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碧血剑(2)
老头儿嘲笑一声,说道:“你这位小相公看来是第一次出门,甚么世情也不懂的了。长官?长官带头干呀,好的东西他先拿,都雅的娘们他先要。”张朝唐道:“老百姓怎不向官府去告?”老头儿道:“告有甚么用?你一告,十之八九还得赔上本身性命。”张朝唐道:“那如何说?”老头儿道:“那还不是官官相护!别说官老爷不会准你状子,还把你一顿板子收了监。你没钱贡献,就别想出来啦。”
危邦行蜀道 乱世坏长城
张朝唐四下瞧去,到处箱笼狼藉,门窗残破,似经盗匪洗劫。张康见仆人不出来,一步一顿的又回进店。张朝唐道:“到别处看看。”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有的女尸身子赤裸,显是曾遭刁悍而后遭害。一座市镇当中,到处阴风惨惨,尸臭阵阵。两人不敢逗留,忙上马向西。
那中年公差向乘马客道:“老兄,你走你的道吧,莫管我们衙门的公事。”乘马客道:“你放开手,让他说。”张朝唐道:“鄙人一介墨客,手无缚鸡之力,岂是能人……”一名公差喝道:“还要多嘴?”反手一记巴掌打去。
浡泥沧外洋,立国自何年?夏冷冬生热,山盘地自偏。
柴扉开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举油灯,颤巍巍的扣问。张朝唐道:“我们是过路客人,想在府上借宿一晚。”老婆婆微一游移,道:“请出去吧。”张朝唐走进茅舍,见屋里只一张土床,桌椅俱无。床上躺着一个老头,不竭咳嗽。张朝唐命张康去把马牵来。张康想起刚才见到的死人惨状,畏畏缩缩的不敢出去。那老头儿挨下床来,陪着他去牵了马来系在屋边。老婆婆拿出几个玉米饼来飨客,烧了壶热水给他们喝。
劈面那乘马垂垂奔近。顿时搭客目睹前面两人奔逃,前面四名公差大喊追逐,只道真是缉捕能人,催马驰来,奔到张朝唐主仆之前,俯身伸臂,一手一个,拉住两人后领,提了起来。四名公差也已气喘吁吁的赶到。
浡泥国那督张氏数传后是为张信,膝下唯有一子。张信不忘故国,为儿子取名朝唐。到张朝唐十二岁那一年,福建有一士人屡试不第,弃儒经商,随村夫来到浡泥国。此人不善运营,本钱蚀得干清干净,无颜回籍,就此流落番邦。有人荐他去见张信,想要谋个生存。张信和他一谈之下,心下大喜,便即聘为西宾,教儿子读书。
又听另一个声音道:“老王,算了吧,本日跑了整整一天,只收到三两七钱税银,大师内心不痛快,你拿他出气也没用。”那老霸道:“这类人,你不消强还行?这几两银子,不是我打断那乡间佬的狗腿,这些土老儿们肯乖乖拿出来吗?”另一个沙哑的声音道:“这些乡间佬也真是的,穷得米缸里数来数去也只得十几粒米,再逼实在也逼不出甚么来啦,只是大老爷又得骂我们兄弟没用……”
张朝唐平时养尊处优,加上心中一吓,那边还跑得快,目睹就要给公差追上,俄然劈面一骑马奔驰而来。那中年公差见有人来,大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盗贼,竟敢拒捕?”别的几名公差也大呼:“捉强盗,捉强盗。”他们诬告张朝唐主仆是盗匪,心想杀了人谁敢前来过问。
那四名公差不住向他们打量,一名满脸横肉的公差斜眼问道:“喂,朋友,干甚么的?”张朝唐一听口音,恰是昨晚打人的阿谁老王。张康走上一步,道:“那是我们公子爷,要上广州去读书。”
乘马客马鞭挥出,鞭上革绳卷住公差手腕,这一掌便没打着。乘马客问道:“到底如何回事?”张康道:“我家公子要去广州考秀才,赶上这四人。他们见到我们的银子,就想杀人。”说到这里,跪下叫道:“豪杰拯救!”
