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破镜
上乘武者讲究不滞外物,可如有一柄神兵利器在手,当真是如虎添翼。
残存的杀手们持刀靠近,昭衍已深陷重围当中,竟还笑得出来,只见他挽了个剑花抖落血珠,不咸不淡地辩驳道:“生前措告别太刺耳,把稳身后会下拔舌天国。”
江平潮不敢忽视,当即挥刀斩出,这一刀毫无花巧窜改,倒是刚猛直接,如同一头猛虎破笼扑出,长鞭带起的罡风瞬息便被一刀斩破,刀锋直取方咏雩右肩。
这话问得隐晦,江平潮倒是听懂了,武林盟与补天宗各为吵嘴两道之首,明面来看确为正邪不两立,可江天养和周绛云皆与听雨阁勾搭匪浅,去岁更是联手策划了栖凰山惊变,两边暗里早有和谈,故而这一年来吵嘴两道间虽有摩擦,却都算不得甚么。
昭衍心下总算了然。
半晌后,昭衍轻声道:“你此番行动是出于自主,还是奉了周宗主的号令?”
方咏雩笑道:“场面如果不敷大,哪能留下高朋?”
这一个字话音刚落,挡在江平潮身前的几道人影便被长鞭不分敌我地扫开,方咏雩果然高空掠至,长鞭抖擞朝他脖颈卷来。
另一边,仿佛阵前斗将,昭衍一剑挑上了方咏雩。
纵使昭衍心有预感,现在真正与方咏雩比拼上了内力,才知对方这一年来窜改何其之大,他被这股劲力震飞,一口鲜血立即涌上喉头,四肢百骸都如冰封了一样,幸亏截天阳劲自发抵抗,气血运转加快,这才解了彻骨寒毒。
昭衍发觉不对,侧身隔开二人对视,道:“故交相逢,须得摆上如许大的场面么?”
“噗嗤”一声,手刀入肉,寒意直透体内,江平潮只觉五脏六腑都似解冻成冰,他张了张口,涌出的鲜血中竟有几点冰渣。
昭衍将要刺出的一剑也倏然顿住。
“如你所说,他毕竟对我不差。”唇角上勾,方咏雩的目光落在昭衍身上,“我下过一次杀手,他既然命大,那就临时算了,而我……”
昭衍道:“我竟不知补天宗竟是如此热忱好客,来日必携厚礼登门拜访,彻夜就此作罢如何?”
他们谈笑风生,浑不似刚才还在针锋相对的仇敌,可惜心是冷的,笑也未达眼底。
他的内力晋升竟如此之快!
饶是江平潮心下有愧,见状也不由怒喝道:“方咏雩,你专挑软柿子算甚么本领,有种就冲我来!”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胃口?
“这可一定。”昭衍当真隧道,“算命的说我起码能活七十岁呢。”
反手一刀向后,江平潮忍痛一脚蹬地飞身而起,方咏雩清楚身形不决,长鞭却已兜转返来,当即一式“神仙指路”,鞭头与刀尖相撞,竟有火花迸溅!
“偏了些,无妨。”
方咏雩被他逗笑,诚恳道:“你找哪个瞎半仙看的卦,无妨奉告我一声,回甲等你死了,我代你去砸了他的卦摊。”
一念及此,昭衍唇角那点假笑终究没了,他定定地看了方咏雩一眼,用笃定的语气道:“看来周宗主将近神功大成了。”
一股激烈的危急感突然袭上江平潮心头,他本能欲退,已来不及了。
正如传闻那样,孤魂身着一袭缟素白衣,双袖朱殷似血,恍若来自九幽的索命无常,可那张人皮熟谙还是,清楚还是方咏雩的眉眼。
方咏雩听他明白了,遂道:“若非如此,我哪能在短短一年以内修得本日造化呢?”
“回?”方咏雩细细咀嚼着这个字,嗤笑一声,“我早已家破人亡,你是以何资格唤我转头,又让我回那里去呢?”
