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姑射
姑射仙向他走近，清楚两人脚下只是一根两指宽的树枝，在她走动时却连半分颤抖也无。
“你若只要根骨上乘，天然配不上我一句夸奖。”姑射仙轻笑一声，“论起资质，谢青棠也好，方咏雩也罢，此二人的根骨皆远胜于你，现在都不是你的敌手，旁人只道名师出高徒，却不知你比之他们究竟强在那边。”
如他所说，用干藿香炖出来的鱼汤不免有些苦涩味道，当初薛泓碧被杜三娘压着喝了五年，直教他闻到这味儿都想吐，可在他分开南阳城后，这藿香炖鱼就像杜三娘亲手做的包子一样，永久留在了他的影象里。
姑射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伸手将一缕乱发捋到耳后，笑道：“不打了么？”
昭衍循着香气由远至近，一起来到林中空位，只见有人用石头垒起粗陋的灶台，以梧桐枯枝作柴，上头烧着一只锅子，内里是炖得奶白的鱼汤。
“嘘，我不爱听那三个字。”
陈朔没有说话，美意一笑便起家拜别，只在桌上留下了一片树叶。
姑射仙抬手勾起他的下巴，笑容明丽如春晓之花，和顺又残暴隧道：“这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自欺欺人。你既然心知肚明，还怕睁眼看我吗？”
生硬的手指微微颤抖，就在他将要翻开面具的时候，部下突然一空，姑射仙蓦地侧身飘飞出去，昭衍眼神一凝，下认识朝那身影抓了畴昔，却只抓住了一角轻纱，如雪衣衫在风中一绕，不过一两息的工夫，姑射仙已然掠出三丈开外，轻飘飘落在了一根梧桐枝上。
本来在那样长远的曾经，他已经从天国边沿踉跄走过！
独一分歧的，是她这张脸几近没有瑕疵。
“叮——”
如许的评价若传播在外，不知要惹很多少人嗤笑。
昭衍听罢，反问道：“胆小包天也好，沉着谨慎也罢，又与怯懦有何干系？”
姑射仙半边身材都贴在了他身上，手指沿着脸庞缓缓下滑，眼看就要触及他的颈侧，腕子冷不丁被抓住，用力之大连她都感觉骨头发疼。
一名白衣女子侧立在旁，用心致志地盯着鱼汤火候，然后将手里的干藿香扔进锅子里。
“藿香炖鱼，放鲜藿香更加味美，出锅时再撒一把切碎的藿香叶，如此汤白叶翠才算色香味俱全。”昭衍淡淡道，“干藿香颠末炮制，比起调味更重入药，用它炖鱼反是不美。”
顿了下，她仰开端迎上昭衍神采澎湃的眼睛，叹道：“还是说，你不敢呢？”
坐在他劈面的男人年过不惑，面庞平平无奇，身材削瘦矗立，恰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朔。
杜允之那没胆量的货品早在大会结束当日便仓促下了山，昭衍留意了一番未见着陈朔踪迹，还当他也功成身退了，想不到此人竟是胆小包天，与一些江湖散人混迹，光亮正大地留在栖凰山上，还敢在他面前现身。
姑射仙不闪不避，任他的手落在面具上，发觉到那只手迟迟不动，反而笑了起来，促狭道：“小山主这双手扛石巨鼎不在话下，莫非还掀不开戋戋一张面具？”
他爱吃鱼，特别喜好喝鱼汤，小时候跟杜三娘过着颠沛流浪的日子，偶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免会生些脾胃弊端，厥后杜三娘带着他在南阳城定居，特地找大夫给他看过，讨了些食补调度的方剂，此中之一就是藿香炖鱼，藿香这东西又叫山茴香，是味到处可见的药材，杜三娘每隔三日去打一条鲜河鱼，再抓一把干藿香，返来炖好逼着他喝。
昭衍向来不是虐待本身的人，他在分开石室后先去伙房要了一盘糖醋鱼、一碟酱卤肉和一海碗面，面是手擀出来的，肉眼可见的爽滑劲道，浇上一大勺姜蒜茱萸油异化拌匀，再用筷仔细细剔除了鱼骨和鱼刺，将裹满糖醋汁的鱼肉和卤得红黑发亮的卤肉一并拌进面里，这一碗面就异化了酸、甜、苦、辣、咸等五种味道，旁人几次投以奇特视野，昭衍兀自狼吞虎咽，活似个饿死鬼投胎，也不知他究竟品出了多么滋味。
