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碧血剑(52)
这两个本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三十来岁。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青军官出去陪着一个西洋女子出去。这女子年纪甚轻,青青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纪,猜想是二十岁摆布,一头黑发,衬着乌黑的肌肤,眸子倒是碧绿,满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灿然闪烁。
袁承志见孟门弟子抬了病笃的孟铮正要走入内堂,叫道:“请等一下。”孟铸怒道:“我哥哥已死定啦,还想如何?”袁承志道:“我师哥夙来敬慕孟老爷子的威名,靠近还来不及,那会真的伤害孟大哥性命?这一掌固然使力大了一点,但孟大哥性命无碍,尽可不必担心。”世人一听,都想:“目睹他受伤这般沉重,你这话骗谁?”
群雄痛饮了一会。孟伯飞终不放心,出来察看儿子伤势,见他沉甜睡熟,呼吸匀净,料已无事,这才当真放心。
归二娘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小杂种,你敢伤我孩子,我……我跟你拚了!”说着要扑上去冒死。归辛树左手拉住,低声道:“孩子在他手里,别忙。”袁承志道:
归二娘向孟伯飞道:“孟老爷子,我们实在卤莽,千万请你谅解。”一拉丈夫,与三个门徒一齐拜了下去。孟伯飞呵呵笑道:“儿子要死,谁都心慌,老夫也是普通,这也怪不得贤孟梁。”当即跪下行礼。归氏佳耦又去处刚才动过手的人别离报歉,打躬作揖,极尽礼数。
归辛树忙着给点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个,说一句:“对不住!”孟伯飞沉默,心想:“你儿子是救活了,我儿子却给你打死了。定当邀约能人,报此大仇。”
青青大怒站起,飕的一声,长剑出鞘。袁承志心想:“如果脱手,对方火器短长,两边必有死伤。这些本国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满清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度有损,还是忍一下。”对青青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个本国人瞋目横视,坐了下来。
忽听得一其中国人向掌柜大声呼喝,要他当即腾出十几间上房来。掌柜道:“大人,实在对不住啦,小店几间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问情由,顺手就是一记耳光。那掌柜左手按住脸颊,又气又急,说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让出上房来,放火把你店子烧了。”掌柜没法,只得来向洪胜海要求,打躬作揖,请他们挪让两间房。
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很有妒意,说道:“东方人古怪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倒是对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打落在桌,暴露了一头女子的长发。袁承志等齐吃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很多本国兵都大笑起来。
孟伯飞心无挂碍,出来与敬酒的贺客们酒到杯干,直饮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来,满满斟了两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声说道:“袁盟主,泰山大会上众豪杰推你为尊,诚恳不客气说,鄙人本来内心不平。但本日你的所作所为,鄙人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来,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气将酒喝了。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见他一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酒干了。群雄轰然喝采。孟伯飞大拇指一翘,说道:“袁盟主而后但有甚么调派,鄙人力量虽小,要钱,十万八万银子还对于得了。要人,鄙人父子师徒,天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要再邀三四百位豪杰豪杰,鄙人也另有这点小面子。”
袁承志大声道:“孟老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擘开来瞧瞧,中间可有点儿古怪。”董开山一听,顿时变色。孟伯飞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依言擘开一个寿桃,只见枣泥馅子以内暴露一颗红色蜡丸,不由一呆,一时不明是甚么东西。
青青等三人依言走向中堂大画轴下的供桌边,把董开山所送那盘寿桃都擘开了,从馅里取出四十颗药丸。众贺客悄悄旁观,都张大了嘴,不住群情:“咦!”“另有?”“这董镖头可真够神的。”“这年青相公如何晓得?”“你去问他啊,问我干么?”
