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心天涯,何枝可依栖(一)
乃至另有几匹绸缎,和几件按我身量缝制的衣裙,细看下来,竟与以往我和他相处时穿过的极其相像。难为他一个大男人,现在又贵为帝王,竟然记得每一处的斑纹式样,如许细心地叮嘱出来,让人一一缝绣而成。
小落一边应了叫人去唤大夫,一边回道:“陛下,公主体弱,自从有孕在身,一向是这般。”
国事虽烦心,但我并非不知保养,大多朝政之事都已交了秦易川和崔裕之之子崔绪、以及萧家几个族兄弟办理,只在屋中用心养胎,饮食用药已极重视,再不知为何老是说我体质虚寒,血虚气弱。
二人一脸仓促,慌乱答道:“我等也不清楚,如果不是公主及时令人通传,只怕早已身陷囹圄!现在也只我们两个逃出,只怕家人部下……已难逃监狱之灾!”
让我不安的是,拓跋顼仿佛比我更放不下,我才回到宁都,不到一个月,竟四次遣使悄悄前来拜见,私馈之物极多。贵重如东海明珠、蓝田美玉,清雅如文房四宝、名流书画,噜苏如步摇花钿、胭脂水粉等物,全都有送来。
“哦……”他抬眸,眼底一片雾水蒙蒙,却笑得苦楚,“是么?那便是三哥老了,笨了,才发觉不出。”
我又是伤感,又是委曲,禁不住叫道:“谁有除你之心?左不过是现在我也挡了三哥的道了,三哥要拿出当日整倒吴相那等手腕对于我罢了!”
冰雪般的面庞沉凝了好久,但闻他一字一字地说道:“阿墨,不管你做何筹算,这个孩子,朕要定了。你能够哺育他,但朕毫不准你将他带到宁都以外的任那边所!”
在觉出他有架空异己之心后,我那里敢寒舍长公主的自在,入宫去做他的皇后?我老是很无私,必然要先稳住我和依靠我的那帮臣子的职位。
北魏那边虽一时安好,可闵边战事未歇,我和萧宝溶之间有所嫌隙,敏捷导致了文臣百官中的暗潮澎湃。
因害喜症状不轻,大夫又说胎象不稳,我并不太入宫去;萧宝溶约莫传闻了此事,几番让太医过来诊治调度,我并不让来人断脉,只重赏后令其回报无恙,倒是不想让更多人晓得我有身孕之事。
“陛下本日如何有空来了?不是说宋梓、唐寂他们都在宫中见驾,有要事商讨么?”我起家迎他,急着找话粉饰两人的不安闲。
他的脾气极温文,即便大怒也很少这般冷冽严厉地说话,一时让我呆住,吃吃道:“什……甚么?我几时说要把他带出宁都了?”
萧宝溶的眸子瞬时深沉如夜,却有一点两点的寒芒,流星般地闪过。
偶尔倦睁睡眼,便见萧宝溶倚着床围坐着,背着光的面庞清雅温润,眸光静若秋潭。忽见我睁眼,立即柔嫩一笑,哄着我般低低道:“阿墨睡罢,睡罢,三哥在这里呢!”
而萧构和萧枘等人作为不折不扣的梁萧先人,是萧宝溶不想留下的人,倒是我目前最有力最可靠的臂膀。若不是萧氏几个族兄弟无可挑选地站到了我这边,我在朝中的力量,底子不敷以和萧宝溶的君权相对抗。
我再不知该如何答复他,干脆一字不写,只作胡涂不解其意,回赠些古琴宝剑或江南特产畴昔,便算敷衍了事。
但孩子的名分,我倒也想好了,“陛下找位爱姬立为妃子,对外只宣称她有身了,待这孩子生下,就算是我从她那边抱过来养着好了。”
我不耐烦地挥手令他们退下,已是万分无法。
我清楚在奉告他,我派人监督着他的一举一动,固然足不出户,却对皇宫和重臣们的意向了如指掌。
毕竟萧宝溶是有顾忌的,他不满于我羽翼饱满到威胁他的职位,却还是视我为最心疼的亲人或爱人;毕竟我还是有顾忌的,我不能健忘他的哺育教诲之恩,舍命相救之情。何况定东和拓跋顼相会,的确是我负了他。
这话我已听得腻了,怒道:“本公主吃那驱寒固本的药都快三个月了,怎生么还说体质虚寒?”
