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娑婆
此时,需当说回五鹿浑。我们这位五鹿大皇子,本有急智;愈是重压之下,脑袋反就更加灵光。其目睹着现下撤退不得,反倒是沉沉稳住了脚根,暗将先前些个细枝末节参涉一处。心眼透明时,天然得见整齐锋芒。
但是虚虚按下膺内火气,转念再思,五鹿浑又觉李四友媒介倒也并非与理不通;至于秦樱弦外之音,也许是其依着光阴胡乱推断,不过巧得罢了,又或许,是本身此回南下正巧赶上趟儿了,其随口一提,压根儿便无甚的见于言外之意呢。
“本来如此……本来如此!”五鹿浑摇眉两回,两手一对,拊掌叹道:“难怪容兄曾言,况老有一手飞针射燕的好本领,且还善于刺绣!此一回,实是鄙人鲁钝了。”
眨眉工夫,五鹿浑立时将腮一鼓,探舌濡濡口唇,身形一闪,挡于秦况身前,沉声应道:“于销磨楼那处,为求自保,鄙人确是扯了大话;只是于容兄下落这等事体之上,鄙人言真言假,奶奶天然明察。”
一言方落,秦樱脑内旧事,便若钱江秋涛,接天劈面,浮涌而出。
五鹿浑脸颊一侧,便也见好既收,两臂一抱,放脚便走,待行出三五步,方才笑道:“待鄙人修书一封,容兄自当不日归返。”
一言既落,一旁况行恭早是不耐,瘦骨一展,老筋一抻,喷唾嗤道:“目无长幼的小牲口,莫要于老身眼目前挑眼排腔!”
只见其瞬息自袖内掏索出来三根长针,架子一搭,尚未发力,口内已是忿忿惊唬道:“老身眼下寻摸不着铁锥,且用长针替代,好将你这两腮同那长舌溯在一处!”
稍顿半刻,五鹿浑探掌往其光秃秃的额顶一抹,目珠一转,自言接道:“况老自觉,由其为教众雕青,想来倒也保全了一干人等名声。”
秦樱听得此言,不由侧目往况行恭处觑了一面,抿了抿唇,实在不欲开腔。
言罢,五鹿浑回眸瞥了一面,不屑哼了一哼,眼白一翻,一振袍尾,阔步便去了。
“暮年一些个乌七八糟事儿,鄙人但是羞口难提。待得瞧见了容兄,想来我也不太轻描淡写说上一句,也算顾念了兄弟之谊。”稍顿,五鹿浑两目大开,精光外露,未见游移,一字一顿低声道:“容兄岂会晓得,这世上,最脏的那里是甚的女人身子,最脏的,全不过民气才是。”
秦樱身子一颤,反将况行恭手掌包了,轻拍两回,低声自道:“那一时,大欢乐宫内,晓得其名者,并无几人,但是统统宫人,初入教时,必得先往其那处拜见。”
“小子无义,为求保得狗命,甚的海口都敢夸,甚的大话都能扯。你便不想想,其既恨了你,怎还拿这小子当了驴马,为你扛来这很多物什?”
这厢,只见秦况二人鹄立一处,皆是沉默。
况行恭唇角一抬,朗声笑应,“老身恰是大欢乐宫花绣劄工!”
况行恭耳郭一抖,已然咂摸出秦樱话中酸涩,两手叉腰,侧颊直冲五鹿浑音声来处啐了一口。
况行恭闻言,鼻息一重,未及细想,立时策应道:“教众脸孔,示与不示,皆随其情意,岂有逼迫之理?一些个有头有脸的王谢朴重,天然不欲人知,教内集会时,皆戴面具,不露真身。即便佛女,也不知其真正来处!”