一时候，贰心乱如麻，只得垂目看着锅里的鱼汤。
他无认识地屏住了呼吸，故意想要辩驳一二，却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嘲笑着嘲弄于他，将他这半生流浪的光阴掰碎揉烂，强塞到他嘴里几次咀嚼，尝出了说不尽的苦。
她用指尖悄悄形貌昭衍的脸庞，道：“你做的汤很好喝，讲的故事也好听，厥后我去了绛城，原想着将你长留身侧，却不料等来了你的死讯，现在得知你尚在人间，我当真是……满心欢乐。”
“某不过虚长二十载光阴，多吃了这些年人间五味，当不得‘老饕’二字。”陈朔笑道，“不过，人间炊火有五味，人生百态有七情，故有那‘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古理，可见人生偶然也不过是一盘菜肴，吃好吃差，端看如何个吃法。”
昭衍先是一愣，旋即脑海中缓慢掠过无数细碎光影，寒意蓦地从背后炸开！
昭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而笑道：“你若不能教我吃好这碗面，可有人能教？”
在陈朔现身之时，昭衍已经猜到是姑射仙要见本身，可当他真正见到了这个女子，难以言喻的心猿意马却裹挟着可骇一并窜起，仿佛置身于冰窟，寒意透彻骨髓。
昭衍这才如梦初醒，却没有松开她的腕子，反而伸手朝那张滑头的狐面探去。
姑射仙笑道：“你比他们都要怯懦。”
修眉如仲春细柳，妙目似盈波春水，玉雕琼鼻，冰肌雪肤，唇上未点胭脂已有三分桃花红，即便身着寡淡的白衣，乌发也仅用一根玉簪半挽成髻，可在这阴暗沉重的深林里，她已是月华降世的一抹绝色。
昭衍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轻浮的笑意又挂上了脸，道：“能得仙子一句‘喜好’，纵使他日沦为万人之敌，也算是此生不枉了。”
昭衍望着姑射仙，缓缓道：“你说得对，我是个怯懦鬼。”
他盯着这片梧桐树叶看了半晌，末端嗤笑一声，用竹筷夹起叶子走进灶房，在帮厨不解的目光中，连筷带叶一并丢进了熊熊燃烧的柴火里。
若在常日，昭衍必然是二话不说先将人拿住，眼下却没有如许的表情，自顾自地端起粗陶碗喝茶，倒是陈朔主动开了口，只见他指着碗底那点残汤，有些猎奇地问道：“小山主，你这碗面滋味稠浊，当真好吃吗？”
哪怕是在寒山潜修的五年里，有步寒英这个天下第一人传业护道，常常半夜梦回，他仍会在莫大可骇中惊醒，直到从窗缝漏出去的北风将浑身盗汗吹干。
他这十多年来，哪有一日不是活在惊骇当中呢？
月上柳梢头，人约傍晚后。
顷刻间，昭衍心头一颤，喃喃道：“破……茧……”
昭衍道：“我这点微末本领，当不得仙子夸奖。”
姑射仙又笑了，道：“可你这怯懦鬼，偏做了无数豪杰豪杰不敢做的事情，这便是你最让我喜好之处了。”
神情怔忪了半晌，眼眸很快规复腐败，昭衍只游移了半晌便抬步上前，盯着锅里翻滚冒泡的鱼汤看了半晌，道：“火太大了，到了这一步该当以文火慢炖小半个时候。”
当他慢悠悠踱步到浩然峰西坡的时候，天气已经黑沉下来，偌大梧桐林在夜幕中显得格外阴暗森然，如同一个冬眠在此的庞然大物，等候入林人主动走进它的血盆大口中。
那天然是浩然峰西坡，巧的是在数日前，昭衍才于此处窃听了陈朔和杜允之的密谈。
昭衍道：“闻说姑射神人天生冰肌雪骨，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未成想还会迷恋这点人间炊火气。”
存亡向来沉重，何况那老妪是第一个在他肩头咽气的人，又是在他历经大变心境翻涌的时候，薛泓碧对这件事的印象不成谓不深切，可他亲身安设了老妪尸身，又有傅渊渟在旁掌眼，这……如何能够？！