如此嚣狂的魔门新秀,纵使江平潮沉沦赌酒也不免留意,可惜这孤魂手腕暴虐至极,杀手也好,探子也罢,竟无一人能够传回他的切当谍报,黑道中人对他的害怕直追周绛云,压根不敢碎嘴多言,白道人士更是知之甚少,只晓得他随周绛云使得一手奇诡鞭法。
“江天养父女在那之前也对我很好。”
这一年来产生了很多事,多到江平潮即便故意躲避,也不免在瓦舍酒坊间听得闲言碎语,平话人老是口若悬河,江湖客也爱东拉西扯,只是在武林盟的地盘上讨糊口,任谁也不敢多提畴前,便将黑道上的风风雨雨充作谈资,此中提到了一件大事——天邪教教主宁偶然被杀,头颅都让人割去。
方咏雩同为知恋人,自是会心一笑,道:“师尊允我便宜行事。”
“好。”
江平潮这一惊非同小可,脚下猛地错步,堪堪抬头避开一抓,可惜只来得及避开关键,那五根苍赤手指落在他肩上,跟着两人错身让开,方咏雩顺势往下一抓,指下立时见血,五道狭长血痕从江平潮左肩拉至手腕,鲜血敏捷浸红衣袖,一股森然寒意破开皮肉直砭骨髓,冻得他浑身一颤。
他这厢一滞,方咏雩已劈手夺得一剑,腰身一拧,身如飞箭,迅猛杀向江平潮!
昭衍目光微闪,可不等他深想,方咏雩忽地一扬手,长鞭振袖挥出,蓦地朝他面门打来,昭衍立即向旁闪过,身后的江平潮也同时避开,鞭子携破空之声打中空中,顷刻间土石乱飞,地上鲜明多出一道深深的裂壑。
六魔门把持黑道数百年,天邪教排名第四,又与灵蛟会缔盟,在长达一年的明月河之争里不落下风,足见起气力深厚。教主宁偶然虽已年近六旬,倒是宝刀未老,倘若单打独斗,魔门以内怕是只要补天宗宗主周绛云能压他一头,是以事发以后,动静敏捷传遍武林,只因杀人者并非哪个成名已久的妙手,而是周绛云不知何时收下的门徒,孤魂。
他到底是顾怀旧情,不然这一刀就该斩向仇敌的咽喉!
一晃神间,昭衍身形又起,连人带剑飞射而来,方咏雩将身后仰,双掌一拍夹住剑刃,阴寒内力从他掌心涌出,剑上敏捷固结冰霜,更有一股寒气伸展上来。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江平潮头顶掠过,昭衍脚下使了个“千斤坠”,用力踏向方咏雩头顶,后者不得不错步旋身,长鞭飞转缠向昭衍脚踝,不想绞住的倒是一把伞,但见昭衍一脚将伞踏上天里,连带鞭子也被钉住,利剑如流星飞坠,顷刻将长鞭斩为两截!
方咏雩道:“假定世上真有阴曹地府,也该是你这哄人骗鬼的家伙先被拔去舌头。”
可惜世事向来无情,越是不肯直面的人,总会在猝不及防下来到面前。
一夕间,此人在江湖上申明鹊起,孤魂将来犯之敌杀了个洁净,踩着他们的骨肉一跃成为补天宗的少宗主,可谓风头无两。
在这类畸形的干系下,周绛云会让方咏雩去干一些连魔门中人都避之不及的脏活,方咏雩也会自恃代价在周绛云的底线以内谋事牟利。按理来讲,在明知方咏雩仇视新武林盟的环境下,就算顾念幕后的听雨阁,周绛云也不该让方咏雩出面来此,而他不但如许做了,还答应方咏雩便宜行事。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长刀将剑刃铿然斩断,刀锋兀自去势未绝,可没等劈入方咏雩肩颈,一点寒意从下方袭来,倒是方咏雩的左手撮掌成刀,于电光火石间悍然刺出,深深捅入江平潮右边腰腹!
方咏雩的目标始终未变,彻夜此地,补天宗少主孤魂要亲手取下江家至公子的项上人头!
两边对峙,杀意化为天罗地网,瞬息覆盖在统统人身上,无数双眼睛都看向园地中心这三道人影,他们近在天涯,又仿佛远隔天涯,受这气势所慑,旁人无一胆敢率先脱手。
趁此机遇,昭衍从他部下抢回江平潮,幸亏他援救及时,方咏雩这出其不料的一手刀虽伤及了脏器,到底没形成不成挽回的重创,费事在于寒毒渗入内腑,非短时候内能够肃除。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江平潮握刀的手已微微颤抖起来,痛心道:“咏雩,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迷途知返尚且不晚,你返来吧!”
昭衍看出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阴冷狠戾,心知他一味强提境地,神态已被截天阴劲影响,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劝动的,因而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追上去?”
