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耳疾

二人别过，分往两端。

“岂会不知？”宋又谷长纳口气，摇眉苦叹道：“隋老爷子寻求上乘工夫，已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即便其深知坏处，为着加强功力，也必得破釜沉舟，试上一试的。”

“本公子博学多闻，你不平气？”

“因何重归中土？”胥子思轻笑，下颌一探，诘道：“其中起因，怕是天不知地知，我不知你知。”

路潜光拜别当天，入夜，鱼悟房内。

“那就好，那就好。”胥子思又再拍打宋又谷肩膀两回，回眸一瞧胥留留，佯怒令道：“且同我归去。为父另有些话需同你交代。”

五鹿浑含笑，再冲隋乘风颔了点头，这便今后使个眼色，同五鹿老跟宋又谷缓缓上前，向鱼悟施揖存候。三人正同隋乘风擦肩，五鹿浑端倪低垂，模糊见其外袍袖口似有一片湿濡水迹。

话音方落，五鹿浑也不顾五鹿老面上薄怒，悄悄推搡着他，反身便走。

宋又谷脖颈一紧，摇扇笑应，“入门是客，若说那二人烹茶论佛，怎得桌上唯有一盏？”

“因着乱云阁一事，前几日未能得机拜见，故而现往鱼悟禅师那处。一则拜见，再则问一问旧友同括徒弟情状，求个心安。”

“传闻，是何传闻？”五鹿老一听，来了兴趣，单掌一攀五鹿浑胳臂，脸颊一扬，立时策应。

胥子思一臂撑在木椅扶手上，另一臂放在一侧桌上，五指稍开，轻拍桌面，时快时缓。

“若揣测不虚，怕是他们以指代笔，借水为墨；一个读唇，一个断字。既无声又无痕，不留马脚，难道高超？”

“老衲虽也那般疑着，然盗水寒、杀外使，伎俩迂回，不似异教行事风格。瞧那乱云阁情状，倒是很有当年摧枯拉朽的架式。”

隋乘风定定瞧着五鹿浑，耳郭一抖，面上颇见恭敬，冲五鹿浑还了一礼，洪音应道：“还好还好，托公子的福。”

五鹿浑趁其低眉，疾往房内扫了一眼，见不远处桌上，独一一盏，盏口向上，其内似有半盏冷茶。

“来来去去，不来不去；去去来来，不去不来。”

宋又谷单侧唇角勾抬，缓将那折扇收了，自往掌心敲个两回，笑道：“你算是问对了人，这当中，传闻还真有些个掌故。”

“倒不知令师同隋掌门，是不是熟悉？”

胥留留自感羞恼，瞧瞧五鹿浑，心下出现些古怪滋味。

五鹿浑后退两步，沉声酬酢，“禅师，那日宝象寺一别，不过半月，又再得见，实乃机遇。”

胥子思朗笑，心下暗道：这位佛口佛心，耳背的还是这般短长。一边思忖，一边扬声询道：“隋掌门这是欲往那边？”

偶合的紧，此言方落，正见鱼悟房门浅开。

胥子思心下亦有此问，挑眉扫了扫胥留留身后三个儿郎，面皮一拉，沉声道：“你这又是去哪儿？”

鱼悟见状也未几言，口内诵着佛经，指上着力，直将那念珠拨得哒哒作响。

五鹿老目睑稍开，撇嘴自道：“合着他是自找苦吃，赖不得旁人。”

隋乘风啧啧两声，摇眉短叹，“小老儿我是心下沉抑，难以纾解，只好往鱼悟大师那处讨些个佛经禅理，盼个醍醐灌顶。”

隋乘风见状，拱手回礼，声若洪钟，“此一处得见坼天手，老朽欣然。”

隔了盏茶工夫，五鹿老啧了一声，懒惰道：“兄长，究竟何事？来见那垂象国师，何需如此鬼祟？”

隋乘风哈哈大笑，再冲胥子思拱了拱手。

五鹿兄弟见状，俱是竖耳，凝眉静听。

“阿弥陀佛。”鱼悟缓将那佛珠往膺前一拢，沉声应道：“老衲所见，不过夹山一线。现下你我皆困，胥施主的一线天，一定便是老衲的一线天。但是，冥蒙窘境，绝无二致。”鱼悟一顿，眼目一眯，直面胥子思，缓声笑道：“那日堂上，胥施主极力将姬施主诳入此局，倒也是个极佳的应变。”

