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白虎
一提“古轻寒”之名,李四友已是眉眼倒竖,耳轮见火。
“种的是偷梁换柱施云布雨的因,等的是李代桃僵护实打虚的果。销磨楼主这一招假假真真,使得踏实!”
李四友单掌往一边颊上一捂,轻叫一声“齿痛”,另一脸颊上,早是半壁火烧云,红透一边天。喉头一抖,顾摆布而言它。
“吊桶落在井里抑或井落了吊桶里,旁人不知,我可瞧得一清二楚。顺水推舟,当机立断;当断不竭,反受其乱!”
“你若早知,那里还会送蛟龙以潭水,赠雕鹗以菊花,多此一举,自作自受?”
“忠臣?义友?”李四友抱臂膺前,呵呵哼笑,“楚斗贞容约二人,既称忠义,那自是一双慷慨两个豪杰。豪杰吃打不叫疼,我既全了他们侠烈心肠,他们尚得同我弓腰塌肩好生道上一句谢咧。”
“我?瞧你这傻气冒的!你是李四友,我是古云渥,如此知己者,还不但要你本身啰?”
“莫不是你说那四卫亦是忠义之辈?既是良善之人,何行肮脏之事?且四人一书,免不得相与制约,三占从二,亦是难为。”
“倒不知中间口内妻儿之血,又当怎解?”李四友唇角一勾,边行边道。“莫不是为那内廷遭屠之妃嫔叫屈,为那皇室非命之血脉抱恨?”
“空缺一片,只字不含。不过一教嫡妻心胸顾忌,莫勇于国事上行差踏错;二教四卫哑口负重,襄助我儿远寒即位便了。”
“销磨楼主倒是超脱,明显是自家亲女,到你嘴边,倒是说的不痛不痒,不冷不热,好教鄙人佩服。既然嫡妻亲女都是如此,那些个造地宫修密道的钜燕黎元,到得你口,只怕也是个死得其所、命终无怨罢了。”
此言一落,已是闻得暗处那人雀跃拊掌,哈哈大笑。
怪声倒似充耳不闻,覆信更添了非常舒畅,懒洋洋欠个伸,呵欠还没打完,已是涣散应道:“幸而千娇百媚谷里那老药王饱谙世事、颇见老成,早早掖纳了你的钱银,速速扫净了自家行藏,不待你往那处灭口,人早是朝里初闻宫变、夕时匿迹销声,连那一辈子运营的百媚谷亦不怀念,连夜奔逃,脚根无线,怎不叫你无可何如,望天生叹?”
李四友闻耳内嗡嗡,颊上一紧,丹田吃紧蓄上力,脚下不丁不八,瞠目抬声便道:“那边鬼祟,在此作耗?”
一言未尽,李四友后语见迟,面上似是失了何如,只把目帘一耷,卷袖负手,徐行便依着五鹿浑来处方向放脚。
耳内怪音闻得此言,免不得立时反唇,张牙舞爪。“你当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是葫芦装药不知情?”
李四友闻声见状,心知实在粉饰不下,干脆扬眉负手,哼道:“那送子药逃情丹,功效自不必说;那催情方,更是无人可辨神鬼难知,实在不负其药王名头。”
“那祝姓小儿,生得倒是诸般齐妙,可惜让人削成个‘卵代头’,顶上无毛,瞧着实在煞了风景,损了仪容。”
怪音闻声,独自啧啧,“位及太后,倒是夜不能寐餐不得进,萦心泣血,自难将息;虽为正配,倒是生分歧寝死难同穴,凄凄冷冷,错付平生。如此襄王无梦流水无情,你道是恩深义重,结草难还?”
“我儿远寒之生母,母凭子贵,极尽繁华,寿终去世,难道我之恩德?”
话音方落,李四友鼻内哼个一哼,挑眉极目,直向虚空,“妇道人家,毕竟还是沉不下气,稳不住脚根。一招错,一盘失,惹得自家无以治心不说,尚要带累了我,乱了这很多年顶笠披蓑、折草量六合的闲适糊口……”
“你怎料定那四内卫不会妄生狐疑,暗中窥测?”
“我既晓得内幕,你便无需瞒掩。那妻儿之血,天然并非是那劳什子的伪皇裔假后代。”
“你那嫡妻之事,临时搁置一边。事已至此,你便从未想想你那独一的女儿古轻寒?”
此言方落,李四友脚下一顿,开目定睛,已然见地宫入口正在当前。
李四友闻声阖目,捋须巧笑,“以是我常说,天下女子,五体不全,累世不出一个斩钉截铁雷厉流行人物。便若我那脚头妻,当年其既手辣心狠行了逼宫之实,又阴差阳错得了宫变之利,于我儿远寒初登大宝之际,便该早作计画,暗中将那持我御笔手书的四名内卫斩草除根才是,怎敢把知情外人全须全尾好生留活着上,还教其捏着远寒把柄高枕无忧?”
