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琼枝秀,几曾识干戈(三)
“皇嫂好!太子殿下!”
我含笑盯着她那双因晒久了太阳而过于炽烈的眼睛,凑到她耳边,低低吐字:“我就抨击,你又能如何?”
他的浑沌眼睛凝到萧宝溶身上,终究有了一抹帝王的威凛:“三弟,你的才识胆识,朕这一贯……还真小瞧了。”
“三弟,你来了?”听到身畔动静,永兴帝侧了侧头,看向萧宝溶,眼袋深深,看来又老了些。
顶着青色团花伞盖,我们远远便看到了脱去簪饰、一身素衣兜头跪在石阶前的吴后和太子萧康。他们养尊处优惯了,在这等空中能够煮熟鸡蛋的大热天里下跪,约莫出世以来都未曾受过如许的罪吧?
萧宝溶垂首,低覆的浓睫弧度柔嫩,将面庞衬得愈发温润秀雅,莹澈如玉。他字斟句酌地缓缓说道:“臣弟不敢居功,只愿能与以往普通,伴着阿墨清闲度日,与世无争。……天然臣弟也不但愿再有事端,让臣弟与阿墨不宁。”
所谓大齐公主应当为大齐做点捐躯的话,恰是当日我被捆在蕙风宫时,吴皇后令人责打经验我时说的。
萧宝溶深黑的眼底,如在阳光下贱窜改幻的水晶,很清澈,又偏在折射着外界的光芒,让人看不净水晶之下埋没的神采。好久,他才勉强笑了一笑,柔声道:“阿墨,吴德不过是恐吓你。皇兄春秋正盛,魏军一时有力再犯江南。就凭他吴家那点本事,还能换了这江南之主不成?此事不准多说。”
当谎话能够让他们在内心和细节相印证,便不会是谎话了。
我早搁动手,不再取食荔枝,悄悄倚到琴案边痴坐听琴;永兴帝轻缓地走回榻前,倚卧于冰簟之上,仍似烦躁不安,手指却悄悄敲在榻上,应和着寒潭幽泉般寥寂而清澈的节拍。
胜利地看到她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我嘲笑,摇着团扇,曳着轻雾般软薄的月华裙,学着三哥那样文雅行走的姿势,缓缓踱向武英殿。
再多的冰块,也不如那指尖微颤抖出的一缕浊音,更让民气静神宁,如端坐于月光之下,冷风习习,忘了盛暑,忘了酷热,也忘了满怀的功利和纷争。
还为他们吴家有个当太子的外孙,我心中替萧宝溶说着。
我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委曲地嘀咕道:“我没胡说啊!说这话时魏帝的亲信寺人管密还在那边呢,笑得鬼头鬼脑,差点把我气死。吴德去见魏帝拓跋轲时,也不知商讨甚么,把我锁在了驿馆里,都不准我跟着去的。皇兄不信赖,能够去问当日陪吴德前去的那些随附属官,吴德是不是对着阿谁寺人一脸主子样,是不是一再警告我恭敬大国威仪,是不是把我锁在驿馆中单独去见魏帝!几十双眼睛看着呢,哪是我撒得了谎的!”
他这口气,明摆着只要吴鑫给罢了相,便不筹算究查了。可吴家权势若不肃除,又有皇后和太子在,假以光阴,必能卷土重来,到时惠王没法掌控局势,该抄家灭族的便是我们了。
阳光虽炽烈如火,我心底却如清泉滑过般舒爽着,的确是四体通泰。
实在只是一曲很浅显的《杏花雪》,只是在萧宝溶那等绝俗的表情和琴艺弹出,落花漫淡时里,有春日的流连,有落花的感慨,另有质如冰雪的文雅和清冷……
我拿起团扇,往她狼狈之极的脸上扇了几下,笑道:“皇后娘娘谈笑了,我身为大齐公主,为大齐做点捐躯,原是分内之事,那里有甚么委曲的,又那里敢记恨皇后和皇兄了?饭能够乱吃,话可不能胡说。我可不是吴德,把大齐公主卖了,再来卖大齐江山!”
艳红如火的碟子,衬着莹白如玉的荔枝,更加红白清楚,敬爱诱人。
萧丰年纪和我相若,脸上一样残存着稚气,约莫也是硬给吴后拉来的,苦着脸道:“五姑姑,不然你帮求讨情吧!这般跪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吧!”