一起上，三人无话，低头耷耳回了五鹿浑卧房。

“莫说茶盅，我见那茶灶茶壶也自桌上移到了旁处。”

鱼悟微阖了眼目，长呼“阿弥陀佛”，抬声朝背对拜别的隋乘风道：“隋施主，贫僧便不远送了。”

“世事多变，”胥子思又再含笑，皮肉倒是不动，独自接道：“禅师最明其中真味。”

宋又谷声音虽低，却仍为五鹿浑一字不落听了去。

“他们二人，以年齿论，于廿年前那异教之事，总当晓得一二。但是，以上各种终归不过猜测。”五鹿浑抬掌，缓缓给本身布了盏茶，轻啜两口，再道：“隋掌门归于雪山日久。廿年前，其同鱼悟师，又能有何来往？”

“宋兄此言，但是销磨楼仆人所告？”

胥留留一见胥子思，心下一紧，悄悄计算道：得亏闻人女人说要多伴薄掌门，这方未能同来。不然其同父亲这般赶上，少不得又要纠结水寒那事。

胥子思见胥留留迟迟未动，不由短叹，摇眉苦道：“这般时候，你一女儿家，混合三个儿郎四下乱窜，总归不甚便利。若现下仅你跟宋家儿郎，为父也就未几言语了。且此一时，隋乘风隋掌门尚在院内听禅师讲佛说经，于你，更是不便。”

“得，得，女儿不去便是。”胥留留也不知本身究竟是跟谁赌了气，顿足甩手，斯须便自胥子思身侧掠过，一边应着，一边瞪眼鼓腮，颇见不忿。

五鹿浑唇角一抬，轻声应和，“耳背之人说话，嗓门可都是大的要命呐。”

胥子思早慕其侠名，然二人一南一北，且隋乘风又久居雪山之上，故而缘悭一面，久未得逢，直至今回两人同来薄山记念，这方有幸见上一见。

五鹿浑不该五鹿老，反是抬眉瞧一眼宋又谷，轻道：“宋兄，方才于鱼悟师房外，可有查得甚么古怪？”

“你我之间，何必客气？”胥子思稍往前踱了两步，单手往宋又谷肩头一搭，朗声笑道：“此次我来，犬子尚还念叨，薄山之上若可相逢，必然请你再往山庄，喝喝酒下下棋，逗逗鸟喂喂鱼。想是那日一见，其便将你引为知己。”

鱼悟见状，眨眉两回，这方朝五鹿浑起手笑道：“阿弥陀佛。祝施主有礼。”

宋又谷缓缓将那掌中折扇展了，轻摇两回，会心笑道：“那雪山天下门的隋老爷子，虽是早未几在江湖走动，但是他那耳背的弊端，可一向是江湖豪客的酒后笑谈。”

鱼悟急抿了口唇，低声苦道：“假作真时真亦假。老衲虽说有些个胡涂，不知时隔恁久，那异教为何卷土重来，但是，多加防备，必不会有大错。”

宋又谷急收了折扇，将那扇头朝五鹿老一探，横眉怒喝：“你还嫌本公子多口多舌？这一起，我可没少给你们解疑答惑！”

“同括入宝象，浑若清流汇沧海。几位施主，莫多挂虑才是。”鱼悟长目斜飞，沉声应道。

隋乘风背对房外三人，冲身前鱼悟拱了拱手，后则一掸袍尾，回身向外，借着房内火烛，恰见五鹿兄弟及宋又谷。

宋又谷面上一紧，抿唇应道：“自是我师父奉告。”

宋又谷一笑，缓缓往椅背内一仰，阖目缓道：“隋老爷子那耳背起因，但是他本身奉告我师父的，你说他们熟不熟？”

“兄长，那鱼悟和尚，好不识汲引。”

宋又谷目珠一转，同五鹿老换个眼风，思忖半晌，二人已是异口同声，“那二人有事不欲人知！”

隋乘风有闻，回身拱手，也未几言，昂头放脚，大步流星。

鱼悟眉关一紧，缓缓启睑，呼一声佛号，口唇开了半晌，倒是可贵只言片字。

“隋掌门，好巧！”胥子思大声号召着，面带忧色。

胥子思见隋乘风这般直率，立时笑应，“恰是，恰是。鄙人见乱云恶相，实在心忧，便想同鱼悟禅师筹议个对策。”

