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碧血剑(67)
小说中写李自成于大胜后杀曹操罗汝才、李岩,架空张献忠、“左革五营”、及其他火伴,野史中有载,亦有参考别史、杂书者。王春瑜先生关于李自成的风格,有文多作指教,我的观点虽颇分歧,对他的批评仍表感激。对复旦章培恒传授及北大严家炎传授两位的指教与鼓励,特别心有铭感。
崇祯在位十七年,换了五十个大学士(相称于宰相或副宰相),十四个兵部尚书(那是斧正式的兵部尚书,像袁崇焕如许加兵部尚书衔的不算)。他杀死或逼得他杀的督师或总督,除袁崇焕外另有十人,杀死巡抚十一人、逼死一人。十四个兵部尚书中,王洽下狱死,张凤翼、梁廷栋服毒死,杨嗣昌自缢死,陈新甲斩首,傅宗龙、张国维撤职下狱,王在晋、熊明遇撤职查办。可见正法大臣,在他原不当是一件大事。这些兵部尚书中,有些昏愦胡涂,有些却也忠耿精干,比方傅宗龙,只因为向崇祯奏禀全百姓穷财尽的惨状,崇祯就大为活力,责备他道:“你是兵部尚书,只须管军事好了,这些陈腔谰言,说它干甚么?”厥后便将他关入狱中,关了两年。
汗青上有很多报酬人群立了大功业,令我们感激;有很多人建立了大帝国和悠长的皇朝,令我们赞叹。但是袁崇焕“逃亡徒”式的尽力和苦心,他极度悲惨的遭受,这个存亡以之的“痴心人”,这个没法无天的“泼胆汉”,却更加激烈的荡漾了我们的心。
流浪在门路上的饥民不晓得怪谁才好,只要怪天。他们向来对老天爷又敬又怕,这时归正要死了,就算在天国中上刀山、下油锅也不管了,他们破口痛骂老天爷,有气有力的谩骂,终究倒在地下,再也不起来了[130]……
第三次改写,除了设法窜改本来小说中多少过分不天然的处所(如五毒教、玉真子的部分)外,还减轻了袁承志对阿九的冲突心机,这是人生中一个永久的常见主题:“爱情能够是以中一方变心而遭到侵害。”中国的传统小说普通多写爱情的坚毅,除唐人传奇(如崔莺莺、霍小玉)、明人小说(如杜十娘、珍珠衫)外,少写“爱情中的变心”。此次试写了“伦理品德”与“无可何如的变心”之间的冲突这小我生题目,诡计在《碧血剑》全书激烈的政治氛围中插手一些平常人的生命与豪情。
崇祯传下来的笔迹,我只见到一个用在敕书上的花押,以及“九思”两个大字。“九思”出于《论语》。孔子说:君子有九种考虑:看的时候,考虑看明白了没有;听的时候,考虑听清楚了没有;考虑本身的神采暖和么?态度持重么?说话诚心诚恳么?事情严厉当真么?碰到疑问,考虑如何去处人家就教;要发怒了,考虑有没有后患;在能够获得好处的时候,考虑是不是该得。这就是所谓“九思”。[122]此人大书“九思”,但本身明显一思也不思。倒是在身后,得了个“思宗”的谥法,总算有了一思。
只要独裁独裁的轨制存在一天,大师就只好碰运气。袁崇焕和亿万中国群众运气不好,赶上了崇祯。崇祯运气不好,做上了天子。他仓促出宫那一晚,提起剑来向女儿长平公主斩落时,凄然说道:“你为甚么生在我家?”恰是说出了本身的情意。他的脾气、才气、春秋,都不配做把握天下军政大权的天子。归根结底,是独裁独裁轨制害了他,也害了千千万万中国群众。
在阴沉酷寒的御牢里,袁崇焕提笔在写信给祖大寿,砚台里会结冰吧?他的手会冻得生硬吗?会因气愤而颤抖吗?他的信里写的是些甚么句子?泪水必然滴上了信笺罢?
崇祯既大书“九思”,《论语》、《孟子》这类儒家文籍当然是熟谙的。袁崇焕考中进士,四书五经非熟读不成。当袁崇焕从锦宁火线率师回援北京之时,我真但愿他的幕僚或朋友能抄一段孟子的话给他看。《孟子·离娄》:“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袁崇焕救兵到达北都城下,崇祯不体恤兵将远来劳苦,反而对之疑忌,不准进城歇息,早已“视臣如土芥”了,袁部即便不视他为寇雠,也大可不必再为保卫他而冒死血战。
天子的信使快马驰出山海关外,将这封信交在祖大寿的手里。祖大寿读信以后,伏地大哭。讯息传了开去:“督师有信来!”