可我当时再也猜不出,那实在已是我们最后一次好好相处,好好说话。
这日正觉小腹坠疼得难受时,兵部有官员忽传来告急密报,说萧宝溶正在调兵,预备缉捕我此中两位堂兄景阳侯萧构和余英侯萧枘。我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令人告诉萧构和萧枘前来公主府暂避,心下倒是万分不解。
竟似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惠王府,我们是如此地密切无间。
我见他笑意和煦,下认识地便想走到他近前坐下。但静了埋头神,我毕竟只是挪动了下身子,还是倚着软榻,含笑答道:“好些了,都只如许。大夫说有四个月以上,待胎盘安定,应当就无妨事了。”
更糟糕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孕期,病势又重,我常常神思恍忽,脾气暴躁,乃至会没出处地大发脾气。
话未了,那厢已有人来禀道:“公主,唐寂唐将军率数百禁卫军在公主府门外求见,说要缉捕叛贼萧构、萧枘!”
我腹部一空,人更踏实有力,只得点头,倚在他怀中,由他将我抱到床上,略漱了漱口,便卧于床上,在头晕目炫中,垂垂认识恍惚起来。
“何必如许强撑着?”他走到跟前悄悄为我揉着背部,叹道:“我也晓得你这府里的几名大夫,医术虽好,对妇人出产之事却不精。特地叫了可靠的太医来给你调度,也不肯好好诊治,难不成还真怕我对你倒霉?你放心吧,便是你有除朕之心,朕也不会舍得你和孩子。”
“这也是你平日苦衷太重的原因。”他低头喝了口茶,微蹙的眉已能看出纤细的纹路,半垂的浓睫上如有清愁缠萦,“朕好生悔怨,不该让你去和谈。那么,起码你本日还肯在朕的怀边撒娇吧?即便从未曾真正喜好过朕,却会一向记得,朕是你的亲人,独一的亲人。”
此时萧宝溶纳了我的建议,虚悬后位,却立了好几名妃嫔,并封本来的正室惠王妃宁氏为贵妃,令其假作有孕。我是以更不想让人晓得我怀了龙嗣之事,白白招惹是非,故而也不教不熟谙的太医诊治,只将萧宝溶送来的补品留下,持续谨慎调度。
是年初冬,算来我已有四月身孕,但身材的衰弱,竟然日甚一日。此时连我也对府中的大夫医术起了狐疑,遂悄悄换了太病院两名可靠太医来诊治。
萧宝溶还是披了一身霜雪般冷然凝睇着我,直到我腹中一阵翻滚,皱眉嗟叹一声,小落拿了银盂给我呕吐酸水时,方才缓了过来。
但话说完,萧宝溶眼底的涩意更浓,而我也自悔不已。
只是深夜以后,常常被胸臆间的沉闷和小腹间的阴疼折腾没法卧下时,我会忍不住拿出那四张空缺的信笺,冷静设想着,设想着他谨慎地写好信封,将洁白的信笺用他长满厚茧的手指叠了,放到信封中,亲身缄了封口。
而不知从甚么时候起,我不太想叫他三哥了。
我想,他必然会这么做。
竟然不能细想,细想便是满怀酸涩,泪盈于睫。
明知这是身处高位者的大忌,倒是无可何如;这事天然瞒不过萧宝溶,他也几次遣内侍了带太医前来看望。
我惊震地立起时,小腹猛地一阵绞痛,只觉身下有温热的液体沥沥而出,顿时一阵头晕目炫,昏黑得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我不觉举高了声音道:“现在你还是我的亲人,独一的亲人!”
情极处,脉脉却无语。翠阁银屏回顾,已天涯。
这些事固然埋没,但萧宝溶在公主府的耳目浩繁,连小落她们都偏疼向着他,想来也瞒不过他。
微凉的手指滑过肌肤,将带走眼角温度的液体拭去。
太医看过我前几个月用的方剂,擦汗不能答;而大夫也只敢低声咕哝:“小人绝对未曾用错药,按理早该母子健旺才对……能够公主过分忧心国事,才致迟迟未复吧?”
话未了,胃部一抽搐,我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溅了好些秽物在他干净的衣袍上。
固然我身畔不竭有人劝我先发制人,固然我也耳闻常有大臣暗里去见萧宝溶,但我和他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保持着不尴不尬的近况。
他也不嫌脏污,吃紧用帕子拭着我的唇,微愠着叱呵小落等人:“如何还不去叫大夫?吐成如许没看到么?”