李四友听得此处,略加点头,口内低声喃喃,“人道是水活鱼,鱼死水,孰个多出孰个多取,外人那里瞧得通透?”话毕,其身子似为定住,呆立原地。
“人长六尺,天下难藏。但是人化尸、生转死,土里一埋,清闲一世。可你嫡妻固执,古今非常,竟能说出那般让你上天无路上天无门的呆痴言语,少不了逼得你诈死之前,施则妙策将她好生骇上一骇。其行了恶事,存了负心,便是你人有影、衣有缝,其亦得连呼几声‘见鬼见鬼’,惊魂怵惕,汗不敢出,莫说啥存亡不离,就算是入殓其亦不敢睁眼,送葬其也不能近前。”
“真要怪,便得怪应氏心高气傲,自取其辱。初结缡时,她便朝暮聒絮,口口声声即便我身辞在前,其亦得存亡不离,保我不落土不枯腐,好让其抱了我尸身皓首白头,一刻不分。若不是她放此厥词,我又岂会不存不济,挠穿头想出个身故业销的落魄体例?”李四友眉头不聚,鼓腹抬声,说得甚是义正词严。
“此处忠义之士,又岂限于楚容。我且问你,当年受你托孤扶颠持危的四名内卫,现若还未受召阎罗,怕是至今仍未窥破你之毒计,抵死不知那密函真身,是也不是?”
“你……究竟何人?”
李四友目帘独自紧了紧,初时髦想着揎拳捋袖,先泄一泄膺内邪火再说不迟,但是思忖半晌,面上倒见改色,定睛再往四下一觑,言语未出,笑声先至。
李四友耳郭一抖,掩不住已是愁云迷眼,杀气满胸,单掌往袖内一缩,结了气,攒了力,四下觑个一圈,悱悱未发。
耳内怪音啧啧两回,独自应和道:“受教受教。我便晓得,依你李四友脾气,自是不会将把柄拱手于人。”
“之前,我是日思夜想,费尽周章,赌上了性命,好轻易为她觅得一个良缘,嫁与齐章甫荣宠无两。惜得她不识汲引,我白作嫁衣,朽木之才坏便坏了,粪土之墙倒便倒了;现现在她虚飘半世,存亡不知,我无甚何如,全不过存殁由她,万般如命。”
“这…这一事……你怎生……晓得?你这妖物…究竟……来自那边,意欲…何为?”一口凉唾下不去喉咙,反惹得李四友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囫囵了。
“恰是,恰是。”李四友面上露个忧色,两掌一对一拍,立时拥戴,“其乱我鼎祚,害我性命,心下且愧且惧,真教我跟她共寝一夜,便成了她三个时候的梦魇;若说是身后同穴,自化作她下一辈子的恶债。如此这般,其必心乔意怯,随风倒舵,视我如厉鬼,避之不及,我又何忧其冥顽固执,识穿我诈死之计?”
李四友听得此言,更见惶惑,身不由己,一步一叹,依着耳内怪音所说,慢吞吞又再放脚朝前。
“草芥贱命,葵藿微心,我既勉而受纳,其当与有荣焉。归正百千千呼喝传不到西天,亿千万血泪浸不透鬼域,其助我做得这畅行三国的地下天子,便是烂命用在了好刀上,天然得是含笑瞑目,以期来生了。”
“后日倒也听闻老药王大徒儿重归旧处,接办了千娇百媚谷各项谋生。我也知那老儿人精普通,滑不溜手,其既东游西走,不来相犯,我自也不肯拨草寻蛇,净讨败兴儿。”
“青蚨在手,哪儿哪儿不是人上人?少不得挟财追仰,倚势行踏,随心纵欲,想那老药王后福且长着呢。其依着一剂假死药、一剂催情方,换得珍玩五担黄金十箱,难道行了大运中了大彩?更不消提,先前你还买了两回送子药,亦是舍于他好些个钱钞,数额难算。”
这一时,李四友耳内似是密密塞了蜡普通,再也听不得半点声响。侧目回顾,正欲探手往那巨石上摩个一摩,但是迟疑半晌,终是不发,深纳口长气,打拍打拍精力,摔风普通,掉头便走。
李四友唇角微颤,面上笑容更是丢脸的紧,陡地翻掌合手,抬头朝天,口内喃喃有音,细细辨来,倒是一句“雉以眩移拘于网,鱼以有悦死于饵;常常归咎外人,倒不若好生核阅本身”。
李四友地点,距那地宫入口,直行也不过养由基满弓而出一箭之地。然因着半途多庭榭廊阁,迂回盘曲,加上李四友行不过三五步,脚下已然垂垂显出些不笃定,似是被人暗中抄住了脚脖子,全然使不上力来。如此这般,明眼瞧着便是拖泥渡水,不干不脆。
此言一落,李四友不由紧接着冷哼一声,口齿虽阖,脑内却道: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想当年那些个初承雨露的宫嫔后妃,明里暗里做的不过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春秋大梦。却不想我偶然厮磨,暗脱手脚,使药迷了其同近身侍卫,将其凑作一对对芙蕖浪里野鸳鸯,倒置在怀,身故不知。
李四友闻心下所想为人直言说破,不由又是一惊,冷不丁往掌心唾了两口,后则探掌就面,将本身好一通洗刷。
“你莫心惊,且接着往地宫入口行走便是。”
“明面上说甚的逼食梨儿果,忍作莲子花,实则内幕,便是肮脏肮脏的花子亦得摇眉一嗟难置口齿——想当年,钜燕皇庭尸如落叶尽归秋,多少妃嫔将将着花结实,未得鲜媚几日、吃苦几时,已教人斩草除根、带叶连枝。可那些个孺子童女尸首,有哪一个真是你销磨楼主精血结出的胎、钜燕皇族连绵落下的种?亏的你李四朋友前扮尽了白头人送少年儿的薄命老父,将那楚容等人阴害得甘心昂首,更将那秦樱棍骗得自荐床笫……”
正在此一时,销磨楼仆人李四友方送走了五鹿浑这惊掉人下巴的不速之客,将心必然,自顾自把目珠于眶内倒置个两回,垂眉一嗟,脸颊缓仰,展身吐纳,熊经鸟申。
“我便问你最后一句,你乃何人,意欲何为?”