揣摩一刻,五鹿浑只感觉脑袋又热又疼,抬掌作扇直往颈间送些冷风,两腮一鼓,暗自有了决计:此回于宋楼、于销磨楼,我得活命,所凭约莫两字——一是谋,二是诈。事已至此,我何不将再诳这秦樱一回,说不定能多诈出两句实言也未可知。既已沉了心机,五鹿浑面上便作些笃定之色,头颈一歪,抬眉勾唇,待同秦樱四目交对,这方缓缓点头,躬身便道:“此归去往销磨楼,鄙人倒也并非一无所得。”
秦樱单掌微抬,不经意又再拢拢鬓发,放眼往四下觑个一觑,口内喃喃自道:“我同他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实在太错误谬狼籍。眼下其当我将其身份卖了给外人,干脆倒将我最期忘怀之伤疤翻出来授于别个……我送他一刀,他还我一剑,如此想来,我实算不出到底该怨公子无情,还是当骂婵娟薄幸……”
秦樱两目一红,楚楚不幸,短叹再三,却又笑道:“现在你这身子,留着也是生不若死。不闻不言,难行难动,强捱于世,徒增笑柄……看在你我伉俪一场,彻夜我便助你归西……”
五鹿浑身子一个激灵,目眦几裂,定放心境,撇嘴暗道:不管大义私欲,你宋楼奶奶皆有毒杀亲夫之嫌。也许你本打着亲夫身后立同李四友清闲物外的快意算盘,叹只叹那一时容欢年纪虽幼,却已有识,亲睹祖母杀夫,恶梦频发,落下了病根,这方引你悔却当初,未敢唱一曲“另抱琵琶上别船”的戏码,不得依计同李四友苟合。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
五鹿浑听得此处,目睑不由一紧,口唇微开,支吾摸索道:“莫非……那些个雕青……”
秦樱哼个一声,摊掌往况行恭肩头一压。其自晓得五鹿浑言下深意,两目不开,未怒反笑,“你若重施故伎,威胁那人,兹事体大,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其断不敢铤而走险才是。”
外堂桌旁,停一木椅,椅上歇止的,便是那只剩了头颅躯干的容欢祖父。
五鹿浑听得此处,面上已是嗒然若丧,想想地藏香其中典故,其总感觉秦樱定是有事欺瞒,也许,连那李四友也是老奸大奸,将些个因果藏掖起来,皆料定了他不会取了钜燕国主同容欢性命。
此一时,天气断黑,房内掌灯。榻上伏着一个通透的小美女儿,恰是幼时的宋楼公子容欢。
“儿郎这般迂回盘曲,想来不过欲要诈我一诈。”秦樱抿了口唇,候个半晌,沉声自道:“你若当真晓得个中原委,且于老朽面前直言便是!”
况行恭一面说,一面抖着鼻尖,直往那几个布袋处行了几步,随便倾身拎起一个,轻嗅了嗅,缓声再道:“话说返来,你们二人,恨来恨去,爱进爱出,哪儿算得清谁亏欠谁去?”
五鹿浑见状,还是不慌不忙,薄唇微启,懒声斥道:“况老于我身上施为一招,鄙人必教人于容兄身上讨还三次。”
五鹿浑见状,亦是不急,探掌往脖颈上搓了一搓,踱步近前道:“朝廷之心膂,邦家之虎伥——幸亏鄙人一非说东忘西,二非浊眼昏花,于危急时,尚还忆得起贵家祠堂金樽内所留御笔。”顿个一顿,五鹿浑鼻内一哼,朗声接道:“鄙人初时若不提容兄,还则罢了,方一提及,倒似央请速死,好教销磨楼仆人一番打熬。”言罢,又再上前,单指往颈上血瘀点了再点,濡濡口唇,挑眉直面秦樱道:“既得钜燕老国主亲洒宸翰,奶奶怎不得速将这几幅墨宝好生收了,一并供在祠堂去?”
“说不准,容兄身上,流的本非容氏之血……”思及此处,五鹿浑心底一寒,禁不住龇牙咧嘴,腹内惊道:莫不是容老爷子发觉本相,手刃容兄父母,后则起兵失利,受刑作了人彘;秦樱得机,诸恨并雪,这方亲夺了其夫命去?
秦樱闻声,目珠眨了两眨,面色未动,缓缓阖目轻道:“儿郎经目不忘,实在机灵;大难未死,也算代我宋楼全了欢儿性命,老朽需得谢过方是。”
毒入不过半盏茶工夫,已见人彘涎液黑血流了大滩,口内不得片字,咿呀倒似孩童。
“小子若想着后日挑衅,湔雪本日逋负,便直朝着老身一人号召便是!”况行恭撩了撩腕子,掌心轻往秦樱手背上一搭一握,哼个两哼,横眉便道:“老身活到此时,已是赚足了!想当年老身于大欢乐宫,也是这般爆仗飞花的脾气——燃烧就着。我况行恭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当年佛女若唤我,也是使得这个名字。”
思路一启,五鹿浑脑力陡化八骏,载承着常情凡理,拖曳着猜情推断,一形十影,足不践土,嘶鸣着掀过了当下,溯回了流年,引出了好一番山市晴岚,江天暮雨。
“你若想再探……甚的销磨楼受困女子……”秦樱蛾眉一耸,两目暗淡,“老朽全然不知之事……该当如何……回你?儿郎一再相逼……倒不如,就将老朽同欢儿性命……一并拿了去便是……”
听得此言,秦樱不怒反笑,抬掌一拢云鬓,摇眉轻道:“老朽记得尊驾早言,说甚的男儿丈夫,一字令媛。现下,老朽信誉已兑,三问三答,未有推委,实不知尊驾眼下又要以那劳什子的先夫之死欺我宋楼于何时。”
“不对,不对。”五鹿浑稍一转念,挑眉立将方才推断压下,“那般大事,秦樱岂会钳口,不教李四友晓得?若关乎血脉,方才同我对峙之时,李四友可决然不会无顾容兄性命,一心要将我送往西天!”
