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眉黛春山

她一缩脖子往殿里走，怕晚了碰个正着，转头数落起来，从针头线脑谈到家国天下，实在太遭罪。要说她最怕的是谁，大抵就是精奇嬷嬷。帝王家有端方，且特别重，每位皇子帝姬从出世开端就派专人关照。宫人有精奇、水上、嬷嬷三类人，分担分歧的差事。嬷嬷是奶妈子，本身奶大的孩子心疼，比较好说话。水上专管烧水洗衣，不问端方。精奇就不得了了，俗称看妈，顾名思义，就是不错眸子盯着你，你说话声儿大了，笑起来咧嘴了，都在她们说教的范围。皇子们读书苦，寅正二刻就得起床，起不来的精奇嬷嬷敢上板子。帝姬呢，固然不受皮肉苦，读书以外另有女红，稍有不对就挨呲，精力上也是种折磨。

因为她是紫禁城里独一的公主，哥哥即位后她又成了长公主，司礼监怕宫人懒惰，大抵也有掌控她的意义，特地打发了人来办理这里的宫务。

午后暖和的光从窗口照出去，青砖上映出一方光辉的菱形，那是天然的舞台。婉婉喜好这个时候关起门唱一出昆曲，当然得背着嬷嬷。没有唱词，遵循影象里的鼓点委宛哼着，脸上敷起厚厚的粉，勾出小巧的红唇，像模像样地甩水袖，施施然回眸一笑……这个时候不是帝姬，是做着伶人梦的女人。只是她没有观众，两个从旁帮手摆裙尾的宫女一向垂着眼，到她最后唱完也不见鼓掌。她不免绝望，但是不哀痛，找到云头榻睡个午觉，一觉醒来已经是傍晚。揉着眼睛看天涯朝霞，有燕子飞过来啦，一个爬升，抓虫吃呢吧？宫廷糊口古板有趣，本身不给本身找乐子，早就憋死八百年了。

不知如何，明天傍晚特别温馨，几个小寺人瘟头瘟脑站班，不像以往带着精气神，都有些蔫蔫的。

婉婉伸出一根小指想挠头皮，临了又缩了归去。关于婚嫁的题目，实在充满了冲突。徐贵妃病逝那年她才六岁，并不是怕没人照顾她，堂堂的大邺帝姬，还愁吃不饱饭吗？不过得找个养母，记在人家名下。女孩儿事多，将来出降甚么的且得操心。深宫里的噜苏都是女人管着，前朝的天子是不过问的，当初爹爹亲身把她送到坤宁宫，当时候起她就认别人当娘了。

伴随前来的人忙跪地领旨，婉婉内心也略安宁了，暗忖明天太后表情不错，转头说要去看望天子，该当不会禁止的。

小酉兀自笑了一阵才开解她：“您别愁，哪儿用得上二十根呐，依我看，再等一两年也成事儿了。您不是太后亲生的，场面上更要做得标致，总不能把您留成老女人吧！”她抚了抚下巴憧憬，“我们今后得找个王谢以后，有钱，长得俊，品德好，疼媳妇儿，就足了。”

本身内心正计算，隔着南窗户瞥见皇后领人出去了，她掖裙站起家，悄悄退到了太后座旁。门上传来寺人击节，穿戴丹凤襖裙的皇后像只巨大的胡蝶，引领众妃嫔栖在了慈宁宫宝座前的地毯上。

“依儿臣的见地，八成是气血浪费，母后要保重本身的身子，着太病院进些益气的方剂才好。”她内疚地把手压在膝头上，“母后睡不好，婉婉很担忧，若母后应允，婉婉夜里给母后上夜，母后要甚么，婉婉来服侍您。”

太后眉心微蹙，“这两天不安闲，前半夜倒好，后半夜总不大安稳。”

太后微点头，“胃口还是小了些，底下人要多劝着点儿，主子健壮，是你们的福泽。”

小酉打趣她，“主子想嫁人了？这还不好办！老话儿说了，天子的妹子不愁嫁，等见着万岁爷，您露点儿口风，甚么都有了。”

婉婉道好，安然掖着两袖站在一旁，夕照余晖照在脸上，眼睛敞亮如星斗。

太后说不必，“你身子也弱，经不得这么折腾。我跟前有她们，你不必担忧我。”又破天荒问起公主今早的饮食来，问早上吃了甚么，进得如何样。

她叹了口气，“皇上也不知如何，上年中秋受了寒，病气一向延挨到明天。我原想去瞧的，乾清宫里看得比别处都紧。太后还说那些妃嫔来着，让别整天变着方儿上御前，万岁有成山的机务要忙，没的给他添堵。我晓得不是说给我听的，可我本身也得知情见机儿。”顿了顿又细揣摩，“昨儿传闻咳血了，是二哥偷着奉告我的，我和厂臣探听，他东拉西扯的敷衍我，怕是真的。我也想去瞧瞧，要不明儿上慈宁宫请太后的懿旨，如果应准了，我再过乾清宫去。”

她起家，筹算卸了这身行头，到镜前照脸，还没定睛，小酉从宫门长出去，站在槛前号召：“主子，我们南墙根儿下的西府海棠着花了，您不去瞧瞧？”