但是袁崇焕顺从满清入侵,却不能说是错了。当时满清对中国而言是外族,是本国,清兵将汉人数十万、数十万的俘虏去,都是作为仆从或农奴。清兵占据了中国的地盘都会,老是烧杀劫夺、极残暴的虐待汉人。不能因为后代满清统治赛过了明朝,现在满族又成为中华民族中一个不成分离的部分,就勾消了袁崇焕当时抗御外族入侵的严峻意义。正如未来天下大同以后,也不可否定目前各国保持独立和国土主权完整的主张。
在陕西,灾荒正在大风行。树皮草根都吃完了,饥饿的父母养不活后代,只好将他们抛在城角的空场上,这些孩子有的在哭号,呼唤:“爸爸,妈妈!”有的拾起了粪便在吃。到第二天,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来丢弃。做母亲的看着满地死儿,舍得把手里的孩子抛下来吗?但如带回家去,莫非眼看他活活的饿死[129]……
一九五〇年春季,我到北京,香港《至公报》的前辈同事李纯青先生曾带我去崇祯吊死的煤山观光怀旧,望到皇宫金黄色的琉璃瓦,在北京春日的艳阳下映出灿烂光彩,想到崇祯在吊死之前的一顷刻曾站在这个处所,必然也向皇宫的屋顶凝睇过了,固然此人卑鄙暴虐,却也不免对他有一些悲悯之情。
我们想像崇祯二年腊月中国北方的景象:
《碧血剑》之前曾作过两次颇大点窜,增加了四分之一摆布的篇幅,这一次订正,窜改及增删的处所仍很多。订正的心力,在这部书上支出最多。初版与目前的三版,的确是脸孔全非。
后代的批评者多数以为,袁崇焕如果不死,满清不能征服中国。[125]我觉得这类说法是不对的。只要崇祯是天子,袁崇焕便有天大的本领也窜改不了根基局面,除非他赶走崇祯而本身来做天子,这当然分歧适他的脾气。在君主独裁独裁的轨制之下,权力是在天子手里。
明朝是中国汗青上最独裁、最败北、统治者最残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为中国数千年中最暗中的期间之一。明朝当然应当亡,对于中国群众,清朝比明朝好很多。
袁崇焕身后二百三十六年,当时清朝也已腐臭得不成清算了,在分开袁崇焕故乡不远的处所,出世了孙中山先生。他向中国人指明:必须由见地高超、才气出色、风致高贵的人来办理国度大事。一旦有才调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权力的腐蚀,变成跋扈专断、逼迫群众时,群众立即就须撤换他。
天子是不能辞职的!
他孤傲得很,身边没有一小我能够筹议,因为他任何人都不信赖。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北京在李自成猛攻陷目睹守不住了,他调集文武百官商讨,君臣相对而泣,束手无策。他用手指在案上写了“文臣个个可杀”六个字,给身边的近侍寺人看了,当即抹去。他在他杀之前,用血写了一道圣旨,留在宫中,对李自成说,这统统都是群臣误我的,你能够碎裂我的尸身,能够将我的文武百官尽数杀死。[123]可见他始终觉得统统不对都是在文武百官,悔恨统统为他办事的人。
在公道的政治轨制与社会轨制下,万历能够成为一个夺目的贩子,最后被送入戒毒所。天启是一个精美的木工。崇祯做甚么好呢?他残暴嗜杀,暴躁多疑,智力不敷,自大感极强,脾气中有激烈的犯法偏向,在当代社会中极能够成为一个犯法的不良青年,但如加以恰当的教诲与练习,能够在屠宰场中做屠夫(我当然并不是说屠夫有犯法偏向),那也是对社会有进献的。他不能做猎人,因为完整贫乏耐烦。
鲁迅先生曾写道:“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冒死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捐躯求法的人……虽是即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野史’,也常常掩不住他们的灿烂,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中国人失掉自傲力了吗?》)袁崇焕,恰是鲁迅先生所称的“中国的脊梁”,使我们不会失掉自傲力。
《碧血剑》是我的第二部小说,作于一九五六年。书末所附的〈袁崇焕评传〉,写作时候稍迟。
在通向长城关隘的大道上,数十万汉人男女哭哭啼啼的行走,骑在顿时的清兵挥动鞭子在摈除。清兵不竭的喝彩大呼,这些汉人是他们俘虏来的仆从,男的押去辽东为他们做苦工,女的分给兵将淫乐[128]……
