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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碧血剑(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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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处所富庶,固然官吏普通的贪污虐民,但众百姓尚堪温饱,比之秦晋饥民的苦况,倒是如在天国了。

俄然之间,满身凉飕飕地只感寒气逼人,只见那剑剑身金色,形状甚奇,与先前所见的金蛇锥模糊类似,整柄剑就如一条金蛇蜿蜒盘曲,蛇尾弯成剑柄,蛇头则是剑尖,蛇舌伸出分叉,剑尖竟有摆布两叉。那剑金光光辉,握在手中非常沉重,似是黄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铸,剑身上一道血痕,收回碧油油暗光,极是诡异。

读到最后三页,只见密密麻麻的用炭条写满了口诀,参照前面所载,有些处所窜改精奥,颇增妙悟,但一大半却全不成解。埋头细读这三页口诀,苦思了两天,总觉此中冲突百出,必然另有关头,但把一本秘笈翻来覆去的细看,统统功诀法门实已全数熟读体味,更无遗漏。他重入山洞,细看壁上图形,仍难索解。

再读下去,只见很多招式的称呼甚为古怪,“客岁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害羞半敛眉”、“柔肠百结”、“粉泪千行”、“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泪珠难寄”、“旧欢如梦”、“劝我早归家”、“孤雁苦楚”、“同生共死”、“望郎何日来”等等,皆是男女欢爱之辞,似是一个少女悲伤情郎别去,苦思苦忆的表情。袁承志当时不明后代情怀,又没读过多少诗词,只觉这些招式称呼缠绵悱恻,甚是无聊,试着使动拳脚剑法,每一招常常欲进又却,若即若离,虚招极多而实招希见,倒似是游戏玩意,而不是性命相搏的招式,临敌之时并无多大用处。

贰心中大奇,用力拉扯,那书竟然纹丝不动。他此时混元功已成,双手具极强内家劲力,这一扯力道非同小可,就算铁片也要拉长,不猜想这书竟然不损,情知必有古怪,细加核阅,本来封面是以乌金丝和不知甚么细线织成,共有两层。

另一张纸笺上写的,却密密的都是武功诀要,与秘笈中不解之处一加参照,顿时豁然贯穿,公然妙用无穷。他眼望天上明月,《金蛇秘笈》中各种武功秘奥,有如一道澄彻的小溪,缓缓在心中流过,清可见底,更无半分残余,直到红日满窗,这才觉醒。只这些武功似过份繁复,花巧太多,想来是金蛇郎君的本性使然,喜在夷易处弄得峰回路转,令人目炫狼籍。这两张纸笺上的字是用墨笔写成,当非困居山洞时所写。然系其武学总诀,融会贯穿以后,于厥后炭笔所书的千奇百怪招数,亦能明其原委。

持剑微一舞动,顿时明白了“金蛇剑法”的奇特之处,本来剑尖两叉既可攒刺,亦可勾锁仇敌兵刃,倒拖斜戳,皆可伤敌,比之平常长剑增加了很多用法,先前感觉“金蛇剑法”中颇多招式全无用处,但用在这柄特异的剑上,尽成短长招术。

一名军官带了十多名兵卒,大声呼喊:“你们唱这等造反的妖歌,不怕杀头吗?”挥动鞭子,向众百姓乱打。众饥民叫道:“闯王不来,大师都是饿死,我们恰是要造反!”一拥而上,抓住了官兵,又打又咬,顿时将十多名官兵活活打死了。

闯王听得是神剑仙猿穆人清的弟子到来,虽在军务倥偬之际,仍亲身访问。袁承志见他气度威猛,神采驯良,甚是佩服。闯王说他师父去了江南,想是穆人清在言语中对这年青爱徒非常奖许,是以闯王对他甚加正视,言下很有招揽之意。

他见了金蛇剑后,对《金蛇秘笈》中所载武功更增神驰,而不知不觉间,心中对这位怪侠又多了几分靠近之意。出得洞来,又花了二十多天工夫,将秘笈中所录的武功尽数学会了,此中发金蛇锥的伎俩尤其奇妙,与木桑道人的暗器心法可说各有千秋。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

这日来到赣东玉山,吃过饭后,到船埠去乘船东行,见江边停了艘大船,相问之下,说是上饶一个富商包了到浙江金华去买卖商货的,袁承志便求附载。船老迈贪着多得几个船钱,向包船的富商龙德邻筹议。龙德邻见他是个儒生,也就允了。

那青衫少年走进中舱,与龙德邻、袁承志见礼,自称姓温名青,因得知母亲得病,是以赶着归去看望。他见了龙德邻不觉得意,一双秀目,却不住向袁承志打量,问道:“听袁兄口音,好似不是本地人?”袁承志道:“小弟客籍广东,从小在陕西居住,江南还是平生第一次来。”温青问道:“袁兄去浙江有何贵干?”袁承志道:“我是去看望个朋友。”正说到这里,俄然两艘划子运橹如飞,从座船两旁抢了畴昔。温青睐盯划子,直望着两船转了个弯,为前面的山崖挡住,这才不看。