萧构、萧枘兄弟狼狈奔到书房见我时,我已忍不住大声喝问。
接下来的日子,大齐朝政并不平稳。
跟着这些东西送来的,每次都有一封手札,信封有阿墨亲启的字样,笔意纵肆,一看便是拓跋顼亲笔。可翻开看时,内里竟是一张白纸,并无只言片语。
我语塞。他的确是我心底最靠近的人,可即便是他,也有越来越深的裂缝无可弥补,无可超越。
何况……心底深处,我老是舍不得另一个日渐愁闷的秀颀身影,在听闻这动静后黯然神伤……
仓促将玉佩塞回贴身小衣内时,萧宝溶已素衣翩然,安闲踏入,眉眼间清浅温和的笑意在触着我慌乱的行动时呆滞了一下,再次绽出时,已带了自嘲的苦涩。
我不明白,萧宝溶为甚么会选在这时候来撤除萧构萧枘?莫非他窜改了主张,想趁我身材病弱没法抵挡时肃除我身边的权势?
萧宝溶虽对我翼护着故梁权势非常不满,乃至从未放弃过光复皇权;但他到底还是极疼惜我,只担忧引我着恼会动了胎气,加沉痾情,即便对我和拓跋顼的定东相会以及厥后的私相来往非常不悦,也压抑着未曾发作,连带着朝堂之事都退避三舍,只要发明是我的主张,极少采纳,再未曾有过如暗害宋琛这类的事来。
暮色萧萧,烟敛寒林,是谁一身水碧纱衣,轻扬袖,曼舞袂,回眸一笑?又是谁丢开少年的高傲倔强,痴迷和顺地第一次向敬爱的少女凝眸而望?
但这太医一样让人绝望。
这一晚,我不晓得他是甚么时候走的,但我们的相处,和我的就寝一样,温馨而宁和。
公然,这晚我正取了拓跋顼赚我的猛鹰玉佩赏玩时,那厢有人通传,说是皇上来了。
可我提起水汪汪一团的明碧长衣,拂过那轻纱宽袖时,仿佛听到了相山那早已砍尽了的竹林中,又传出了少男少女的轻笑……
有泪欲涌,并且眼角真的湿了。
沉默揣夺其企图,应当是怕本身言多必失,反惹我不快;或者担忧这信函连同满腹相思落到萧宝溶手中,让萧宝溶心生曲解罢?
我心窝一热,也烦恼起来,“嗯,约莫恰好怀上时赶了远路,着了风寒,这体质衰弱下去,一向没能补上来。”
“公主体质虚寒,胎儿血气不敷,险!险啊!”
萧宝溶叹道:“你这丫头,小时候倒是活蹦乱跳没病没灾的,如何大了,反而越来越娇弱了?”
能把心机花在这些上面,他这个帝王,当得也真够落拓的。
不晓得他看出了我的疏离,还是他对我也已心陌生离,他对我也开端自称朕,很少再用兄长或含混的恋人丁气和我说话。
萧宝溶便不语,苗条的臂膀扶过我,柔声在我耳边道:“阿墨,先回床上歇息去吧!”
昏黄中,只觉有大夫前来诊脉,萧宝溶问了好久,连声音都举高了很多,模糊是在怪责他们不会调度,让我如此病弱了。
连着四次,竟都是一张白纸,半点墨迹不见。
阿谁暖和密切的称呼,和少时阿谁暖和宁静的惠王,已和我渐行渐远,隔了烟尘般不清楚。
将月白的披风解了,交给侍女,萧宝溶舒缓坐下,还是是那等文雅宁和神态,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已涤去眉眼间的涩意,浅笑道:“手边事已了,想着很多日子未曾见你,也实在顾虑。阿墨,克日可好些了?”
“如何回事?”
乃至,我们连共处一室聊聊家常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渐至于无了。
“就如许养着,拖着,直到这孩子出世,都不筹算给他一个名分么?”他不着陈迹地看着我模糊的彷徨,浅浅一笑,还是风华绝世,静若白莲,却已蒙上尘凡的沧桑,袒护了本来那脱俗出尘的气度。
四周都温馨下来时,还是有一双手,掌心暖和,指尖微凉,和顺地执紧我,不肯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