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鬼道
他上返来此是为了探视方咏雩,彼时四方云动风声紧,本就防备森严的无赦牢更加派了诸多保卫,若非江烟萝保护互助,昭衍就算潜入出去也不免打草惊蛇,这一回却要轻易很多,除了守在门口的秋娘,偌大囚牢内竟不见第二个保卫的身影。
美人迟暮,花容凋败,这个笑容不但不美,反而丑恶可骇。
回避当然光荣,但的确有效。
倘若未曾亲目睹到,未曾直面本相,起码不必早早做出挑选。
他没有讨厌她。
穿过阴风林,抬眼便见无赦牢,山洞阴暗不见微光,只要腐朽阴冷的风从洞口刮出来,间或异化了一两声怪响,似鸷鸟将亡的病笃挣扎,又像蛇虫鼠蚁的啃噬飨宴。
他只是认清了她,也认清了本身。
昭衍的目光超出了他,落在火线那张石台上。
她没有听到昭衍开口说话,耳畔只要脚步声越来越重,伴跟着地上那人匍匐的动静,便轻声道:“你要放走他,杀了我吗?”
乾元峰不知何时起了雾,浓厚恍惚的暗影很快覆盖了整片阴风林,温馨的风声垂垂大了起来,本就微小的虫鸣鸟叫很快销声匿迹,叶片寥落的枯枝变幻了指爪,于吼怒风中蠢蠢欲动,待那夜行人步入林间,踩踏败叶的声响如传信号,风一起,它们便张牙舞爪地一拥而上。
旬日破茧,非生即死。
江天养驰驱一日又彻夜未眠,脸上有着难掩的倦色,他昂首看向地牢入口,那边的保卫早在数日前就被撤走,现在留守此地的唯有秋娘一人。
他用力吐出这几个字,嘴巴里尽是血污,只能颤颤地抬开端,用祈求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昭衍。
昭衍跟江烟萝是休戚相干的盟友,也是残暴暴虐的共犯,他们有着一样无所不消其极的手腕,亦一样为人知面不知心。
但是季繁霜没有返来,她玉陨于白鹿湖,死前还叮嘱了陈朔焚化尸身,只要江天养亲手做给她的珠钗被无缺送回。
“这几日……环境如何?”
正因如此,她才不敢放昭衍入内。
他从她的眼睛里清楚看到了这四个字,从善如流地后退了一步,摊开空荡荡的双手以表有害,何如秋娘早已紧绷如弓弦,压根儿不吃逞强这一套,鹰隼般锋利的眼神始终不离昭衍,倘若他再轻举妄动,利剑刺出需求见血。
江天养晓得,她返来之日,或许就是本身丧命之时。
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趴在尽是血污的石桥上病笃挣扎,他的口鼻耳都往外淌血,四肢已被拗断,浑身抽搐,有力的手脚不时痉挛几下,在见到铁门翻开的一顷刻,他那双暗淡的眼里蓦地亮起了光,用下巴和肩膀着地,如蛆虫一样爬动着往这道窄窄的门缝爬来。
“你出来以后,本座只给你三天时候,要么三天后你跟阿萝一起出来,要么……”
她看着昭衍踏过石桥,在本身面前盘膝坐下,那眼中不见冷酷厌憎,更无热忱爱好。
那只蛊虫醒了!
这一句话出口,地上那人刚好爬到了昭衍身边,他浑身发颤,惊骇和仇恨化为无边潮流翻涌上来,也不知何起的力量,男人扭过甚来看向石台上的老妪,从喉咙里收回凄厉而惨烈的谩骂:“杀、她!杀、了、她!鬼、恶鬼!”
昭衍在这一刹时想到了三样东西——蜕皮的蛇,脱壳的蝉,茧中的蛹。
江天养身为人父,天然晓得秋娘顾虑安在,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肯让任何人去见此时的江烟萝,但这一次与平常分歧,江烟萝进无赦牢已有七日了。
他终究来到了地牢最深处,那扇大铁门外。
秋娘游移了半晌,悄悄点头。
风声急,剑更急!
昭衍抬起手,帮她将一缕灰白的乱发捋到耳后,用最和顺的语气说着最冷厉的话:“你像贪得无厌的毒蛇,又像处心积虑的蜘蛛,为你所恶者绝无活路,为你所喜的要么被你吞吃入腹,要么变得跟你一样……归根结底,你不肯做跟你娘一样的人,获得或者毁掉,你总要掌控住此中之一。”
擅入者死!