阳光在檐角兽的眉心腾跃，毓德宫大开的殿门关上了半边。台阶下添香的宫女把上夜遗留的灰烬倒进漆盒，悄悄站着，模糊闻声殿里传出谨慎翼翼的哼唱。她调转视野，和廊下侍立的人相视一笑，小寺人比个噤声的手势向殿内指，另半边的殿门也缓缓阖上了。

只是很可惜，不是人家肚子里出来的，总隔了一层。多少回了，她想表靠近，太后都是淡淡的，时候长了她也悲观。现在就怕被人草草打收回去，公主金贵，进了别人家的门，不过那样了，还是迟些，细心遴选遴选的好。但是不出降，永久得呆在紫禁城里，有无数的教公束缚着，一言一行乃至一瓣橘子从哪儿下嘴都有详细的定规，她不喜好如许的糊口。怪投错了胎，如果她是男的有多好，不能像哥子们一样从政，哪怕跟着司礼监的那帮人出去采买采买也好。

小酉嘟囔：“太后也真是的，远亲的兄妹，还避这倒灶的嫌！”

太后听着她的话，抿唇笑了笑。这孩子夙来灵巧，固然有些怯懦，但心倒是热诚的。先帝子嗣薄弱，一辈子只要两子一女，合德帝姬作为独一的女儿，小的时候非常受虐待。可惜了，天生与爹娘缘浅，如果不是命里带煞，倒是很不幸的。

她快步到了廊庑底下，背动手要进殿里，俄然顿住了脚，“如何还没上窗户？”

本年有过一回倒春寒，三月中旬一夜夹雪的北风，吹白了紫禁城的明黄琉璃瓦。大师的语气里都带了些难过，忧心本年的花期要迟了，没想到月末收梢的那几天一个回马枪，大大地和缓起来。

她开端数，一根两根……从四岁起每年不落，到现在已经十一根了。当初给树披红还是她的生母徐贵妃教给她的，徐贵妃是南边人，翰林家的蜜斯，骨子里总有挥之不去的诗情画意。她说海棠是月老的眼睛，给树戴花，将来能保佑她嫁个好驸马。固然当时候不晓得驸马是甚么马，可母亲的话，一向牢服膺在心上。厥后徐贵妃过世，她常常驰念她的时候就来这株海棠树下看红绸，一看就看了这么多年。

第二天一早洗漱完了，规端方矩上慈宁宫存候去。太后是紫禁城里最大的佛，晨昏定省连天子皇后都不能免。婉婉去得一贯早，根基都是太后一升座就到，这点上太后对她还是很对劲的。

小酉打水来给她洗脸，边洗边道：“皇上这两天圣躬不佳，主子不去瞧瞧吗？上回您扭了脖子，万岁爷还连着两天来看望您呢！”

她脸上一红，嘀嘀咕咕说：“瘸了舌头的，拿我消遣起来了……”

公主身边的带班寺人垂手呵腰：“回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今早进了半碗江米粥，一个奶饽饽，进得香。”

四月初三，气候晴好。

想起来了，最短长的精奇嬷嬷下半晌会亲，到现在都没返来。得亏李嬷儿不在，不然她敢画着脸谱穿戴戏服到处跑，非把徐贵妃也骂活了不成！

“肖少监不来，我还在呢，就撂下了？”她气哼哼的，“上窗户！”

小酉忙把她的手压下来，摆布看了看，小声道：“细心落人眼，叫嬷嬷晓得了又要骂。”接畴昔一笑，“奴婢替主子挂上吧！”

婉婉向上看，太后穿戴鹤纹团花对襟褙子，因为保养得宜，四十多岁的人，脸上几近没有衰老的陈迹。只不过能够真睡不好，眼下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青影，较之以往是略显蕉萃了。

她一贯好脾气，见她这回恼火了，几个宫人吐着舌头，把毓德宫前的这排窗框都按了上去。婉婉顶着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看了半天，感觉她们不会偷懒了，这才回身进殿里。

也是没体例，大邺的教条就是如许，男女有别，到了必然的年纪，说话都得隔几步，以是帝王家，想亲厚也亲厚不起来。

小酉挂好了宝带，她眯着眼睛细心看，那绦子上镶有金线，在余晖里偶见金芒一闪，细心瞧又没了。

关于存候，每天的对话都差未几，婉婉给太后纳福，接了宫女端来的茶向上进献，太后接畴昔喝了一辩才让坐，她就恭恭敬敬问安：“母后昨儿歇得好？”

“你说……攒够多少能碰到好姻缘？”她转头问小酉，“二十根够不敷？”

是个好动静，她每年都有这个风俗，第一簇花枝上要挂红绸子，祈愿她的花开得比文华门外的好。找了根束发的宝带出去，疾步到了树下，昂首看，刚发的新蕊，有点弱不由风。她的个子比小酉矮，踮起脚尖也还差一点。戏服的袖子又太大，把手举高，顺顺溜溜就滑到肩头，暴露了一双光致致的臂膀。

甚么叫上窗户，夜里玻璃窗外再上一层纸窗户，这是每天的例行。毓德宫里有个干粗使的缺心眼儿丫头，哦了声说：“回主子，肖少监下半晌来过了，早晨八成不来查职了。”

悠长住在一个处所，即便是雕梁画栋，也有厌倦的时候。不但她们这些退役的宫人是如许，宫里的朱紫主子也是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