归二娘脾气本来暴躁,这时爱子心切,行事更增了几分乖张,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药出来,我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开山手腕,将他手臂窜改,右拳起在空中,只消下落,一拳打在肘枢纽上,手臂立断。董开山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不在我这里,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眼,挺身出来叫阵。
世人出房看时,只见厅上或坐或站,竟是数十名本国兵,拿着奇形怪状的兵器,乱哄哄的说话。袁承志等从没见过这等绿眸子、高鼻子的本国人,都感诧异,谛视打量。
钱通四痛得哇哇大呼,可还不知竹筷是那边飞来的。两个本国军官叫他畴昔查问。钱通四说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摆。
袁承志见他说得豪放,又想一场大风波终究顺利化解,师兄弟间本来的嫌隙也烟消云散,非常畅快。这一晚世人尽醉而散,那董镖头早不知躲到那边去了。崇祯天子既得不到灵药,难以延年益寿,他董总镖头本身如何延年益寿,这大事自须尽早安排。
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火药筒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青军官道:“彼得,你也尝尝么?”彼得道:“我的枪法怎及得上我们葡萄牙国第一神枪手?”那西洋女人浅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么?”彼得道:“若不是天下第一,起码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莫非不就是天下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古怪,他们有很多本领,比欧洲人短长很多,是以我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
袁承志等孩子服过药后,跳下桌子,双手抱着孩子交过。归二娘接过,低声道:“师弟,我们佳耦真是感激不尽。”归辛树只道:“师弟,你很好,很好。”青青和胡桂南、洪胜海把丸药尽数都递给归二娘,青青笑道:“孩子再生几场沉痾,也够吃的了。”归二娘心中正自欢乐不尽,也不睬会她话中含刺,连宣称谢接过。
袁承志捏破手中的红色蜡丸,一阵芳香扑鼻,暴露龙眼大一枚朱红丸药。他怕药力过猛,孩子挺受不起,捏开丸药只用半颗,在净水中调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也不哭闹,一口口的都咽了。归二娘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忸捏,心想明天若不是小师弟看破构造,就算杀了那董镖头,也仍救不了儿子的命,还获咎了很多豪杰豪杰,累了丈夫一世英名。
年长的军官向袁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多数是这批人捣蛋,拿起桌上两只酒杯,忽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枝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听得巨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公然短长,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
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对沙天广道:“沙兄,瞧我变个小小戏法!”当下也不回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的一双竹筷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正插入了钱通四口里,把他高低门牙撞得几乎儿掉将下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这门青竹镖绝技,二十步内打人穴道,百发百中,劲力不输钢镖。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才部下包涵,不然这双筷子稍高数寸,钱通四的一双眸子就别想保住了。
那通译姓钱名通四,见有了两间上房,虽仍呶呶叱骂,也不再叫掌柜多让房间了。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本国军官进店。
沙天广道:“好哇,也有个先来后到。此人是甚么东西?”掌柜忙道:“达官爷,别跟这吃洋饭的普通见地。”沙天广奇道:“他吃甚么洋饭?吃了洋饭就威风些么?”掌柜的悄声道:“这些本国兵,是运送红夷大炮到京里去的。此人会说洋话,是本国大人的通译。”袁承志等这才明白,本来此人狐假虎威,仗着本国兵的势作威作福。
若克琳笑道:“本来是个女人,怪不得这般仙颜。”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意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道:“她还会使剑呢,仿佛想来跟我们打一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但愿永久没人晓得。”雷蒙脸有喜色,问道:“为甚么?”若克琳道:“喂,你们别为这个吵嘴。”抿嘴笑道:“东方人很奥秘,只怕你们谁也打不赢这标致大女人呢。”
沙天广铁扇一展,道:“我去经验经验这小子。”袁承志一把拉住,说道:“慢来!”把世人邀入房里,说道:“先父当年镇守关辽,宁远两仗大捷,很得力于西洋国的红夷大炮,杀伤满洲官兵甚多。现下满清兵势猖獗,这些本国兵既是运炮去助战的,我们就让一让吧。”沙天广道:“莫非就由得这小子发威?”袁承志道:“这类贱男人,何必跟他普通见地。”世人听他如此说,就腾了两间上房出来。
袁承志道:“我师哥并未用心伤他,只要给孟大哥服一剂药,保养一段时候,就没事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金盒,揭开盒盖,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来,用手捏碎,在碗中冲酒调合,给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公然脸上见红,嗟叹呼痛。孟伯飞喜出望外,忍不住泪水直流,颤声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儿子的拯救仇人。”袁承志连声谦谢。当下孟铸批示家人,将兄长抬到内房歇息。厅上重整杯盘,畅怀痛饮。
归辛树佳耦回过甚来。袁承志已抱着孩子,跳上一张桌子,叫道:“青弟,剑!”青青掷过剑去,袁承志伸左手接住了,叫道:“大师别脱手,听我说话。”
袁承志叫道:“各位前辈,众家朋友。我师哥孩子有病,要借赃官马士英的丸药拯救,但是这位董镖头甘心给赃官卖力,我师哥才跟他过不去。孟老爷子是好朋友,本日是他白叟家千秋大喜之日,我们决不会成心前来无礼扰局。”世人一听,都觉奇特,明显见他们师兄弟互斗,如何他却帮师兄提及话来了?归氏佳耦更加惊奇。归二娘又叫:“快还我孩子!”