他当然手无寸铁。可杀人向来不止于兵器。
她展开眼,眸子竟比那男人的更加浑浊无光,血丝在泛着灰白的眼中结了网,灯火人影皆未能映入她的眼。
跟前次一样,无赦牢越往深处越是阴暗潮湿,那股愈发让人难以忍耐的腥气里已掺杂了些微腐臭味,昭衍拿下一盏油灯照畴昔,看到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痕和一具倒在角落里的尸身,眼眶是两个血洞,喉咙被全部切开了。
她明显已经视物不清,却在长久的寂静后认出了来人,因而笑了。
江天养曾在偶然中撞破季繁霜的破茧期,即便那是他的平生挚爱,本能升起的恶心和惊惧也在瞬息间化为猛兽吞噬了他,乃至于堂堂海天帮的帮主竟落荒而逃。
去岁武林大会前夕,昭衍已将阳册修炼至第七重境地,厥后历经数次苦战,又在云岭闯过鬼门关,当他回到寒山时,境地已晋升到了第八重,换作旁人只怕喜不自胜,何如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昭衍很清楚《截天功》的阴阳两册都有其弊端,越是进境缓慢越是后患无穷,偏生他已站在了风口浪尖上,如畴前那般金针封穴以缓缓改之再不成取,唯有尽量不去动用这分内力,故而在关外这大半年里,昭衍抓紧了对《太一武典》的修行,以清正无争的太一元气中和日渐狂躁的截天阳劲,没想到误打误撞安抚住了心头的蛊虫,使它堕入沉眠,已好久未曾作怪。
那种目光无处不在。
换言之,昭衍先前对江天养所说的启事,不过是骗他的。
“这么高傲?”“因为你不会在乎一个让你讨厌的人。”
不知从那边传出风声,异化了一些压抑的哭泣,而昭衍的脚步只是微顿,又一起向前。
“不杀我吗?”她缓缓道,“错过这一回,就真的没有下次了。”
“是本座带他来的。”江天养很快平复了心境,“阿萝与他结了连心蛊,你该晓得的。”
秋娘抬手在脖子上一横,又比划了几个手势,惨白蕉萃的面庞上也暴露了苦色,而江天养在会心以后也面色发沉,仿佛要滴出水来。
他或许是摆脱了,可惜没能逃出去。
“嘶——”
如美酒般芬芳醇厚,似鲜血般浓烈发腥,跟着吸入渐多,胸腔内又出现出一阵难以压抑的恶心感,仿佛美酒变味,血肉腐臭。
“是啊,你不会再给我机遇了。”
余温尚存的尸身从石桥上翻滚下去,坠入死水无澜的野生湖,那边面已浸泡了七八具尸身。
季繁霜身后,年仅十二岁的江烟萝亲口奉告了他有关破茧期的奥妙,父女毕竟与伉俪分歧,更别说斯人已逝,江天养心头那朵花尚未凋烂就被干脆利落地掐下,他没法生厌,又不能自拔。
昭衍小声地抽了口寒气,他手上并无破口,凌厉的剑气却已透体而入,给了他整根手指都被堵截的错觉,由衷隧道:“好剑!”
《玉茧真经》是姑射门的至高秘典,也是令全部江湖闻之变色的无上邪功,姑射弟子凭此破茧成蝶,也是以作茧自缚,每三年一度的破茧期是她们的存亡劫,她们将在短短旬日内经历一番生老病死的循环,胜者更上一层楼,败者死无葬身之地。
“另有……如你所愿,我杀了我师父,塞外天气已变,关内也该刮风了。”
“是你啊。”
秋娘只看了他一眼,听得身后又有脚步声起,回身向江天养行了一礼。
幸亏他只看到了一眼,而季繁霜在熬过破茧期后没有再返来,她领了剿杀傅渊渟的任务,头也不回地向白鹿湖去了。
“是啊,有点晚。”
“你的破茧期还剩三天,我为你护法。”
这是姑射仙三年一度的大劫,也是昭衍绝无独一的机遇。
昭衍向来记性很好,盯着尸身的脸看了一会儿,依罕见了些印象,应是前次用淫恶目光窥视他们的人之一。
昭衍看着面前脸孔全非的人,忽隧道:“看来,你是真挺喜好我的。”
季繁霜是江天养倾尽统统才掌控住的一个好梦,没等江天养从梦中惊醒,这个梦就完整破裂了,他还来不及放下,已殉葬在梦里。
昭衍低低地笑了一声,不无可惜隧道:“我还不想死。”
如许阴冷诡异的场景,无疑能使小儿止啼,幸亏来人不怕鬼,秋娘也习觉得常了。
“江烟萝……”
晓得姑射仙这一缺点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能把握江烟萝破茧期光阴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而在这寥寥几人之间,昭衍是那独一不成控的不测。
短短不过半晌工夫,昭衍已是满头见汗,他强忍着心上如被虫蚁啃噬的奇痒怪痛,手掌在石壁上用力一撑,循着血香持续往前走。
他视本身为披着人皮的恶鬼。
作为护法的秋娘却奉告他,江烟萝每日只用了很少的血食,且不准她入内探视,一变态态地把本身全然封闭了起来……再一想到昭衍所说的蛊虫异动,江天养整颗心都沉了下去,也顾不得其他了。
秋娘的确晓得,乃至种蛊那天她就站在一旁,亲眼看着江烟萝把子蛊渡入昭衍的口中,自此命数相连。
“秋娘,你退下!”