昭衍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刚才喝出来的一口热汤仿佛已经冷却成冰，顺着喉咙一起解冻下去，使他的五脏六腑都变得冰冷沉重。
她看你一眼，便如秋波绕春山；她对你展颜一笑，又似神妃仙子乘风驾雾来到面前，素手抚顶，结发长生。
姑射仙素有“毒娘子”这一恶名，即便是在听雨阁内，勇于从她手里接过物什的人也屈指可数，更遑论吃下她做的饮食，而昭衍仅是盯着碗看了半晌，双手接了过来，抬头一饮而尽。
昭衍沉默了一会，道：“我只是有些难过。”
姑射仙道：“曾多少时，我也当你是个胆小包天之人，厥后观你言行定夺，又发明你老是谋定而后动，从不在无掌控时强出头，看似轻挑涣散，实则是个沉着谨慎之人。”
半截轻纱飘落在地，方才扯下它的左手已经模糊发黑，姑射仙没在鱼汤里下毒，却穿了一件泡过毒水的衣服。
陈朔道：“我虽吃多了咸淡，倒是生冷不忌，于烹调一道上无所成就，教不得小山主。”
昭衍缓缓低下头，对上这张清丽无双的容颜，眼底神采如风云澎湃，身躯生硬得像一具冰封多年的尸身。
昭衍放下碗，抹了抹嘴道：“不差。”
实际上，正如姑射仙本身说的那般，她不过也是肉骨凡胎的一小我，双眉两目，鼻下有唇，与无数平常女子一样。
昭衍摆了摆手，有些倦怠隧道：“没意义，不打了。”
昭衍一愣，旋即大笑起来，他抛弃手上残留的血珠，指着本身道：“你说我怯懦？”
“老兄所言有理。”昭衍将茶碗放下，“那我这碗面该如何吃好，你可有指教？”
姑射仙一双明眸里盈满笑意，故作失落隧道：“我就如此让你感到有趣吗？”
昭衍沉默了下，笑道：“不好吃，齁死我了。”
就在她痴痴发笑之际，昭衍身影一闪，竟于瞬息间掠出三丈远，纵身上了这棵梧桐树，不见他如何拔剑出鞘，只见得寒光乍破，知名剑化作一道白虹，向着姑射仙咽喉抹去！
昭衍的喉头转动了几下。
当年沉痾临终的老妪，竟然是恰逢破茧期的姑射仙！
她如何会晓得？
“仅是不差？”
且非论薛泓碧当年干过的那些事情，单说昭衍出山不过数月，先在梅县搅得弱水宫鸡犬不宁，厥后带领三派弟子杀出重围，于武林大会上败尽群英，当着天下豪杰的面诛杀岔路墨客谢青棠……诸般各种，早已在各路人士的口耳相传中远扬江湖，非论豪杰贼寇，提起这位名声鹊起的武林新秀都要夸他一句“艺高人胆小”，尚无人敢将“怯懦”二字冠在昭衍的头上。
姑射仙这一番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刮皮刀，将他身上那层名为“昭衍”的皮郛剖开剥下，暴露藏在底下阿谁遍体鳞伤的薛泓碧。
但是，就在如许阴沉的林子里，现在竟有一股鲜香的味道随风满盈开来。
姑射仙体贴肠问道：“味道如何？”
截天阳劲自发运转，剧毒方才渗入皮肉，便被这股真气强压阻住，中指腹上蓦地迸开一道口儿，暗红发黑的鲜血聚成一线，自此处逼出体外，血水滴入空中，本来翠绿的野草顿时枯萎变黄。
纵观栖凰山三峰高低，那边的梧桐树最多、长势最好？
等他将近吃完这一大碗五味杂陈的面，忽有一人走近，也不打声号召，径安闲他劈面坐下。
做完这些，昭衍留下了一串铜钱，负起藏锋走了出去。
昭衍道：“想不到老兄你还是位老饕。”
纤纤玉指轻点在昭衍唇上，即便被狐面遮住了容颜，姑射仙那双眸子仍如两汪碧潭春水，跟着她一笑，眸中泛动开些许波纹，波光粼粼，缠绵潋滟。
“阿衍哥哥……”
昭衍被她这番话勾起了兴趣，道：“鄙人厚颜，愿闻其详。”
昭衍的脚步顿了下。
江湖上无数人将姑射仙斥为正道妖女，却又不由对她心神驰之，在这些男人的内心，姑射仙早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他们内心贪婪与欲望的化身，或媚俗，或出尘，或娇俏，或婉约，千百小我内心就有了千百个姑射仙，可归根结底，除了寥寥几个知根知底的人，谁也不晓得姑射仙究竟长得怎般模样。