话毕,秦樱自往况行恭跟前踱了两步,单掌一抬,直将况行恭手腕握了,缓缓扯到本身身前,定个必然,便欲扯着况行恭离了园子。
话音方落,秦樱另探了一掌,轻柔将那人彘口唇扒开,再将木匙微微朝内一侧。
“儿郎此言又是何意?”秦樱长纳口气,缓声询来。
“原想着此回得入销磨楼,便可教前事水落石出班班可考,现在看来,倒是没甚所得无功而劳……”五鹿浑心下嗟叹,不由暗道。思忖少时,侧目一扫况行恭面上骄易神采,五鹿浑莫名又感一阵阵心悸气短,紧睑将秦樱高低好一通打量,脑内血涌得急了些,未经细思,启唇便道:“怕是等不到下月,鄙人便得马不断蹄挣命去了。至于那地藏香,我们北人不可此俗,鄙人倒是不甚清楚。”
“人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五鹿浑垂眉哂笑,又再考虑道:宋楼同销磨楼之间,因果果因,此生宿世,还真是错综纷繁,理不清就里。除却他们本身,孰能晓得究竟是谋人老婆遭致误国,当涂人变作山林客;抑或是窃国政柄反失卿心,大丈夫成了泉下魂?
“那事一出,便将你推下万劫不复的孤苦地步,只那一次,其便万岁难偿万死难辞,又哪儿能因着此番这莫须有的保密之过便恼厌了你?”一言方落,况行恭似是自发讲错,反手重打了本身一嘴巴,挑眉一想,又感觉五鹿浑自销磨楼出来,想是已然摸准了风头,本身方才那些说话,倒也算不得口漏才是。
五鹿浑一怔,未料竟被秦樱反将了一军,嘲笑着略加对付,口内蔑道:“一些个吊膀子的活动,尔等做得出,鄙人尚且难以开口。祝某方才不是说了,后日于容兄跟前谈起,必不透露噜苏半分,唯不过好言安抚几句,好教其应了天降姻缘,莫再逃婚浪荡,也算互助绵力,使这宋楼门丁畅旺,儿孙合座。”
推想至此,五鹿浑面上更添了嫌恶之色,全然未想想若依此论,这偌大宋楼,仆人几百,秦樱又何需将容欢同本身留于一处,却不将其托于奶娘看顾。怪只怪五鹿浑先入为主,早是对秦樱心胸成见,一时半刻实难窜改。眨眉两回,五鹿浑心下又是一动,自将脸颊一收,抬掌掩面,虚虚咳了一咳,眼风扫过秦樱,后则于心下暗入彀较道:之前我尚同栾栾心疑,摸不透那金樽内幕——古楚容三家祖辈,听闻原是赤忱奉主之辈,怎就突地诡计悖逆,且其言行毫无因果,真似失心疯了普通。现在想来,如果秦樱同李四友二人,一则早有援琴之挑,一则却无投梭之拒,三来两去,踰墙钻隙。此事若为容欢祖父探得,也许发了冲冠之怒,后助钜燕先太后逼宫夺位,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下一月,正到了烧地藏香的日子,钜燕境内东北,多地皆行。若儿郎可候至当时,倒也能凑凑热烈,烧香祈愿,以求心安。”
听得五鹿浑之言,秦樱倒是气不涌色不更,唇角微抬,缓声一笑,摆明得言不由衷,“儿郎此言,老朽心底实在惊了一惊。”
“不过,香总要多烧,佛也需多拜。鄙人此番销磨楼之行,实在添了罪恶——不但拆了‘秦晋’,恐还将之转作‘吴越’,如果亲化了仇,鄙人百年以后怕是躲不过地府之苦;待返家中,可得请些个高僧,好生做做法事,以期消业灭罪。”
此言一落,秦樱不由得眼皮掣动,口唇微开,目帘一卷,道出来的倒是句,“如此……其倒该当恨了我去。倒也……甚好……”
五鹿浑眉头一攒,正待多询几句,却闻一旁秦樱沉声令道:“眼下,老朽可真是半卖半送,作了我宋楼头一桩亏蚀买卖。”
