓声朗朗,正戳中了五鹿浑的刁钻心机,“且不言这折扇自有水火毒三害,当真使作折扇,倒可利用如常,一旦机巧运转,若不依正法操演,便得落个扇毁人亡了局;单言方才经堂以内,即便你这孩儿智高胆壮,照老身言行途径,分毫不差一一再使一遍,怕也仍得对着那面枯墙,束手无计。第一道门且开不了,面前此锁怎究其妙?”
入得密室,五鹿浑左顾右盼,见此室甚大,安插简朴,四下别无它物,全不过架几经柜,摆的密密麻麻却又齐划一整;几上柜内,皆为书卷。
“如果友情浅的,她自不会托你下顾奉白;既然友情笃厚,如果小老儿将你留在此地,便不怕她不无耐烦,莫肯亲来寻你。”
“倒不知尊驾同宋楼有何友情?是疏是厚,是迩是远?”
五鹿浑脚下一顿,也不顾及,顺手往比来处摸了一本,展开细瞧,方查乃是手抄佛经,行文落笔,并无异处。
秦樱脸颊半侧,缓往五鹿浑地点觑了一觑,手往况行恭腕上一搭,也不言语,放脚便往密室而去。
此一时,况行恭耳郭一抖,不闻身后脚下有声,这便抬掌往秦樱掌背上按了一按,止步立定,抬声喝道:“你这小子,跟紧莫要逗留。”
秦樱见五鹿浑抬掌朝身后经案一指,心下格登一声,面上倒是五情不现,冷颜冷口,“聪明且被聪明误,正全了老朽暗度陈仓之心。”言罢,秦樱眉尾一飞,启唇亦是笑道:“这堂内,倒是有好些老朽亲抄的经卷,于宋楼而言,也算无价。若你这孩儿对三条奥妙之限甚感不忿,老朽这宋楼也不欲欺生蔑小,且允你一套手抄心经,觉得薄赠如何?”
来人笑笑,眉头一扬,一字一顿反冲五鹿浑询道:“如此说来,尊驾已知小老儿身份?”
五鹿浑闻声,讪讪轻应,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去,于诸多经案包抄中左弯右屈,抄个近路,眨眉工夫,终是同秦樱并行一处。
袋烟工夫,循着声儿,五鹿浑终是摸到了又一间房前。顾念着那句“金风未动蝉先觉,暗害无常死不知”,五鹿浑吞口清唾,吱的一声疾将房门启了,后则速速退个两步,肩背一拱一顶,端个防卫应变之态,丹田叫着力,往起卯着劲儿,很有些个苍龙猛虎架式。孰料得,瞬息之间,五鹿浑目睑一紧,下颌朝前不自发一探,口唇一开,哭笑不得。
恰于此时,五鹿浑目睑一紧,不偏不倚将那物件瞧个明显白白——秦樱掌内所持,可不恰是闻人战自容欢那处顺来的折扇?
五鹿浑见状,眨眉两回,正待倾身随了上去,但是心下一动,抬眉瞥一眼秦樱同况行恭背影,待见其被那影壁完完整全粉饰了,五鹿浑这方垂了眉眼,两脚似是被小鬼捉了,不由自主往那桌案前一停,探手欲要翻瞧身前几本经籍,但是不过半晌,却又倏瞬改意,未敢感染,两手蓦地往袖内一缩,面上一紧,反是发展几步回了那观音像前,后则谨慎翼翼起手躬身,口内念念有词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南无观世音菩萨!”