萧宝溶忧?地用指尖按住本身的额角,低声道:“皇兄,不消想太多,只要吴鑫罢了相,吴家休想再掀刮风波来。”
永兴帝缓缓走到窗边,透过蝉翼窗纱望着跪于骄阳下请罪的皇后和太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哦?三弟当真只是急中生智?如何朕感觉三弟是智珠在握呢?”
我的话说完时,殿中的氛围很沉闷,四周的冰块,也没法驱走半丝从门窗罅隙间传入的暑气。
我眨巴着氤氲的眼睛,低头弄着发,低柔着声音道:“大皇兄放心,阿墨很好。多亏了大皇兄让三哥设法救出了我,最糟糕的时候已经畴昔了。阿墨……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
她出身贵家,在宫中浮沉那么多年,能稳住中宫和太子之位,心机必然机灵非常,早就推测这些能够都是萧宝溶在背后把持了。但她自恃高贵,再也不肯求这个她夙来瞧不起的小叔。
眼看永兴帝神情一舒,我立即吐掉荔枝壳,笑道:“是啊,大皇兄,吴相年纪大,别究查了。我看吴家也就阿谁吴德特别坏。前次把我送到广陵的魏军手里,怕我胡说话惹出乱子,竟然恐吓我,说谁也救不了我,顶多一年半载,这江南指不定是谁的天下呢,让我学着些大国威仪,循分奉养魏主,还能有条前程。”
又浅笑着向我道:“记得小时候你最喜好吃这些。”
吴皇后听得咬牙切齿:“你在抨击!”
永兴帝公然难堪,低咳了一声,侧头叮咛宫女:“还不把生果端来给文墨公主吃?”
吴皇后蓦地眸光冷厉:“萧宝墨,你在记恨本宫和皇上?”
我不去看永兴帝故作安静的眼神,懂事地应了一声,持续坐到一边,催着宫女给我剥荔枝,无忧无虑地批评起本年荔枝的吵嘴来。
永兴帝公然不胡涂。
武英殿内,沉卷烟气袅绕,一丝一丝悄悄游走着,迷蒙如蓄了一殿的幽幽雾气,连云龙天花和飞龙戏珠的藻井都微觉恍惚不清。
我浅笑着拈了一颗入口中,吃了,才说道:“我便知大皇兄最疼我。我在广陵时便想着,这辈子怕再也吃不着南边的荔枝了,忍不住便想哭,又不敢给奉侍的魏人瞧见,都只在半夜时才敢躲在被窝中堕泪。没想到另有逃出世天的一日。”
端木欢颜说过,居高位者狐疑最重,他们信赖本身的脑筋,更甚于信赖身边人的话语。
永兴帝透过窗纱,盯着殿外那对身形摇摇欲坠的母子,皱了皱眉,鼻尖上尽是密密的汗珠。
永兴帝双眼微咪,将萧宝溶一打量,旋即轻笑:“到了本日,约莫也无人再能让你和阿墨不宁了吧?吴德倒也罢了,吴鑫两朝宰辅,虽是娇纵了些,但要说他通敌卖国……朕还是不信。他便是投到北魏去,一个南人,拓跋轲能给他多大的官做?了不得,封个驰名无实的贵爵,哪会有在大齐这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何况他已这等老迈……三弟,你感觉呢?”
永兴帝正半瞑着眼,卧在竹榻上,四周侍女林立,谨慎翼翼地悄悄挥动着错金羽扇。蟠龙红木御案下放了两桶冰,案上湃着冰镇的生果,倒是满满的,明显永兴帝并没有胃口吃。
“起来吧,自家兄弟,不消拘礼。”永兴帝在侍女挽扶下渐渐扶着头坐起家来,略显浑浊的双眼盯住我,很久才道:“阿墨,克日过得还好吧?”