望舒门的事情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武林盟这边既派人来此,没事理补天宗会袖手旁观,只是一方在明一方在暗,前者还想先礼后兵,后者却巴不得白道这潭水越搅越浑,非论终究由谁脱手、又是如何结束,总归是听雨阁所乐见的。
昭衍面露挖苦:“他将近胜利,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不如何。”方咏雩点头道,“我美意聘请二位,倘若敬酒不吃,便只能该吃罚酒了。”
江平潮好不轻易逃过一劫,不等摆布簇拥戴卫,翻身从地上爬起,伸手抹去唇边血沫,借着明灭火光,昂首向前看去。
这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如利剑般将江平潮的心都穿透,他喉头一哽,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遵循补天宗这些年来的风格,昭衍觉得来的人会是陆无归或尹湄,却不料是方咏雩。
他的目光向来锋利,对方已占尽天时天时人和,围阵猎杀不过是迟早的事,独一翻盘的胜算就在擒贼先擒王上,因而甫一开战便挺身将方咏雩拦住,后者却不肯与他胶葛,虚晃几招马上闪身,鬼怪般游走于疆场各处,纵横起落,鞭出奇险,未几时已稀有人被他偷袭打杀。
方咏雩“嘁”了一声。
方咏雩不觉得意地笑了笑,俄然道:“我是真想在此杀了平潮兄,让江天养那老狗尝尝丧亲之痛,也都雅看那位姑射仙会有甚么神采。”
这一鞭无异于开战信号,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顷刻混战到一处,武林盟这边失了先机,人数上已落了下风,可他们合作默契,相互互为攻守,又有江平潮亲身提刀批示,竟是愈战愈勇,何如方咏雩带来这数十名杀手个个都是不怕死的疯子,一时候战况惨烈,谁也何如不得谁。
针对孤魂的来源秘闻,旁人众说纷繁,江平潮听罢却有了几分猜想,只是不肯深想,不肯信赖。
暴风吼怒,湖生波澜,“扑通”数声接连响起,四周一圈杀手连吭声都无,便似被人砍伐的树木般栽倒在地,不太短短几息工夫,场中站立的人竟只剩下了昭衍和方咏雩!
背后风声崛起,江平潮身上八大抵害同时被锐气针对,激得他寒毛直竖,当即折身转过,挥刀挡下八道连击,旋即大喝一声,刀浪三叠三变,携排山倒海之势猛攻方咏雩,生生破开一片剑雨,刀锋如水漫沙岸,瞬息逼至对方身前!
氛围突然冷凝。
可惜方咏雩只嘲笑了一声,任那刀锋劈面而来,腰身蓦地腾空翻折,本是冲他肩头砍去的长刀竟与他擦面而过,江平潮刀势未绝,方咏雩已欺近他身侧,左手屈指成爪,自下而上抓向他的脖颈!
彻夜这场伏击,方咏雩明着杀人灭口,暗里警示望舒门,同时挑起吵嘴两道腥风复兴的祸端,实在是一石三鸟,不失为妙棋。
目睹少主身受重伤,保护们不敢迟延,当即分出十人护送江平潮冒死杀出重围,方咏雩不知怎的竟没执意禁止,直到那一行人远去不见,在场的活人也只剩下昭衍和己方人马,他才轻笑一声,语带调侃隧道:“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条忠心护主的狗。”
“你怕是办不到了。”昭衍叹道,“彻夜你做下这等事情,等回了栖凰山,少不得被周宗主抽筋扒皮呢。”
不必多想,方才还要分出你死我活的两人同时移步侧身,彼而后背相抵,四只眼睛都朝秋风来向看去。
一道乌黑人影从树上落下,疾如风,猛如鹰,锋利的破空声蓦地高文,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二人扑击而来!
昭衍道:“平潮兄向来以诚待你。”
即便他们功力深厚,现在也是头昏体麻,明显是中了迷香,可在场诸人无不身经百战,自始至终都警戒于心,即便只是涓滴异味也能很快被他们发觉到,毫不会直至药效发作才惊觉!
存亡关头,方咏雩忽地敛了笑容,幽幽道:“平潮兄,莫怪我。”
“狼性贪毒,焉知我彻夜所做的不是贰心中所想的呢?”
见江平潮清楚痛极还要逞强,昭衍二话不说便点了他的昏睡穴,反手将人送到保护手中,叮咛道:“你们几个带他先走!”
血珠飞溅在方咏雩脸上,竟不见涓滴动容之色,他正要翻转手刀搅破脏器大脉,身后已有厉风逼近,右臂反手一拍,不想扑了个空,昭衍一招虚晃闪至两人身侧,剑锋自下而上划过半月直取方咏雩咽喉,饶是后者退得及时,颈前也被划破了一层皮,细细的赤色渗了出来,染在素白衣衿上尤其夺目。
他的话戛但是止。
栖凰山事情之时,昭衍并不在现场,可贰心中早有预估,对方咏雩这一年来的处境也是一清二楚——周绛云与方咏雩确有师徒之名与师徒之实,唯独没有师徒之情,所谓信赖更是虚幻脆弱,外人眼里的看重与放纵不过是假象,他们相互操纵又相互防备,要不了多久便会分出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