袁承志初出茅庐,对李岩的风仪为人,暗生仿照之心,便去买了墨客衣巾,学着也作墨客打扮。他不知师父在江南那边,只要迳向南行,随遇而安。

袁承志听此人声音清脆动听,昂首看时,不由一呆,见是一个面孔漂亮的仙颜少年。此人十八九岁年纪,穿一件石青色缎衫,头顶青巾上镶着块白玉,衣履精雅,背负包裹,肤色白腻,一张脸白里透红,说得上是乌黑粉嫩。龙德邻见这少年服饰华贵,人才出众,心生好感,命船老迈放下跳板,把他接上船来。

刚吃过饭,水声响动,又是两艘划子抢过船旁。一艘划子船头站着一名大汉,望着大船狠狠瞪了几眼。温青秀眉微竖,满脸喜色。袁承志心感奇特:“他为甚么见了划子活力?”温青仿佛发觉到了,微微一笑,神采登转温和,接过船伙泡上来的一杯茶,啜了一口,似嫌茶叶粗涩,皱了眉头,把茶杯放在桌上。

李岩对袁崇焕向来敬佩,传闻袁督师的公子到来,相待尽礼,接入营中,请夫人红娘子出见。红娘子英风开朗,豪放不让须眉。三人言谈投机。袁承志除武功以外,见地甚浅,李岩熟谙古今史事、天下兴亡之理,跟他纵谈局势,袁承志听了有如茅塞顿开,对李岩甚为敬佩。两人意气相投,因而相互八拜,结成了义兄弟。袁承志在李岩营中留了三日,直至闯军要拔营北上,这才依依道别。

再看石壁上那“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那十六个字,不由得怔怔的出了神,心想这位金蛇前辈不知边幅如何?不知平生做过多少惊世骇俗的奇事?到头来又何故会死在这山洞当中?

他拿小刀堵截钉书的丝线,拆下封面,再把秘笈在火上燃烧,顿时火光熊熊,金蛇郎君平生绝学烧成了灰烬。再看那书封面,夹层当中仿佛另有别物,细心挑开两层之间连络的金丝,公然中间藏有两张纸笺。

又过两日,袁承志清算行装,与哑巴告别。他在山上居住多年,俄然拜别,心下难过。大威与小乖颇通灵性,拉住了他衣衫吱吱乱叫,不放他走。袁承志更是难分难舍。哑巴带了两端巨猿直送到山下,这才挥泪而别。

中饭时分,龙德邻好客,聘请两人同吃。袁承志量大,一餐要吃三大碗饭,鸡鱼蔬菜都吃了很多,温青却只吃一碗饭,甚是清秀高雅。

袁承志见了这等景象,心想:“无怪闯王阵容日盛。百姓饥不得食,也只好杀官造反了。”向一名饥民问道:“这位大哥,可知闯王在那边,我想前去相投。”那饥民说道:“传闻闯王雄师眼下在襄陵、闻喜一带,就要过来。我们大伙也要去当兵。”袁承志又问:“刚才听得大师唱的歌儿甚好,另有没有?”那饥民道:“另有好多。那都是闯王部属的李公子所作。”又唱了几首,歌意都是劝人杀官造反,驱逐闯王。

这天早晨,他因参究不出此中事理,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平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笈,却在山上多耽了两个月工夫。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古怪,他的书观之无益。一招招式连本身也不知击向那边,情意不定,那算是甚么武功招数?这招‘意假情真’,也委实奇妙之至。”

袁承志听得师父不在,顿时忽忽不乐,再问起崔秋山,则是和穆人清同到江南苏杭一带筹措军饷去了。袁承志说要去寻师,禀明师父以后,再来效力。闯王也不勉强,命制将军李岩欢迎,又送了一百两银子作盘费。袁承志谢过受了。

到了傍晚,船在一个市镇边停靠了。袁承志想登陆旅游,龙德邻不肯阔别货色,邀温青时,他嘴唇一扁,神态轻视,说道:“这类荒漠处所,有甚么可玩的?”似是讥他没见过世面。袁承志觉这少年高慢迫人,却也不觉得忤。他见江南山温水软,风景娟秀,与华山的雄奇险要全然分歧,一起上从不肯错过了旅游的机遇,便登陆四下闲逛,买了几斤橘子回船,想请龙德邻和温青吃时,见两人都已睡了,便也解衣寝息。

他武学修为既到如此境地,见到高深的武功秘奥而竟不摸索到底,实所难能,心想:“眼不见为净,我一把火将它烧了便是。”主张已定,下炕来点亮油灯,拿起秘笈放在灯上燃烧。但烧了很久,那书的封面只薰得一片乌黑,却不能着火。