正说话间,俄然张朝唐的马嘶叫起来。几名公差一惊,出门检察,见到两匹马,群情起来,说乘马之人定在屋中借宿,看来倒有笔油水,当即兴兴头头的进屋来寻。
主仆两人行了十几里,天气全黑,又饿又怕,正狼狈间,张康忽道:“公子,你瞧!”张朝唐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远处有一燃烧光,喜道:“我们借宿去。”
两人分开大道,向着火光走去,越走门路越窄。张朝唐忽道:“倘若那是贼窟,岂不是自投死路?”张康吓了一跳,道:“那么别去吧。”张朝唐目睹四下乌云欲合,很有雨意,说道:“先悄悄畴昔瞧一瞧。”下了马,把马缚在路边树上,蹑足向火光处走去。行惠邻近,见是两间茅舍,张朝唐想到窗口往里窥测,俄然一只狗大声吠叫,扑将过来。张朝唐挥动佩剑,那狗才不敢走近,不断吠叫。
二〇〇二年四月于香港
一名中年公差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心想这事只怕另有后患,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这两个雏儿,发笔横财再说,俄然抽刀向张康劈去。张康大骇,仓猝缩头,那刀重新顶掠过。他挺身挡住公差,叫道:“公子快逃。”张朝唐回身就奔。
第一回
刚蒙眬合眼,忽听得门外犬吠之声高文,跟着有人怒喝叫骂,蓬蓬蓬的猛力打门。老婆婆下床来要去开门,老头儿摇手止住,轻声对张朝唐道:“相公,你到前面躲一躲。”张朝唐和张康走到屋后,闻到一阵新奇的稻草气味,想是堆积柴草的地点,两人缩身在稻草堆中。只听得格啦啦一阵响,屋门推倒,一人粗声喝道:“干么不开门?”也不等答复,啪的一声,有人给打了记耳光。
这位张那督的女儿为何神经庞杂,向女王诬告父亲造反,乃至变成这个悲剧,想必另有盘曲内幕,史乘并未详载,先人不得而知。福建漳州张氏在浡泥国累世受封那督,亲民善理,很有权势,为其国人所敬。
华人在彼邦经商务农,数亦很多,披荆斩棘,甚有功劳,和本地土人相处和谐。费信《星槎胜览》一书中记云:“浡泥国……其国之民崇佛像,好斋沐。凡见唐人至其国,甚有爱敬。有醉者,则扶归家寝宿,以礼待之若故旧。”有诗为证,诗曰:
此次第三次点窜,改正了很多错字讹字、以及漏失之处,多数因为获得了读者们的斧正。有几段较长的补正改写,是接收了批评者与研讨会中会商的成果。仍有很多较着的缺点没法挽救,限于作者的才力,那是无可如何的了。读者们对书中仍然存在的失误和不敷之处,但愿写信奉告我。我把每一名读者都当作是朋友,朋友们的指教和体贴,天然永久是欢迎的。
麻那惹加那乃国王目睹天朝上百姓丰物阜,武功教养、衣冠器具,无不令他欢乐赞叹,明帝又相待甚厚,竟然沉沦不去。到该年十一月,一来大哥畏寒,二来水土不平,得病不治。成祖深为悼惜,为之辍朝三日,赐葬南京安德门外(今南京中华门外聚宝山麓,有王墓遗址,俗呼马回回坟),又命世子遐旺袭封浡泥国王,遣使者护送返国,并犒赏大量金银、器皿、锦绮、纱罗等物。而后洪熙、正德、嘉靖年间,该国君王均有朝贡。中国人去到浡泥国的,有些还做了大官,被封为“那督”。
那公差反手又是一刀,此次张康有了防备,侧身闪过,仍然没给砍中。主仆两人没命价奔逃。四名公差手持兵刃,呼喊着追来。
两人在乡间躲了三日,听得四乡饥民聚众要攻漳州、厦门。这一来,只将张朝唐吓得满腔大志,登化乌有,目睹危邦不成居,还是缓慢回家的为是。当时厦门已不能再去,主仆两人一筹议,决定从陆路西赴广州,再乘海船出洋。两人买了两匹坐骑,胆战心惊,沿路探听,向广东而去。
大明成祖天子永乐六年八月乙未,西南外洋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同妃子、弟、妹、世子、及陪臣来朝,进贡冰片(樟脑中之精彩者)、鹤顶、玳瑁、犀角、金银宝器等诸般物事。成祖天子大悦,嘉劳很久,赐宴奉天门。
积修崇佛教,扶醉待宾贤。取信互市舶,遗风事可传。
这一日行经鸿图嶂,山道崎岖,天气向晚,两人焦心起来,催马急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主仆两人大喜,想找个客店借宿,那知市镇上静悄悄的一小我影也无。张康上马,走到一家挂着“粤东堆栈”招牌的客店以外,大声叫道:“喂,店家,店家!”店房背景,山谷呼应,只听得“喂,店家,店家”的反响,店里却毫无动静。正在这时,一阵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两人都感毛骨悚然。
张朝唐吃了一个玉米饼,问道:“前面镇上杀了很多人,是甚么匪帮干的?”老头儿叹了口气,道:“甚么匪帮?匪贼有这么狠吗?那是官兵干的功德。”张朝唐大吃一惊,道:“官兵?官兵如何会如此没法无天、奸骗掳掠?他们长官不睬吗?”