袁承志等听三人叽哩咕噜的说话,自是半句不懂。
他怕归氏佳耦来夺孩子,仍高高站在桌上,左手高举利剑,以阻人来夺孩子,叫道:“青弟、胜海、胡桂南胡兄,请你们去擘开寿桃,取出药丸来。”
袁承志等人在孟家庄盘桓数日,几主要行,孟伯飞老是苦留不放。孟铮受的是外伤,这几日中好得甚快。归辛树的儿子归钟服了茯苓首乌丸后,灵药有效,公然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归辛树佳耦心中欢乐无穷,那也不消说了,还分了三颗茯苓首乌丸给孟铮,以资伤后调补。
袁承志目睹局面大乱,叫道:“大师停止!”叫了几声,没人理睬,心想:再过得半晌,倘若杀伤了性命,那就难以挽救,非快刀斩乱麻不成。俄然纵起,落在孙仲君身边,左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孙仲君大惊,疾忙伸右臂挡架。岂知他这一招只是声东击西,乘她慌乱中回护眸子,右掌在她肩头轻推,孙仲君退开三步,怀中孩子已给袁承志夹手抢去。孙仲君大惊,急叫:“师父,师娘!快,快,他抢了小师弟……”
青青把别的寿桃也都擘开了,遍寻更无余药,鼓掌笑道:“都在这儿啦,再没有了。”嘻嘻哈哈的捧着一把药丸,举起交给承志。袁承志将剑交了给她,空脱手来接过一颗药丸,说道:“请去拿杯净水来,要温的,别太热太凉。”孟家仆人听到,马上回身去端了杯水,交给青青。
“二师哥,请你把孟老爷子的穴道解开了。”归辛树乌青着脸哼了一声,固然怒极,还是依言将孟伯飞穴道拍开。
袁承志从没见过本国女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青青却不欢畅了,低声问:“你说这女人都雅么?”袁承志道:“本国女人本来这么爱打扮!”青青哼了一声。
袁承志大声说道:“这董镖头如果然有本事给赃官卖力,那也罢了,但是贰心肠暴虐,前来教唆诽谤,要我们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孟老爷子,这几盘寿桃是董镖头送的,是不是?”孟伯飞点点头。袁承志又道:“他把丸药藏在寿桃以内,明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筵过了,我师哥跟孟老爷子伤了和蔼,他再偷盗取出,送到京里,岂不是奇功一件?”
群雄在笑声中各自上马而别。归二娘抱了孩子,归辛树拉着袁承志的手,心想大恩难报,空言无用,只诚诚心恳的道:“师弟,自今而后,你便如我的亲兄弟普通!”承志道:“是,二哥!”归氏佳耦带着三个门徒欣然南归。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押着铁箱,连骑北上。
到第七日上,盖孟尝固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只得大张筵席,替归辛树与袁承志等送行。席间程青竹说道:“孟老哥,永胜镖局那姓董的不是好东西,他失却贡品交代不了,又找不上归二爷,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须得防备一二。”孟伯飞道:“这小子如果然来惹我,可不再给他客气。”归二娘道:“孟老哥,这满是我们惹的事,如果有甚么费事,可千万得给我们送信。”孟伯飞道:“好!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广道:“就须防他勾搭官府。”孟伯飞哈哈笑道:“如果混不了,我就学你老弟,占山为主。”
这日来到高碑店,天气将暮,因行李粗笨,也就不贪赶路程,当下在镇西的“燕赵居”堆栈歇宿。世人行了一天路,都已倦了,正要安睡,俄然门外车声隆隆,人语鼓噪,吵得鸡飞狗走。除哑巴充耳不闻以外,大家都觉奇特。只听得声音喧闹,客店中涌进一群人来,听他们叽哩咕噜,说的话半句也不懂。
次日凌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本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译钱通四不住畴昔奉承,卑躬屈膝,满脸陪笑,等回过甚来,却向店伴大声呼喝,要这要那,略不快意,就是一记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