“本来念着,坏了容约名声,毁了容约脸孔,日夜教她对着个溲恶难理、只言难懂的活死人,怎不较火烧袄庙、水淹蓝桥,引得她曾经沧海、挂虑思忆的好?久病床前尚无孝子,何况那无通血脉、同林共枝的伉俪鸟?光阴一长,料其必得移心改志,送抱投怀。怪只怪我一招错料,竟不知容简茂那一贯畏畏缩缩的软筋怂骨,倒也有推马拽牛放肆形骸的一天……”
此言方尽,那断龙石亦是随之落地。
“说是这般说,可你李四友十指斑斑,印的全不过乎忠臣之血、义友之血、妻儿之血、草莱之血,又岂是秦樱那墙上泥皮一桩事体便可笼统含混畴昔?”
“想当年,先行说了断头话,义正词严分钗断带的,又非是你;现现在,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扮甚的此情不渝之死靡它?”
李四友听得此处,浑身高低似是被密密麻麻裹上了三层绵胎,直惹得薄汗涔涔,脊背发痒,足下一顿,再行动时,已是手脚倒置,如行波折丛中。
“瞧瞧,瞧瞧,眼下钜燕金银有蓄、兵甲有励,黔民安足,群僚辅翼,原是全赖销磨楼仆人佛拜得勤、经念很多、香烧得好、悔追得及,这才求出个神佛锡羡,祉祐在侧,德销百殃,乱世清平。却也不知你搁下屠刀捧起经文,那双拭月摘星手,细细嗅来可还是喷鼻血腥?”
“是了,是了,怨该怨有的人智昏菽麦,非将本身痴心当了别人实意——竟不知那永稳定,指天誓日不过孩童把戏;若相负,甘罪无辞尽是愚人自欺。想想也是,如果个明事理识分寸的,那里会将斯须之说当了万岁之爱,将耳畔一阵挠民气肺的苦涩风当了佛前一纸俨乎其然的呈堂供?”
“鬼祟?”耳内覆信带笑,扑的一声,冥冥中兜脸冲李四友啐了一口。“依我瞧来,倒是宋楼奶奶撩了蜂剔了蝎,枉了半世聪明,为人蒙在鼓里,平生吃尽苦毒。以是老话说着——宁惹恶鬼,莫招恶人。倒不知销磨楼仆人觉得如何?”
“不敢不敢。”李四友开目侧颊,傲视四下,慢悠悠将身后披发拢作一堆,脚下终是又再向前。
“但是…但是真要这般?”李四友摇眉不住,把着劲儿扣在踝上,足尖冲地,再不进前。
“故而那手书……”
“我之所欲,全不过助你落下断龙石,了结平买卖罢了……”
候了不到盏茶工夫,李四友苦笑一声,摇眉一叹,只手缓抬,先往耳孔内一阵掏索,后则倒似迅雷不及掩耳普通,忽地将那断龙石构造轻拍了一拍。
“本是个无知无觉算战略求的一国之主,扮甚故意有义矢志不渝的雪胎梅骨?想你步步为营,已是做得个朝阳花木易为春,花开堪折直取折;现现在任你守身定性既甘且愿,难料风月无功心痒难揉,何不就此封了三思台,落了情缘盖,百般简便,万种萧洒,只将七窍心机用在异教身上,好保得你那独一的血脉稳坐了江山尽享了天年?如此这般,方不负你苦心孤诣汲汲营营的卅年辰光不是?”
“小老儿隐在这处,廿岁有多,不管来处,眼下过得早同刍荛褐夫并无大异,躬操井臼,朝作暮息;入夜则是青灯黄卷,静悟参修,长奉浮图,莫敢杀伐。既已入琉璃塔,自当言慈悲话——于那好拿捏的软物,佛陀说的是‘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放鹿愿长生’;于那耗心力的硬骨,佛陀行的是‘割肉贸鹰、捐躯饲虎’,劝的是‘放下屠刀、登时成佛’。故而中间方才那句,小老儿并不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