张朝唐听得闷闷不乐,想不到世局废弛如此,心想:“爹爹常说,中华是文物礼义之邦,霸玄门化,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家讲信修好,仁义和爱。本日目睹,却大不尽然,还远不如浡泥国蛮夷之地。”感慨了一会,在一张板凳上睡了。
两人在树丛中躲了一宵,等天气大亮,才渐渐摸上大道。主仆两人行出十多里,筹议到前面市镇再买代步脚力。张康不住痛骂公差害人。正骂得痛快,俄然斜刺巷子里走来四名公差,手中拿着炼条铁尺,前面两人各牵一匹马,恰是他们的坐骑。
张朝唐开蒙虽迟,但资质聪慧,十年之间,四书五经俱已熟谙。那教员力劝张信遣子回中土招考,若能考得个秀才、举人,有了中华的功名,回到浡泥来大有光彩。张信也盼儿子回籍去观光上国风景,因而重厚酬谢了教员,办理金银行李,再派僮儿张康跟从,命张朝唐伴同教员回漳州客籍招考。
四名公差见他技艺矫捷,力量甚大,当下含笑称谢,将张朝唐主仆拉起。
那浡泥国即今婆罗洲北部的婆罗乃,又称文莱(浡泥、婆罗乃、文莱、以及英语Brunei均系同一地名之音译),虽和中土相隔海程万里,但向来敬慕中华。宋朝承平兴国二年,其王向打(即苏丹,中国史乘上译音为“向打”)曾遣使来朝,进贡冰片、象牙、檀香等物,厥后朝贡不断。
张朝唐大惊,一扯张康的手,悄悄从后门溜出。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在山里乱走,见无人追来,才放了心,幸喜所带的银两张康都背在背上。
张朝唐不住点头,又问:“官兵到山里来干么?”老头儿道:“说是来剿匪杀贼,实在山里的盗贼,十其中倒有八个是给官府逼得没活路才调的。官兵下乡来捉不到强盗,掳掠一阵,再乱杀些老百姓,提了首级上去报功,发了财,还好升官。”那老头儿说得咬牙切齿,又不断咳嗽。老婆婆不住向他打手势,叫他停口,怕张朝唐识得官家,多言肇事。
乘马客问公差道:“这话可真?”众公差嘲笑不答。那老王站在他背后,乘他不觉,俄然举刀搂头砍落。乘马客听得脑后风生,更不转头,身子向左微挫,右足“乌龙扫地”,横扫而出,正中老王足胫,将他踢出数步。余下三名公差大呼:“真强盗来啦!”两个举起铁尺,一个挥动铁链,向乘马客围攻过来。
那乘马客见张朝唐一身儒服,张康青衣小帽,是个书僮,那边像是强盗,不由一怔。张康叫了起来:“豪杰拯救!他们要谋财害命。”那人喝问:“你们干甚么的?”张康叫道:“这是我家公子,去广州赶考……”话未说完,已给一名公差按住了嘴。
老王一把揪住,挟手夺过他背上包裹,打了开来,见累累的尽是黄金白银,不由得欣喜交集,喝道:“甚么公子爷?瞧你两个不是好东西!这些金银那边来的?定是偷来骗来的,好,当今拿到贼赃啦,跟我见大老爷去。”他见这两人年幼好欺,想把他们吓跑。那知张康道:“我们公子爷是本国大官,知府大人见了他也必然客客气气。见你们大老爷去,那再好也没有啦!”抢过包裹,忙负在背上。
顿时乘者把张朝唐主仆二人往地下一掷,笑道:“强盗抓住了。”跳上马来。此人身材魁伟,声音宏亮,满脸浓须,约莫四十来岁年纪。
张朝唐和张康面面相觑,这时要避开已然不及,只得假装若无其事,持续走路。
张朝唐拔出佩剑,闯进店去,只见院子本地下倒着两具尸首,流了一大滩黑血,苍蝇绕着尸首乱飞。腐臭扑鼻,看来两人已死去多日。张康惊骇大呼,回身逃出。
当时恰是崇祯六年,逆奄魏忠贤虽已伏法,但在天启朝七年之间祸国殃民,殛毙忠良,明朝元气大伤,兼之比年水旱成灾,流寇四起。张朝唐等三人从厦门登陆,雇船西上漳州。不料只行出数十里,四乡俄然大乱,一群盗贼涌上船来,不由分辩,便将那教书先生杀了。张朝唐主仆幸亏识得水性,跳水逃命,才免了一刀之厄。
老婆婆道:“上差老爷,我……我们老伉俪大哥胡涂,耳朵不好,没闻声。”不料又是一记耳光,那人骂道:“没闻声就该打。快杀鸡,做四小我的饭。”老头儿道:“我们人都快饿死啦,那有甚么鸡?”只听蓬的一声,仿佛老头儿给推倒在地,老婆婆哭叫起来。
幸喜一起无事,经南靖、平和,来到三河坝,已是广东省境,再过梅州、水口,向西迤逦行来。张朝唐素闻广东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尽是饥民,心想中华地大物博,百姓大家存亡系于一线,浡泥只是外洋小邦,男女老幼却安居乐业,无忧无虑,不由得感喟,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目睹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还是去浡泥椰子树下唱歌睡觉,安乐很多了。
到得万积年间,浡泥海内忽起内哄,《明史·浡泥传》载称:“其王卒,无嗣。族人争立,国中殛毙几尽,乃立其女为王。漳州人张姓者,初为其国那督,华言尊官也,因乱出走,女王立,迎还之。其女出入王宫,得心疾,妄言父有反谋。女主惧,遣人按问其家,那督他杀。国报酬讼冤。女主悔,绞杀其女,授其子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