“你呀……万勿怪我……多行不义,作法自毙,愿你到得阎罗殿,知罪静息,莫行无用词讼。”言罢,秦樱撤了掌,自往袖内取了巾帕,先揩了揩眼角残泪,后则往人彘嘴边抹上一抹,唇角微抬,膺内竟有了非常安帖。
“无甚,不过为求李前辈信纳鄙人诳言,这便不得已添油加酱,假托奶奶之口,点破销磨楼仆人真身罢了。”
秦樱闻声,亦是含笑,眉眼一弯,缓声应道:“儿郎不吝,便说来逗逗乐子。”
五鹿浑轻咳了两声,喉头一紧,抬声再道:“不过自销磨楼仆人那处,反得了些宋楼的动静罢了。皆是琐事,本不欲提,奶奶起兴,鄙人便笼统言来……”五鹿浑决计一顿,自顾自往四下瞧个一圈,待见确无旁人,这方巧笑,一字一顿道:“鄙人不过偶然晓得了容兄祖父死因。”
“如果两两相悦,怎就后会无期?”五鹿浑口唇一撅,低眉于心下道:容欢祖父,但是早早西游;照我瞧来,李四友同秦樱二人,皆是不从流俗、行动脱略方是,不然其怎能一则撇了钜燕皇座,一则入了大欢乐宫?思及此处,五鹿浑自顾自咂摸咂摸口唇,目珠一转,倒是想起几日前容欢于祠堂内言及其祖时所发伤逝之辞,“人棍一只,偃息木椅……无甚声响,命为人取……”五鹿浑抬高了声儿,含混念叨了三五回,脑内抽不冷子灵光一闪,悄悄惊道:同历人彘之刑,若说顾问得宜,这容欢祖父怎就不能同陈腐王爷普通久寿?若容欢所言并非梦境,而是亲历,那取命行凶之人,当是何人?李四友早有诛杀容欢祖父之机,真要动手,且于宫变那日赐死便好,何需留待后日,多此一举?
五鹿浑闻声,心下倒也不甚好过,可事已至此,其那拗强脾气已然上来,想着这几日于钜燕遭的波折,尤感于销磨楼内无所收成,膺内更是阵阵愤怒,血气止不住翻涌。候个半晌,五鹿浑单掌一抬,直往况行恭面上一指,下颌一扬,倨傲言道:“鄙人一言既出,天然无悔。只是几白天多受了况老拿捏责斥,鄙人不忿,此番只欲请宋楼奶奶点破况老真身,祝某便自认倒灶,算将此事告终。”
话音方落,秦樱唇角一颤,面上已然少了点赤色。
五鹿浑闻听此言,倒是真觉心虚,额上一热,自颊上一起红到了耳朵里,尚未言语,又听得秦樱叹口长气,缓声轻道:“你这儿郎,左欺右瞒,净会扯谎。此回于先夫身上,管你又是要诬捏些个蛇虫鼠蚁,还是假造甚的豺狼豺狼,老朽实在没心机入耳,也不欲同无信之人多言只字。”
五鹿浑一听此言,后槽牙立时一酸,口内津液大盛,吞唾不迭。
话毕,秦樱啧啧两声,不慌不忙,又再接道:“儿郎一出密室,便来如此火气,想是所探之事未能于那措置出个眉目?”
秦樱闻声,身子微颤,似是气极恨极,凝眉诘责道:“三问……三答……老朽已然不吝老脸,将你引至销磨楼内……”
“怨只怨你猪油蒙了心窍,暗助毒后,夺位逼宫,屈节辱命,悔却丹衷。现下虽生犹死,污了容氏之名不说,更带累我平生……”出此言者,便是多载前的宋楼奶奶,眼下,其正襟端坐堂下,两目一眨不眨瞧着那人彘已被挖了眸子结了恶疤的目眶,单手取了桌上玉碗,木匙入内翻搅两下,后则缓缓取了大半匙汤水,缓近了人彘口边。
一言既落,倒是况行恭先行作色,委实沉不住气了。
五鹿浑闻声,心下倒是细细策画起来:秦樱膝下,现在只得容欢一孙。却不知其子其媳,究竟因何病疾放手西去,未能多留下一儿半女?再说这李四友同秦樱二人,如此瞧来,倒似是郎情妾意,并非我方才所推的,秦樱唯不过吐芳献媚,揽火招风,只教那李四友一人生受痛苦。
五鹿浑讪讪一笑,摇眉应道:“奶奶之言,鄙人莫敢领受。不过是九死平生、历劫多幸,出来一瞧着宋楼奶奶身上新行头、面上新色彩,心内窃喜,无端矫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