五鹿浑摇眉苦笑，顿了半刻，方道：“隋掌门虽是耳背，却独占一手旁人学不来的本领。”一言既落，五鹿浑定定瞧着五鹿老，神采实在耐人寻味。

行半柱香，胥子思又遇来人，这一回，共有四位，恰是五鹿兄弟、宋又谷同胥留留。

“宋兄这般赅博，定是销磨楼仆人教诲得宜。高徒名师，四友前辈也必是个博闻强记之人。”

“并非读心，乃是读唇。”五鹿浑一笑，抬掌轻将五鹿老两手从本身肩胛扫下，身子暗往边上一偏，愈远了五鹿老，必然，方道：“其若瞥见对方唇动，即便听不见，也能晓得对方说话。故而方才，我用心低语，同其打个号召，其瞧着我，辨辨唇语，已然明白我说了甚么。”

宋又谷长纳口气，低声摸索道：“你们说，其所议但是同那大欢乐宫有关？”

胥子思也不究查，冲五鹿兄弟稍一点头，再朝宋又谷笑道：“记得来我咸朋山庄玩儿。”

胥子思唇角一抿，将宋又谷同五鹿兄弟来回打量好几遍，见其俱是虾腰拱手，埋头膺前，既恭敬，又惶恐。胥子思唇角陡地一抬，倒是冲宋又谷笑道：“宋家儿郎，又见面了。”

“此一条路，自是往鱼悟大师房上。”隋乘风毫不讳饰，缓声应道：“想来胥庄主方自那处出来？”

五鹿浑点头，连连称是，侧目一扫宋又谷，接道：“我等此来，原想跟大师问一问同括徒弟情状。现在看来，想是大师同隋掌门论佛论的乏了。鄙人来的不巧，实不敢多加叨扰。”

宋又谷听着五鹿浑这般说话，身上一酥，极是畅快。

“隋老爷子本来可并没有耳背的弊端，现在成了如许，满是因着他听信了劳什子傍门左道，说是自刺耳上听宫穴，可发潜能、蓄内力，贯脉强筋。隋老爷子为见功力一日千里，便依此法，久刺听宫。功法嘛，精进倒也精进了，那招环球闻名的‘乘风归’，便是其在当时得悟。只不过，好好一对耳朵，当今几已成了安排。”

“异教重现，武林大家可诛。姬宗主深明大义，何需鄙人多言？”胥子思目华一冷，不耐道：“敌暗我明，可有良策？”

五鹿浑唇角一抬，冲五鹿老缓缓点头，又再笑道：“之前沾了师父的光，曾偶得隋掌门点拨指教，也同其小有打仗。然，我可从未敢动念验一验那传言。直到方才，我才鉴定，江湖上关于隋掌门的传闻，果是真的。”

胥子思摇了摇眉，五指成拳，接道：“此一处，那二人，这般行动。鄙人也真是多此一问。”

五鹿老下颌微抬，摩了摩那透出假面皮的须渣，轻声嗤笑，“本王仅得一口，怎能跟你这‘吕’、‘品’、‘器’争长论短？”

宋又谷眨眉两回，目睫轻颤，立时答允，“长辈同垂垂兄确是惺惺相惜。如果得暇，自当再往庄上叨扰。”

五鹿浑见状，立时拱手，口唇虽开，其声却低，“隋掌门，好久不见，统统可好？”

“或许，是我过分大惊小怪了。”五鹿浑寂静候了半刻，独自摇了摇眉，轻声笑道：“许是隋掌门同鱼悟师正用心礼佛，沉寂打坐；抑或是屋内前辈辨得屋外步法琐细，有些个防备也说不定。”

五鹿老一听，单掌一抬，缓缓摩挲下颌，喃喃道：“这倒是了。前几日听隋乘风跟姬宗主说话，也是远远便能听获得声响；怎得现下离房恁近，反倒是悄无声气、静得古怪？”

五鹿老待胥家父女皆没了踪迹，方冲宋又谷调笑道：“宋兄好福分。这但是老泰山看半子，越看越欢乐呐。”

宋又谷面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嘟囔道：“花椒掉进大米里――麻饭（烦）了。怕是今后他给我来个泰山压顶，将本公子砸成肉泥都算轻的。”

“廿岁前，那老衲人应当方到而立之年吧？瞧模样，他同隋老爷子之间，应当隔了两轮。”

