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碧血剑(10)
袁承志把这路拳法重新至尾练了十多遍,除了服膺师父身法以外,又自行悟出了一些奇妙。只把他喜得抓耳爬腮,一夜没好好睡,就是在梦中也是在练拳。
这时承志赶得紧,穆人清也避得快,两人急奔疾趋,广场上只见两条人影,飞来舞去。承志早忘了嘻笑,全神灌输的模学身法,追捉师父。俄然穆人清哈哈大笑,回臂一把将他抱起,笑道:“好门徒,乖孩子!”又道:“好啦,这些已够你练啦。”把他放落,叫他复习几遍,自行入内。
木桑道人道:“啊哟,明天没带见面钱,可也不好生受你这几个头,如何办呢?”
穆人清道:“剑为百兵之祖,最是难学。本派剑法更广博高深,加上自历代祖师以降,每一代都有增益。别派武功,师父常留一手看家本领,乃至一代不如一代,越传到厥后精美之着越少。本派却非如此,选弟子之时极其严格,选中以后,却倾囊相授。单以剑法而论,每一代便都能青出于蓝。你聪明勤奋,要学好剑术,不算难事,所希冀于你的,是今后更要发扬光大。更须服膺:剑乃利器,以之积德,其善无穷,以之行恶,其恶亦无穷。本日我要你发个重誓,平生当中,决不成妄杀一个无辜之人。”
穆人清纵到松树之前,食中两只手指勾住剑柄,悄悄一提,已拔出长剑,说道:“这件背心是用乌金丝、头发、和金丝猿毛混合织成,任何短长的兵刃都伤他不得。”说着顺手一剑向承志胸口刺去。
比及天一微亮,恐怕忘了明天所学,又到广场上照练。越打越努力,忽听得背后一声咳嗽,忙转过身来,见师父笑吟吟的站在身后,叫了声:“师父!”垂手站立。
承志忙过来跪下叩首。木桑道人笑道:“罢了!”伸手一扶,把他扯起。
穆人清道:“你本身悟出这几招都还不错。但这一招快是快了,下盘暴露空地。仇敌如是妙手,他的脚这么一勾,你就糟糕,是以该当如许。”连说带比的教诲。袁承志大是钦服,这一天又学了很多诀窍。
穆人清道:“此人贪花好色,坏了很多良家妇女的名节,迩来更变本加厉。这武林败类下次落在道兄手里,不成再重旧情。道兄清理流派,肃除不肖,便是保护尊师的令名,酬谢尊师的恩德。”木桑点头道:“穆兄说的是。唉!”说着叹了口长气。
这一剑迅捷非常,承志怎能遁藏,大惊之下,却见剑尖碰到背心,便悄悄反弹出来,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叩首伸谢。
木桑大赞袁承志心机工致,让他九子,与他下了一局。
木桑心想这是闲事,不便禁止,但是只等得心痒难搔,好轻易穆人清传完剑法,他顿时一把拉住,说道:“来来来,再杀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剑,已微感疲惫,但知木桑棋瘾极大,如不相陪,只怕他整晚睡不安乐,因而和他到树下对局。承志练了一会新学的剑法,忽听木桑喜叫:“承志,快来看!你师父大大的糟糕!”因而奔畴昔旁观。穆人清棋力本来不如木桑,这时又是勉强作陪,下得更加不顺,不到中局,已到处受制,目睹一块白子情势非常危急,即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为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沉吟不语,始终放不下去。
穆人清听他这么一说,灵机一动,心想:“这老道武功有独到之处,江湖上人称‘千变万劫’。如肯传点甚么给承志,倒可令他得益不浅。只是此人夙来不肯收徒,倒要想体例挤他一挤。”说道:“承志,道长承诺给你好处,快叩首伸谢。”承志听师父这么说,当即又跪下叩首。
穆人清道:“我知你心肠仁厚,决不会用心殛毙好人。不过是非之间,偶然甚难辩白,世情诡险,民气难料,好人或许是好人,好人说不定实在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大之心,就不易误伤了。”承志点头承诺。穆人清又道:“崇祯天子杀了你爹爹,在贰心中,只道你爹爹是好人,他杀得一点儿也不错,那知却大大的错了。崇祯天子这些年来杀了很多大臣大将,有的固是好人,好人可也给他杀了很多。他不明是非,又无涓滴刻薄之心,他这么乱杀一通,这大明江山,怕要就义在他手里。”承志黯然点头,晓得师父提出崇祯杀他父亲的事来,是要他将“是驳诘辨、不成妄杀”的经验深记在心,再也不忘。
木桑摇了点头,神采懊丧,道:“也不是对于他不了,只老道狠不下这个心。这些年来,我曾和他两次相斗。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风,最后终究念着同门交谊,先师临终时又叮咛我好好照顾他,老玄门育无方,致他误入歧途,沉迷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后这一击便下不了手。第二次脱手,他不知在那边学来了一些邪派的短长工夫,一剑刺在我心口,幸赖这件背心护身,剑尖刺不出来。他吃了一惊,只道我练成奇妙武功,这么一疏神,又给我制住。我好好劝了他一场,他却只嘲笑,临别时说道:‘我想明白了,本来你不过仗着宝衣护身。下次脱手,我刺你头脸,你又如何防备?’”
