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下山
特别是昭衍最后问出的那句话,至今令方怀远心不足悸,那一刹时堂堂武林盟主几近是落荒而逃,唯恐昭衍会劈面对咏雩说出他所猜想到的、真正的本相。
当着昭衍,方怀远没再摆出武林盟主的架子,他身着灰袍坐在桌案后,虚指中间的座椅,昭衍也不跟他客气,将藏锋搁在了小案几上,顺手接过茶水抬头就灌,他也不怕烫,眨眼间喝了个底朝天,由衷赞道:“林管事沏得一手好茶!”
昭衍不在诸人之列,他站在一处高坡上,寂静地俯瞰这一幕,直到江天养率先回身,一行人扬催促马,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山石路,风尘滚滚地朝山下驰去。
父亲与姑母将要返家,江烟萝本该同去,何如江平潮先已领命下山,栖凰山上不成不留个能拿主张的江家人,她只好留待在此,有秋娘陪侍身畔,世人亦知江平潮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盟主,谁也不敢骄易于她。
昭衍接口道:“林管事,烦请再来一杯!”
说话间,他看向侍立在旁的林管事,倒是问道:“蒲月初八,云岭地崩,此事你可晓得?”
绛城一战,步寒英亲手诛杀了傅渊渟,以冷血无情的雷霆手腕洗清他身为飞星余孽的怀疑,可方怀远比谁都清楚,听雨阁当初的思疑并非无的放矢,这位远在关外的寒山仆人不但是九宫之一,还是相称首要的“坤宫”!
方咏雩命丧武林大会的动静早已传遍江湖,两家婚约天然也取消不算,江烟萝惯会办事做人,她虽暂留栖凰山,却知情见机地不去插手武林盟外务,而是请开佛堂为方咏雩抄经,算是全了一场情分,使得本来有所微词之人再无话可说。
“有所耳闻。”昭衍道,“据长辈所知,镇远镖局的李大蜜斯与丐帮的王少帮主已结伴随行,带了粮药和人手赶赴云岭山赈灾,算算时候,应当到了。”
就连方怀远本身,一样是贼。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哀思。
昭衍并不晓得,早在他分开寒山那日,步寒英已经向方怀远飞鸽传书,请他照拂弟子一二。
写下字条的时候,方怀远都感觉本身卑鄙可爱,也没想过能以寥寥数字亡羊补牢,他只是不肯看到步寒英重蹈复辙,也不想白梨跟薛海那点幸运保存的骨肉再是以丧命。
此次武林大会过后,江湖皆知海天帮会是下一个白道仆人,江家一双后代都跟昭衍友情匪浅,比及江平潮扶正上位,昭衍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方怀远微一皱眉:“为何?”
闻言,林管事不由叹道:“不幸我有妙技术,偏赶上两个不会品茶的人。”
林管事的轻唤拉回了方怀远的思路,他展开眼,见她与刘一手皆是面露忧色,悄悄摆了摆手,正色道:“无碍,你……他既然拒了,我便安排其别人送你赶赴云岭山吧。”
虽至仲夏,山风还是吼怒如雷,只不过没了料峭春寒,平增了滚滚热浪,许是大雨将至,天上虽无骄阳灼烧,闷热却比昔日更甚,热风拂身时如同置于阿鼻天国,业火煎心,血如沸水。
在中州滞留了好久,鱼鹰坞里恐有很多事件积存待办,恰好江夫人成心归宁养病,江天养便携她一同向方怀远告别,明眼人都晓得江夫人乃是芥蒂难明,然人死如灯灭,徒留唏嘘。
自始至终,方咏雩没能找到机遇与他告别,他也未曾凑上去送行。
林管事心知他是牛嚼牡丹,用心问道:“小山主觉得这茶幸亏那里?”
昭衍倒是一笑,眼里如藏了毒针,不轻不重地刺了方怀远一下,只听他道:“当初是长辈想当然了,我年纪尚轻,见闻也少,眼下即便有幸入得武林盟也不过沦为微末,倒不如沉下心来源练一番,好生增加些经历本领,想来到了当时,武林盟也不会再将我拒于门外吧?”
听昭衍说出这一番话,方怀远的心直往下沉去,正所谓裂壑难平,他与昭衍之间虽无仇恨可言,到底是留下了难以消抹的芥蒂,即便是抚心自问,他也不敢包管本身会全然信赖昭衍,又如何能够强求昭衍以德抱怨?
方怀远对他话里的刺置若罔闻,持续道:“此次地崩连累甚广,连宁州州城也遭到涉及,黑石县以北的环境更不容悲观,本地官府人手有限,纵使朝廷垂怜肯调派营军助力救灾,也非短时候内能够到达,李鸣珂与王鼎他们带去的物质不过是杯水车薪。”
身为武林盟主,方怀远当然情愿信赖昭衍,可身为人父,有了白梨和傅渊渟两笔旧账在,他不管如何也不敢让薛泓碧再插手方咏雩的将来。
说着,他看向刘一手,沉声道:“浩明,我将殿下的安危交托于你,本日解缆!”