恰好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最擅识人观心的姑射仙。
昭衍决计坐在了不打眼的角落处，此时已过了用夙食的正点，大堂内只要零散几人还在用饭，不管如何也不该到这边来拼桌，他将碗里最后那点面条吸溜进嘴里，这才掀了掀眼皮看向来人，道：“老兄，真是人生那边不相逢啊。”
姑射仙笑声不断，在剑锋袭来时突然抬头，屈指在剑下一弹，看似轻描淡写，却有一股雷霆惊破之力蓦地炸开，连带昭衍整条手臂也为之一麻。
姑射仙抬手虚指着他，道：“你身上有着截然相反的两面脾气，盖因你心中始终存有恐忧。正所谓‘洊雷震，君子以惊骇修省’，你深知本身走的是条崎岖之路，火线尽是盘曲波折，略不留意就要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因而你常怀警戒之心，不成对劲失色，不能悲忿打动，更不敢等闲付诸信赖，比起是非对错你更在乎得得胜弊……审己度人，居安思危，这便是你的‘惊骇修省’。”
身侧的白衣女子比他略矮，身形小巧却不失窈窕，脸上戴着一张描红画彩的狐狸面具，活像是刚逛过灯会的娇俏女人，她听罢轻“咦”了一声，腔调柔嫩轻浮，如有一只无骨手悄悄拂过了昭衍心头。
她晓得了！
她从善如流地蹲下身，将多余的柴火移出浇灭，这才笑道：“论起做鱼汤的道行，我远不如你哩。”
陈朔闻言一笑，道：“这里的厨子技术不差，也舍得下料，糖醋鱼用的是今早捞上来的河鱼，先用黄酒与姜蒜去了腥，那卤肉用的是上了年初的老卤水，闻着就令人垂涎三尺，更不消说手擀面是厨子的家传绝学，滋味首屈一指。这三样吃食，不管单吃哪一样都能尝得好味，你却偏要混在一起囫囵吃下，使鱼肉失了鲜甜、卤肉失了浓香、面条没了筋道，看似多吃多占，实则亏损很多。”
昭衍怔在了当场。
她公然是姑射仙。
半晌，他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不无哀思隧道：“阿萝，公然是你啊。”
她也不恼，只是责怪隧道：“你抓疼我了。”
姑射仙感觉他这话说得俗气，又感觉他装腔作势的模样委实敬爱，因而轻笑出声，连身畔的梧桐枝也轻颤起来。
从那今后，他只做过一次藿香炖鱼，便是在梧桐镇长命村遁藏追兵的时候，他与一个沉痾的老妪共处谷仓，在对方濒死之际应其愿求，拿承担里最后一点干藿香做了锅鱼汤。
“好内功。”姑射仙抚掌轻叹，“看来你的截天阳劲，该是练至第七重天了，如此天赋异禀，纵观江湖也未几见。”
她揽住昭衍一条手臂，将本身的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道：“你在难过甚么？”
昭衍站在原地，抬头看着这抹乌黑倩影，却不急于追击。
惊惧，可骇，以及……后怕！
但是，他这一剑本是虚招，合法姑射仙弹剑顷刻，昭衍蓄势已久的左手疾探而出，抓住她面具一角用力翻开，只听得一声脆响，狐狸面具被四散的劲风击碎，暴露了一张女子的容颜。
白衣女子轻抚狐面，轻笑道：“说甚么神人仙女，不过是凡夫俗子心头那点痴心妄图，既生于浑浊人间，谁能脱得肉骨凡胎？”
闻言，姑射仙柔声一笑，道：“可我这辈子尝过最好喝的鱼汤，就是你用干藿香炖出来的，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喝过你做的鱼汤，旁的山珍海味再入我口，总差了一点味道。”
藿香的味道已经炖煮出来，姑射仙取过木碗舀了一勺汤递给他，道：“尝尝看。”
从薛泓碧到昭衍，他用五年时候把本身活成了脸孔全非的模样，觉得时过境迁不免淡忘畴前，想不到仅一锅藿香炖鱼就能将他打回本相。
一片普浅显通的梧桐树叶，巴掌大小，叶梗还带着翠色，可见是刚摘下来不久。
如此绝色当前，昭衍却只看了一眼，反手还剑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