“我一向在想,即便你被我发明了姑射仙的身份,也没需求牵涉出长命村那段旧事,毕竟这关乎到破茧期的奥妙,你明晓得会有本日之患,为甚么不对我坦白……”
来人一脚尚未踏定,雪亮剑光已奔袭面前,他感知到了凌锐发作的杀意,却来不及避开这雷霆一剑,唯有将身向后一仰,顺势抬腿踢在秋娘持剑的手腕上,旋即单手一拍空中,身躯腾空翻转,穿花胡蝶似的从剑雨下闪过。
一只手落在了男人头上,覆住他的眼睛,轻如飘羽,没等男人反应过来,脖子已传出了“咔嚓”一声,那颗头颅无声地软垂下去,但愿还凝固在眼中。
旬日破茧,每过一天风险便多一分,痛苦也随之剧增,但这不料味着江烟萝在此期间毫无还手之力,只是跟着境地进步,她对精血的要求也愈发刻薄,最后只是飞禽走兽,六年前已换做了青壮男女,比及三年前,等闲妙手只不过勉强满足她的胃口,是以这一次破茧期将至之前,江烟萝直接选定无赦牢作为闭关之地,内里关押的那些成名妙手都是她的盘中餐,另有江天养暗中抓来的一些无派游侠也被投入此中,只等江烟萝挑肥拣瘦般的挑选享用。
她像一根老藤,沉默地盘绕在枯树乱石间,一眼望去压根儿看不见人影,呼吸和心跳更是如有若无,只在那脚步声渐近时蓦地解缆,“咻”的一声,冷雾中寒光乍破,劈面刺向来人!
模糊间,昭衍闻见了一股奇特的香味。
满头白发如枯草,皱纹密布似树皮,浑身血肉似已被剥离抽暇,只留下一张干瘪的皮包裹着肥大骨架……这个盘膝而坐的老妪比当年在长命村里的模样更加可骇,也要更加衰弱,乃至连呼吸都带上了行姑息木的腐朽味道。
昭衍之以是在这节骨眼上赶回栖凰山,一是塞外情势将变不得不为,二是他晓得江烟萝的破茧期就在克日,趁虚而入也好,冬眠待机也罢,他都不会放过如许一个大好机遇,成果当他到达这里,才发明环境又有变数。
江天养的眉头几近要拧成疙瘩,也顾不得昭衍在旁,直言道:“本座不是让你隔日出来一趟么?”
千钧一发之际,江天养出声打断了秋娘的蓄力,她怔了一下,却没有等闲收剑回鞘,脚下纹丝未动,只将目光转了过来。
昭衍却道:“不,我从未如此光荣,明天来这里见你。”
拂晓前的那一刻,常常是一白天最暗中的时候。
她老是能将话说得委宛动听,哪怕韶华不再、红颜已衰,也足以让民气神摆荡。
不等江天养把话说完,昭衍已卸下了背上的藏锋,顺手将它抛入秋娘手里,举步向前走去,很快被那片暗中淹没。
昭衍不知他们在打甚么哑谜,也不急于诘问,抬脚就要往洞口走,却见面前寒光一闪,秋娘仗剑反对,目光竟比剑光更要冷厉。
她唇角轻勾:“你现在明白了?”
就在昭衍有些犯恶之际,心脏怦地猛跳了一下,使他浑身巨震,满身气血活动蓦地加快,手脚竟有些痉挛起来。
她的笑意几近要从眼中满溢出来,伸出枯瘦的手指虚虚握住他的腕,轻声问道:“你悔怨明天来这里了么?”
昭衍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
昭衍不是第一次走进无赦牢。
他终究不再妄图将姑射仙当作有血有肉的人。
面前一花,秋娘未有半分慌乱,手腕一抖一翻,长剑回锋横过肩头,恰好接住对方侧袭一抓,指剑相击如金石交撞,剑身收回一声短促的颤鸣,欺身相逼的两人擦肩而过,玄袖掩手,利刃归鞘。
本来守在这里的刀斧手俱不见了踪迹,四把大锁也被丢弃,昭衍双手抵在门上,甫一推开道门缝,比之前浓烈数倍的血香腥臭就劈面而来,伴跟着一阵不似人能收回的惨叫。
难怪这一起走来竟不见几个活人。
“啊啊啊——”
“江盟主放心,长辈还没看够这花花天下,舍不得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