在袁崇焕的期间,崇高英勇的人去抗敌入侵,保卫群众;在孙中山先生的期间,崇高英勇的人去抵挡独裁,为群众争夺民主自在。在每一个期间中,我们总见到一些崇高的英勇的人,为了人群而献出本身的平生,他们的功业有大有小,孙中山先生的功业极大,袁崇焕当然小很多,但是他们都是奋不顾身,极力而为。期间不竭在变迁,品德看法、汗青观点、功过的评价也不竭窜改,但是从崇高的人道中闪烁出来的瑰丽光彩,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便在最暗中的期间当中,也照亮了人类汗青的门路。
我九岁那一年的旧历蒲月二十,在故里海宁看龙王戏。看到一个伶人悲怆苦楚的演出,他披头披发的吊颈而死,临死时把靴子甩脱了,直甩到了戏台竹棚的顶上。我从木牌子上写的戏名中,晓得这出戏叫作“明末遗恨”。哥哥对我说,他是明朝的末代天子崇祯。当时我只感觉这天子有些不幸。
崇祯和袁崇焕两人的脾气,使得这悲剧不成能有别的结局。两人第一次平台相见,袁崇焕提出“五年平辽”的信誉,杀机就已经伏下了。今后他请内帑、主和议、杀毛文龙,悲剧一步步的展开,杀机一层层的加深,到清军兵临北都城下而达到飞腾。在这悲剧的飞腾中,崇祯不准袁部入城是第一个波浪;袁部苦战得胜,崇祯催逼他去追击十倍兵力的清军,是第二个波浪;北都城里诽谤袁崇焕的谣诼纷传是第三个波浪;终究,皇太极使反间计而崇祯入彀。至于厥后的凌迟,已是戏剧布局上的泛动余波[126]了。
即便没有皇太极的反间计,崇祯终究还是会因别的事件、用别的藉口来杀了他的。
清朝比明朝好,只不过中国人运气好,碰到了几其中国汗青上最好的天子。但是袁崇焕当时是不会晓得的。
在永平、滦州、迁安、遵化一带的城内和郊野,清兵的长刀正在砍向每一个汉人身上,满城都是鲜血,满地都是尸首[127]……
他哥哥天启从做木工中获得极大兴趣,迷恋乳娘,信赖魏忠贤统统都是对的,精力上倒很安然。崇祯却只是烦躁、忧愁、迷惑、彷徨,做十七年天子,过了十七年痛苦的日子。冒死想办好国度大事,却完整不晓得如何办才是。
在中国几千年汗青中,君主被仇敌俘虏或杀死的很多,在政变中被杀的更多,但临危他杀的却只要崇祯一人。因为他的他杀,先人对他的评价便比他实际应得的好很多。只因他不好酒色,勤于政事,先人就觉得他本身是个好天子。乃至李自成的檄文中也说他并不真的非常胡涂,只不过遭到欺蒙,统统好事都是群臣干的。[124]只因他遗诏中要求李自成不要杀死一个百姓,先人便觉得他真的爱百姓(莫非他十七年中所杀的百姓还少了?)。只因他说过“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先人便觉得明朝以是亡,任务是在群臣身上。实在他说如许的话,就表白他是公道的亡国之君。他具有绝对的权力,却将复兴之臣、治国平天下之臣杀的杀、罢的罢,将一批亡国之臣走马灯般换来换去,那便构成了亡国之君的前提。
袁崇焕和崇祯的悲剧,明末中国亿万群众的悲剧,不会产生于一个具有真正民主轨制的国度中。把决定千千万万群众存亡祸福的大权交在一小我手里,是中国数千年汗青中统统灾害的根基本源。畴昔我们不晓得如何制止这类灾害,只盼望上天生下一名圣主贤君,这欲望常常落空。那是汗青前提的限定,是中国人的不幸。孙中山先生不但说了然这个事理,更毕生为了肃除这个灾害本源而尽力。
在北都城的深宫里,十八岁的少年天子在拍着桌子发脾气。他又是焦心,又是惊骇,不竭的问寺人:“袁蛮子写了信没有?如何还不写好?这家伙跟我过不去,非将他千刀万剐不成。你们再去催,叫他快写信给祖大寿!”他蕉萃惨白的脸上出现了潮红,眼中充满了红丝,不竭的说:“杀了他!杀了他!”……
本章跋文
辽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数万名间关百战、浑身累累枪伤箭疤的关东大汉,伏在地下向着北京嚎啕痛哭,因为他们的督师将近被天子杀死了。战马悲嘶,朔风吼怒,连绵数里的雪地里尽是伏着气愤悲伤的豪士,白雪不竭的落在他们的铁盔上、铁甲上……
他没有一个真正亲信的人,他连魏忠贤都没有。他没有精力上的信奉,一度听了徐光启的奉劝而信奉上帝教,但他的爱子悼灵王抱病,上帝没有救活孩子的性命,他便对上帝失却了信心。他没有真正的爱好。他不好女色,连陈圆圆如许的美女送进宫去,他都不感兴趣而遣出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