舞到酣处,偶然中挥剑削向洞壁,一块岩石应手而落,如削烂泥,这剑竟是锋锐绝伦。他又惊又喜,转念又想:“金蛇郎君并未留言赠我此剑,我见此宝剑,便欲据为己有,未免贪婪,还是让它在此伴着旧主吧。”提起剑来,向石壁上插了下去。这一插未使尽力,又非顺石缝而入,剑身另有尺许露在石外,未及柄而止。剑刃微微摇摆,剑上碧绿的血痕映着火光,似一条活蛇不住扭解缆子,冒死想钻入石壁。

李岩治军严整,又编了很多歌儿,令人教小儿传唱,四周流播。百姓正自饥不得食,官府又来鞭挞逼粮催饷,传闻“闯王来时不纳粮”,自是大家推戴。是以闯军未到,有些城池已不攻自破。

旁观很久,心中隐生惧意,深思这一道碧绿的血痕,不知是何人身上的鲜血所化?是仁人义士,还是大奸大恶?又还是千百人的颈血所凝集?

待看到一招“意假情真”,见《秘笈》中胪陈这一招如何似真似幻,说道“人间冒充多而真情罕见,各种摸索,欲明对方真意地点,而真意殊不易知,此以是难过长夜而柔肠百转欲断也。”这一招中包含了无数虚招,最后说道:“别道人家有无真情,即令本身,此招终归那边,自家总亦不知。”最后一击,似虚似实,情意不定。承志心想:“师父常警告,修习武功,须防走火入魔,一旦入魔,精力狼籍,不易清算。金蛇郎君想到这里,已近乎走火入魔,我可不能跟着学了。”掩过秘笈,猛觉这一招虚真假实,变幻多端,委实奇妙非常,出招者本身既不知此招击向那边,敌手天然更加不知,只因不知其何来何去,自是难以闪避拆格。这可说是一招底子不能抵挡的武学招术。天下武功招数,非论如何奇妙奇妙,必可拆解对付,左来则右挡,攻前则退后,但这招不知击向那边,任何挡格能够均系错着,自是抵挡不来。

行了数日,将到山西境内,见饥民煮了饿死的死尸来吃,他不敢多看,疾行而过。

袁承志沿途探听,在黄河边上碰到了小部闯军。带兵的首级传闻是来找闯王的,不敢怠慢,忙派人陪他到李自成军中。

袁承志艺成下山,所闻所见,俱觉别致,一起行来,见百姓大家衣服褴褛,饿得面黄肌瘦。行出百余里,见数十名百姓在山间发掘树根而食。他身边有师父留下的银两,却也无处可买食品,只得发挥武功,捕获鸟兽为食。又行数十里,见倒毙的饥民不断于途,甚感凄恻。

一张纸上写着:“重宝之图”四字,中间画了一幅舆图,又有很多暗号。图后写着两行字:“得宝之人,真乃我知己也。务请赴浙江衢州静岩,寻访女子温仪,赠以黄金十万两。”心想:“这话口气好大!”只见笺末又有两行小字:“此时纵聚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会?重财宝而轻分袂,愚之极矣,悔甚,恨甚!”小字之下,斑斑点点,沾有很多泪痕。凝神半晌,不明其意。

那青衫少年踏步上船,那船便微微一沉,袁承志心下暗奇,瞧他身形肥胖,不过百斤高低,但这船一沉之势,却似有两百多斤重物压上普通,他背上包裹不大,怎会如此沉重?那少年上船以后,船就开了。

“朝求升,暮求合,迩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束大师都欢腾。”

那李岩虽是闯军中带兵的将官,但身穿墨客服色,吐属儒雅。本来他是前兵部尚书李精白之子,本是举人,因振济哀鸿,获咎了县官和富室,遭诬告入狱。有一名女侠敬慕他为人,带领哀鸿攻破监狱,救他出来。那女侠爱穿红衣,世人叫她红娘子。李岩实逼处此,已非造反不成,便和红娘子结成佳耦,投入闯王军中,献议均田免赋,善待百姓。闯王言听计从,极其重用。闯军本为饥民、叛兵、及赋闲驿卒所聚,造反不过为求一饱,原无弘愿,所到之处,不免劫夺,因之民气不附,东西流窜,时胜时败,难成气候。得意李岩归附,李自成清算军纪,严禁滥杀奸骗,顿时军势大振。

船老迈正要拔篙停航,俄然船埠上仓促奔来一个少年,叫道:“船老迈,我有急事要去衢州,请你行个便利,多搭我一人。”

他望着两页白笺,一堆灰烬,呆呆入迷,暗叹金蛇郎君工于心计,一至于斯,用心在秘笈中留命令人不解之处,诱使获得秘笈之人决计摸索,终究找到藏宝舆图。如果秘笈落入庸人之手,不去研讨武功的精微,那么多数也不会发见地图。他把两张纸笺仍夹在两片封面之间,再去山洞取出金蛇剑,练熟了剑法,才将剑插复原处。

这一日来到一处市镇,见饥民大集,齐声高唱,唱的是:

经此一晚苦思,不但通解了金蛇郎君的遗法,而对师父及木桑道人所授诸般上乘武功,也有更深一层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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