穆人清怒道:“此人如此傲慢。道兄念着同门交谊,一再饶别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没甚么干系。道兄,你在敝处盘桓小住,我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见到他仍在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级来见你。”
这一年端五节,吃过雄黄酒,穆人清又请出祖师爷的画像,本身磕了头,又命袁承志叩首,说道:“明天教你拜祖师,你知为了甚么?”袁承志道:“请师父见知。”穆人清从室内捧出一只长木匣,放在案上,木匣盖一揭开,只见精光刺眼,匣中横放着一柄明晃晃的三尺长剑。
木桑道人笑道:“你见过这件东西墨黑一团,毫不起眼,先前磕了头,只怕很感觉有点儿冤,这一次才至心甘甘心了。”承志给他说得脸红过耳,笑嘻嘻的不答。
木桑道:“多谢你美意。但我总盼他能够悔过,痛改前非。这几年来,对他的邪门武功我曾细加揣摩,真要再脱手,也一定胜他不了。我躲上华山来,求个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不烦,也就是了。他如能改过,自是我师门之福,不然的话,让他多行不义必自毙吧。”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他能改过?唉,很难,很难!”
穆人清跟他打趣惯了的,听他奖饰本身的小徒儿,也不由拈须浅笑,怡然得意。
袁承志听着二人说话,仿佛木桑道人有一个师兄弟品性不端,武功却甚高强,捧着那件背心,对木桑道:“道长,你要除那恶人,还是穿了这件背心稳妥些。等你撤除了他,再赐给弟子吧。弟子武功没学好,不会去跟好人脱手,这件宝贝还用不着。”
一晃三年,袁承志已十三岁了。这三年当中,穆人清又传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虽是掌法,倒是修习内功之用。自来武学各派修练内功,都讲究呼吸吐纳,打坐练气,华山派的内功却别具门路,自外而内,于掌法中修习内劲。这门工夫虽费时甚久,见效颇慢,但修习时既无走火入魔之虞,练成后又能力奇大。因表里同修,临敌时一招一式当中,皆自但是有内劲相附,能于不着意间制胜克敌。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无往倒霉、无坚不摧了。袁承志练武光阴尚浅,“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矫健非常,百病不侵。穆人清偶然下山,一去便两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后查考武功,见他勤奋勤奋,进境敏捷,每次均奖勉有加。
木桑拍拍他肩膊,道:“多谢你一番美意。但就算没背心护身,谅他也杀不了我。这恶人的邪门工夫只能攻人无备,可一而不成再。小娃娃倒不消为我担心。”
承志谢了,恭恭敬敬的双手接过,站起家来,抖开一看,见是黑黝黝的一件背心,拿在手里重甸甸的,非丝非革,不知是甚么东西所制,正自迷惑,听得穆人清道:“道兄,别开打趣,这件宝贝怎能给他?”
承志晓得松树质地致密,刚才见师父舞剑之时,剑身不住颤抖,可见剑刃刚中带柔,那知这一掷之下,一柄长剑的剑身全数没入,不觉诧异得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木桑笑吟吟的从背囊中拿出一只围棋盘、两包棋子,笑道:“这家伙老道是半晌不离身的。你怕了我想避战,推说华山上没棋盘棋子,那可赖不掉,哈哈,哈哈!”
说了一阵话,穆人清问道:“那人迩来有动静没有?”木桑道人本来满脸笑容,听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神采顿时不愉,说道:“不瞒你说,这家伙不知在甚么处所混了一段日子,比来却又在山海关表里出没。老道不想见他,说不得,只好避他一避。来到华山,老道是避祸来啦。”穆人清道:“道兄何故长别人志气,灭本身威风?凭着道兄这身入迷入化的工夫,莫非会对于他不了?”
承志不敢收,望着师父听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如许,那么多谢道长吧。”承志跪下伸谢。穆人清正色道:“这是道长当年花了无数心血,拚了九死平生才得来的防身珍宝,你穿上了。”承志依言把背心穿上,只觉太大了些,不甚称身。
忽听身后一人大呼一声:“好!”