一言方落，胥留留同宋又谷俱是一怔，面皮乍紧，逃目不敢对视。

五鹿老抬掌搔了搔头，轻声询道：“那隋乘风习武多年，奇经八脉自当晓得。怎得这普通大夫都晓得的事儿，他却不知？”

五鹿浑唇角一勾，抱拳同鱼悟道别道：“夜阑人静，我等不碍大师清修，这便去了。他日得机，再来听大师说佛论禅。”

五鹿浑一掌负后，回眸扫一眼宋又谷，轻道：“宋兄可感有异？”

五鹿浑缓给五鹿老布了盏茶，边笑，边一字一顿道：“这，便是尊敬。”

话音即落，放脚上前，随胥留留而去。

胥子思抬眉扫了一眼，抬高声音，哑道：“鱼悟国师，此回，可真是大欢乐宫重回中土？”

宋又谷肩头一颤，缓缓吞口凉唾，轻声策应着：长辈……见过胥大侠。”

五鹿老冷哼，直面宋又谷，不紧不慢道：“那便就教宋公子，隋乘风那耳疾，可有甚么说法？”

鱼悟长目一挑，面上反见笑意，“胥施主，当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方是。”

胥子思方出了鱼悟配房，正待往胥留留房交际代个几句，低眉踱步，没走半刻，便在那抄手游廊碰到了隋乘风。

“那鄙人未几迟延，唯盼后日可有幸同隋掌门煮酒烹茶，论论豪杰。”

宋又谷扫一眼五鹿老，轻声应道：“差不离。廿岁之前，鱼悟也不过而立；当时的隋掌门，但是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了。”宋又谷一顿，挑眉展扇，掩口笑道：“我还听闻，现在的宝象寺，本来不叫宝象寺。很早之前，那一处原名‘报恩寺’。寺院老方丈，于鱼悟幼时收留了他，传他工夫，助他成才，恩密意重。厥后老方丈圆寂不久，那鱼悟便被垂象国主带入皇宫，小和尚成了大国师，报恩寺也改了宝象寺。”

鱼悟坐于一旁，阖着眼目，母指急拨，将颈上念珠转得缓慢。

五鹿老被五鹿浑瞧得心虚，自感毛发倒立，探手向前，颤声道：“兄长，你莫吓栾栾。难不成，那隋老头会读心不成？”

三人行至屋前约莫两丈处，五鹿浑乍停，眉关一紧，冲身后五鹿老跟宋又谷摆了摆手，又再侧颊，做个噤声手势。

五鹿浑笑应，鼻头一抖，见鱼悟立于房门正中，两手合十。看模样，怕是并不想宴客人入内小叙。

胥子思倒也不辨，目珠一转，再道：“之前宝象寺上，禅师早言有暗中权势与你为敌。现将乱云阁同水寒一事勾连细思，怕是异教伏于暗处，早早盯上禅师了。”

五鹿老一听，亦是垂了目睑，短叹应和。待得半晌，却又抬声，冲五鹿浑道：“兄长，若说隋乘风晓得唇语，怎得我瞧着薄山派上世人面劈面跟其说话，还是那般大声？”

五鹿浑心下已然解意，摇眉含笑着，放脚再往鱼悟那处院子。

宋又谷见五鹿老愤怒，不由轻嗤一声，心下暗道：你这小王爷，脾气比我还大。怕是真被你那父王同长兄惯纵坏了。

身后两人见状，俱是一怔，便也止步，同五鹿浑一同立于屋前。

五鹿老翻个白眼，稍一侧目，直冲宋又谷惊道：“怎得江湖上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你都晓得得如此清楚？”

“先求自保，静观其变。”

胥留留朱唇一撅，正待同胥子思撒娇胶葛，却闻五鹿浑沉声拥戴，“胥女人，胥大侠既已发话，你便先行归去。若得同括徒弟动静，明日早些时候，鄙人定当传达。”

胥子思一听，面上立时黯然，唇角一勾，苦笑摇眉，“自是如此，自是如此。当今这般情势，求佛不如求己。”话音方落，起家便走。

胥留留边思忖，边巧笑，展臂上前，娇娇俏俏迎上胥子思，直捉了其胳臂，边摇边道：“父亲怎得在此？”

“鄙人虽不精医术，也算久病成医。因着那梦行症，鄙人见地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五鹿浑一笑，低声缓道：“我但是传闻，那听宫穴，施针之时，会激发长久失聪。这般刁悍的穴位，久刺下来，损了耳力，倒也不敷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