话未了,两位兄长已不约而同盯向我。
永兴帝略显不安地站起家来,扶着腰踱了两步,才道:“你能救出来……嗯,是三弟的功绩。”
我们达到武英殿时已是未时,这时恰是六月最炽烈难耐的气候,阳光暴虐,暑气熏人,加上蝉鸣不断,恰是让民气机烦躁的时候。
“是哦,的确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说不准大皇兄便会是以心软了。”我摇着扇子,向萧宝溶浅笑道:“三哥,当日你想入宫为我讨情,在宫外跪了多久,大皇兄才宣你觐见的?”
统统的细节都是实在,能够找到很多人来证明的实在,只要最首要的那句是谎话,倒是能够用细节来印证的谎话。
萧宝溶面色微变,迅疾走到永兴帝跟前跪倒赔罪:“大皇兄,此次入魏境前后,臣弟的确有擅专之处,请皇兄惩罚。”
永兴帝似要扬手禁止,萧宝溶已退到一边的琴架旁,悄悄坐下,流水般薄凉的纱袖悄悄甩动,拖曳于乌木琴案上,苗条的手指如玉雕冰琢,只在搭住素弦的一顷刻,便将清冷喧闹的气韵挥洒而出。
萧宝溶家常的绉纱软袍,衣袂翩飞,虽走于骄阳之下,还是清冷安好,了无汗渍,比那两个给晒得满脸通红满头汗水的皇后太子,不知清逸超脱多少倍。
话语到最后,已经拖起了模糊的哭腔,偏让这位用mm换儿子的好哥哥看到我的委曲,又用心懂事地不让他看清楚。我的好大哥,你愧是不愧?
传闻这些日子他犯了头风,精力很不好,瞧来是真的。
萧宝溶似未曾见到二人的难堪,一如既往的温文浅笑,竭诚有礼的英秀面庞。
吴皇后嘴唇颤了颤,看了萧宝溶一眼,殊无讨情之意。
萧宝溶到底心软,早早离了那对母子,立在朱墀前等我,一起入内觐见永兴帝。
萧宝溶的笑容和他的衣衫一样浅浅淡淡:“大皇兄,阿墨是臣弟看着长大的,如果让她沦落敌手受人热诚苛虐,臣弟实在是日夜寝食难安。人给逼到急处,总比平常时聪明些。这就也所谓的急中生智了。能救出阿墨,实在幸运。”
我瞧着她干裂失容的唇角,汗水纵横中的皱纹,扬着脸冲萧宝溶感喟:“三哥啊,大皇兄如何不叫他们起来呢?在地上跪久了腿很疼吧?”
永兴帝浑浊的眼睛也有凌锐的光芒闪过:“三弟,你真的确认,吴德敢那般猖獗,只是因为吴鑫为相么?”
萧宝溶眉眼安好,唇角微微一弯,答道:“皇兄言之有理。不过空穴来风,岂是无因?吴相贪财纳贿,结党营私也是证据确实。皇兄念其昔年帮助有功,何妨广大措置?皇后娘娘这般纡尊降贵,不过怕吴相偌大年纪遭那抄家灭族之祸罢了,约莫也不会希冀经了这么一场风波,吴相还能稳居相位,翻云覆雨吧?”
我和顺地点头,指一指紫红透亮的荔枝,娇俏道:“我要吃这个。”
宫女忙剥了两颗,放到玛瑙小碟中,送到我跟前。
萧宝溶固然从未出面,永兴帝还是能看出那些朝臣敢同心对于吴家,背后有着他支撑,起码,是放纵。时势正乱,连手掌军权的萧彦站在吴鑫的对峙面,宣布他对吴相皋牢的毫不承情,永兴帝虽想赦免吴鑫,也不敢等闲行事了。
“臣弟拜见大皇兄!”萧宝溶并不失礼,领了我施礼。
“惩罚?”永兴帝喟叹,浮肿的眼袋更显青黯:“三弟,你虽未曾居功请赏,但齐军大胜,除了萧彦,便是你居功至伟,朕并不胡涂,哪会看不出?”
萧康神思恍忽地抬眼一望,俄然一把抓住了萧宝溶的衣裾,叫道:“三皇叔,快帮向父皇求讨情吧!我外公年纪那般大了,这大热天的,经不起狱中的折腾!”
萧宝溶立起家来,低声叱呵:“阿墨,别胡说。”
可萧宝溶并没有答复,退开两步,浅笑道:“皇兄,这天闷热得很,臣弟给皇兄弹上一支曲子清清心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