凡学武之人,碰到外力时不由自主的会运功抵抗。木桑道人这么一扯,承志这时“混元功”已有小成,双臂顺乎天然的悄悄一抵。木桑道人已试出了他工夫,对穆人清笑道:“老猴儿,这几年见不到你,本来偷偷躲在这里调度小猴儿门徒。你运气不坏呀,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竟然还找到如许个好娃娃。”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有其师必有其徒,师父不要脸,门徒也没出息。喂,娃儿,你听我说,为人可要正朴重派,别学你师父这么厚脸皮,听到人家说给东西,赶紧敲钉转脚,莫非我白叟家还骗你孩子不成?如许吧,今儿乘我白叟家欢畅,把这个给了你吧。”说着从背囊中取出一团东西来给他。
连续三天,木桑老是缠着穆人清下棋。袁承志旁观,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明天我们休兵一日,待我先传授门徒剑法再说。”
袁承志道:“师父教了我剑法,如果今后我剑下杀了一个好人,必然也给人杀死。”穆人清道:“好,起来吧。”袁承志站起。
穆人清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甚么风把你吹来的?一上华山,便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承志,这位木桑道长,是师父的好朋友,快给道长叩首。”
这一局公然是木桑胜了两子。老朋友俩从日中直下到入夜,一共下了三局,木桑两胜一负,还想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没精力陪你啦!”木桑这才恋恋不舍的去睡。
袁承志在一旁旁观,实在忍不住了,说道:“师父,你下在这里,木桑师伯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便可冲出去了。不知弟子说得对不对。”穆人清夙来恬退,不似木桑自大好胜,也就照着徒儿指导,下了这着,一大片白棋果然冲出,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块。这局棋穆人清本来大输特输,这么一来一去,成果只输五子。
承志一听,才知是件贵重宝贝,双手捧着忙即交还。木桑道人不接,说道:“呸!老道那会像你师父这么寒酸,送出了的东西怎能收回?乖乖的给我拿去吧!”
承志在山上三年,除了师父的声音以外,向来没闻声过第二人的说话,固然另有个哑巴,但是哑巴不会出声。他仓猝转头,只见一个老道笑嘻嘻的走上峰来。
袁承志嘻嘻哈哈的追逐,一回身,忽见哑巴在打手势,要他留意,承志心中一动,暗想:“师父使的公然都是十段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当下一面追捉,一面谛视师父身法,十段锦他练得本熟,然见师父进退趋避,矫捷非常,一样的一招一式,在他使出来,另有非常巧思。承志追逐之际,暗学诀窍,过未几时,在追逐当中竟也用上了一些师父的纵跃趋退之术,顿时迅捷了很多。穆人清悄悄点头,深喜孺子可教。
袁承志欣喜交集,心中突突乱跳,颤声道:“师父,你教我学剑。”穆人盘点点头,从匣中提起长剑,神采一沉,说道:“你跪下,听我说话。”袁承志依言下跪。
穆人清见他郁郁不乐,晓得天下只一件事能令他万事置诸脑后,说道:“这件事多说败人清兴。牛鼻子,你的棋艺……”木桑一听到“棋艺”两字,脸上肌肉一跳,顿时容光抖擞,斗然间好像年青了二十岁,只听穆人清道:“……这些年来,可稍为长进了些没有?”他忙道:“甚么?老道的武功向来不及你,下棋的本领却大可做你师父。你若不信,我们便……”穆人清笑道:“好,我来领教领教‘千变万劫’工夫,你的用饭家伙带来了吗?”
穆人清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挺出,剑走龙蛇,白光如虹,一套天下无双的剑法展了开来。日光下长剑闪动生辉,舞到厥后,但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承志跟着师父练了三年拳法,目光与之前已大不不异,饶是如此,师父的剑法、身法还是瞧不清楚,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穆人清大喝一声,长剑忽地飞出,嗤的一声,插入了山岳边一株大松树中,剑刃直没至柄。
那道人身穿青色粗布道袍,一张脸黄瘦干枯,头发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着个小小道髻,大声说道:“老猴儿,这一招‘天外飞龙’,人间更没第二人使得出,老道本日大开眼界。十多年没见你用剑,想不到更精进如此!”
哑巴搬出台椅,两人就在树荫下对起局来。袁承志不懂围棋,木桑一面下,一面给他解释,同时不开口的吹嘘本身这着如何高超,他师父如何远远不是敌手。穆人清只浅笑深思,任由他自吹自擂。围棋易学难精,下法规矩,一点就会。袁承志看了一局,已明大抵。他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黑棋子是黑铁,白棋子是镔铁外镀白铜。两人落子时收回铮铮之声,甚是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