不待对方有言,五鹿浑已是强挤个笑,不间不界躬身轻道:“前辈在上,鄙人拜揖。”
秦樱一顿,哼笑两回,回身正面,两目一眨不眨瞧定了五鹿浑,威视炯炯。
“鄙人虽是愚眉钝眼,但凭宋楼奶奶指导,也知中间便是名声籍甚、延誉江湖的销磨楼仆人——李四友是也。”
三人再于室内兜了袋烟工夫,方至一石门跟前;只见石门长宽皆约半丈,其上镌琢密布的,乃是八寒八热天国变图;石门正中,有一锁眼,形状大小同五鹿浑瞧过的构造锁头无一相类。
秦樱闻听,倒也解意,鼻内一哼,探手却又取了《圆觉经》出来,翻至最末,两目却阖,再用指尖指导着,一字一顿诵出声来,“世尊,我亦保护是持经人,朝夕侍卫,令不平退。如有鬼神侵其境地,我适时其碎如微尘。”
五鹿浑听得此言,面上更见讪讪,两腮一鼓,缓缓清了膺内浊气,咂咂口唇,蔑然无声。
五鹿浑眉关舒展,似是感觉哪处有些个不对,眨眉多番,细细再辨,却又说不出个以是然。
此言一落,五鹿浑经不住心下一抖,连连暗赞鱼龙二人之智如神近妖,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转念再想,却又唏嘘那惨死二人真真应了句“直木先伐、甘井先竭”的老话,扼腕摇眉,心下好一番波澜暗涌。
月朔时,五鹿浑甚是乖觉,单掌攒拳,眼观六路;脚根扒地,一步一印,翼翼谨慎的紧。
五鹿浑闻声,悬心又再扑十足跳得短长,攒眉抿唇,揣己量力,待个半刻好将心魄抚安定稳,这方一喟,缓缓近了秦樱,后则一字一顿,缓撂下句“鄙人同三名夜袭金卫已约三日之期”,待见秦樱蓦地改色,五鹿浑这方镇静少量,贾勇振肩,放脚便往前去。
话毕,五鹿浑尚不及将膺内不耐不快之情现于面上,耳内已是听得嗤楞一声,身子一抖,定睛细观,正见身前桌案所对垣壁自行往高低分了开;结眉前眺,却又对上一雕花照壁,想来内里密室,自当别有洞天。
退出此房,五鹿浑兜兜转转,又再摸进一室。月朔入内,便见鹅卵明珠铺在四隅,丈许珊瑚立在正中。拨帘向前,再入一房——圆月门,水晶障,琉璃网户,后庭桂树。
四目交对之时,对方亦是止步站定,待将五鹿浑高低打量透了,其面上笑意终是不自禁冻在原处,收也难收。
一侧况行恭虽难视物,心内却澄如明镜,嘿嘿干笑两声,朝向五鹿浑的面庞之上尽是憎嫌。稍候半晌,况行恭轻嗤一声,也未趁机尖牙利嘴的洗刷五鹿浑,反是绷着口唇,踱步再近了秦樱,缓探手往袖内摸索出一物,缓缓递了畴昔。
“尊驾莫慌。”来人行到五鹿浑正劈面,步子稍止,漫不经心扯开了香包,缓将指间所余一瓣干花置了归去。
五鹿浑口唇稍开,探舌摩了摩上牙根,心下忙不迭揣摩道:此一名,莫不就是销磨楼主李四友?若依传闻推断,其总该到了从心所欲之年,现下瞧来,怎得反显着比宋楼奶奶更要小些?
“设我得佛,国无妇女。”秦樱朱唇稍开,缓声念叨:“其有女人,闻我名字,欢乐信乐,发菩提心,讨厌女身。寿终以后,复为女相者,不取正觉。”话音方落,秦樱寂静半晌,忽地抬手,将全部面庞蒙于衣袂,肩头微颤,竟是止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五鹿浑喉头一紧,大气难出,只得目不转睛定定瞧着来人那白得毫无正色的指节跟那透着些许淡粉色彩的指甲。
“这…这……”
五鹿浑眨眉两回,衡量多番,正思忖着不知如何搭茬,却被此人下一句说话惊得满耳风雷,一身可骇。
“原是宋楼奶奶自用经堂。”五鹿浑目珠一转,心下暗道。
五鹿浑一面摸索,一面思忖着秦樱不为本身备下灯火,必有用心敲打之意,念及此处,五鹿浑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一句,“早晓得,便将三日之期短作两日,我便在销磨楼内好生销磨销磨,管束她宋楼奶奶吊胆提心!”
五鹿浑抿了抿唇,倒是对这客气有些不习,思忖半晌,目珠微旋,又再颔一点头,抬声笑道:“鄙人祝掩,此来叨扰,一乃代闻人女人寻父,二来替宋楼奶奶传音。”
见五鹿浑寂静不该,秦樱倒不计算,自顾自抬掌轻往一旁况行恭肩头一拢,下颌前点后撤,表示五鹿浑速往那第二重密室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