昭衍起家道:“叨扰数日,长辈在此多谢盟主接待,这便告别下山去了。”
方怀远此人在武林中申明极好,说是德高望重也不为过,可儿非圣贤孰忘我心,起码在对待本身独一骨肉的事情上,方怀远比凡人更要患得患失,不然也干不出瞒天过海这等事。
方怀远将茶盏搁置下来,直言道:“既是要事,也是私事。”
不怪昭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打当日在石室中不欢而散,方怀远再不肯在私底下与昭衍见面说话,连同起初许下的承诺也搁置不提,也不知是防备着他,还是另有顾虑。
“盟主……”
方怀远叹道:“云岭山附属宁州,位于西北之交,背靠凌绝山脉,与剑南江上游骨干大河相隔不过百里,故其虽处偏僻,但不失为要地,山中有民不下两千,四周的黑石县城里有在籍军民一万三千四百户,丁四万七千余口。”
方怀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我有负步寒英所托啊……”
昭衍不由面露惊奇之色,道:“盟主竟知这般详确,莫不是借阅了官府黄册?”
方怀远几乎要被他气笑,昭衍若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哪会下山不过数月便闹出了连番风雨?
现在方咏雩安然分开,方怀远也算告终一桩苦衷,总算能以平常心来对待昭衍了。
蒲月廿四这一日,栖凰山上既无风雨也无晴,层云如铅低垂,恍若将倾。
万幸的是,昭衍而后只字未提。
方怀远摇了点头,道:“李鸣珂也好,王鼎也罢,他们虽是武林后起之秀,可六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纵有再好的技艺,面对这天灾天灾又能阐扬出几分本领?何况本地情势庞大,大灾之下民气浮动,必有多方角力掣肘,怕只怕他们一番侠义心肠反是引火烧身。”
步寒英夙来为人暖和,他没有写下半分威胁利诱之语,只在一两句话间略提了些昔日旧事,可就是这字里行间流暴露来的意义让方怀远怵目惊心——
过了一会儿,刘一手才走进书房里来,禀报导:“盟主,他已走远了。”
他正待再说,却见林管事将手里托着的茶壶悄悄放在了桌上,当即目光一凝,改口道:“既如此,你接下来有何筹算?”
但凡是个能知冷热的人,决不会在这时待在坡上吹风,乃至于刘一手找遍了大半座山头,才终究从巡山弟子口中得知了昭衍的踪迹,一起仓促赶来,额头已见汗珠。
方怀远不由得暗自苦笑,面上神情也淡了,摆手道:“既如此,便罢了。”
是以,方怀远不但在发觉端倪后帮手讳饰了薛泓碧一事,更以左手写下一张字条封于蜡丸,暗中投于步寒英。
有了方才摸索出的态度,方怀远本觉得昭衍会满口承诺,却不想他决然回绝道:“恕长辈不能担负此重担。”
为免泄漏风声,方咏雩一早就躲进了马车车厢里,这马车是刘一手亲身改革的,从内里看去平平无奇,内里倒是另有玄机,靠后的车壁原是一道埋没拉门,当中是足以藏人的暗间,气孔都设在死角处,除非将马车全部拆掉,不然谁也发明不了内里乾坤。
本来他已经晓得了。
刘一手单膝下拜,一字一顿隧道:“部属定不辱命!”
那天然是不会。
顿了下,他抬眼看向方怀远,意有所指隧道:“除非李大蜜斯与王少帮主因故分离,且明知山有虎方向虎山行,放着应做之事不去做,反而去蹚那凡人不成为的浑水。”
有了步寒英那封密信,昭衍成心进入武林盟,方怀远本来是同意的,他孤负过白梨伉俪,不吝于护持他们独子的平生出息,可他到底是低估了昭衍,即便本身到处讳饰坦白,昭衍还是一层层扒掉了那些光鲜皮郛,暴露底下臭不成闻的淤血烂肉。
林管事一愣,旋即便忍俊不由,倒是方怀远的神采也和缓下来,只见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点头道:“实在如此。”
昭衍对此不敢苟同,反问道:“前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莫非因为势单力薄,便可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吗?”
昭衍对这些弯弯绕绕心知肚明,当着刘一手的面也不拿乔,拍拍衣上的草叶就随他一同分开,可贵方怀远此次没在天罡殿内等待,而让刘一手径直带他去了宅邸,想来是要说些私事。
昭衍夙来机灵,因而挑选了冬眠待机。
方怀远道:“恰是如此。”
这话纯属是扯淡,黄册乃当朝为核实虎口、征调赋税徭役的按照地点,连平常小吏都不成偷看,更遑论借阅给无官无职的江湖中人。
方怀远竟是要见他。
方怀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不想插手武林盟了?”
方怀远当真没想到,步寒英在获得动静后不但没有将薛泓碧拘在寒山安然平生,反而让他改头换面重回中原。
刘一手亲身守在门外,昭衍进屋时正赶上林氏沏好了一壶茶,她换了身雪青色的窄袖衣裳,浅显的眉眼在热气氤氲中显出了几分昏黄之美,指头勾起白瓷把手,茶水自壶嘴内如注倾出,缓缓倒入两只鹧鸪斑茶盏中,水满七分,汤色澄碧,乃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这话已说得有些重了,昭衍用眼角余光扫了下林管事,旋即垂目道:“并非长辈成心推托,盟主既知我出身来源,必定清楚寒山与中原之间的干系,云岭地灾触及朝廷民生,长辈如果行事有差,恐将缠累家师,兹事体大,不敢忽视。”
但是,待到阿谁时候,焉知坐在这里的人是姓方或江?
昭衍朝他拱手一礼,半点也不拖泥带水,提起藏锋就排闼而入。
少有人晓得,本日要分开的人不止是江天养和江夫人,另有方咏雩。
言至于此,昭衍已猜到了方怀远的企图,主动问道:“盟主但愿我赶去云岭山,助他们一臂之力?”
昭衍道:“一杯茶能解渴,快哉!”
昭衍感觉二者皆有之。
世人皆称方盟主义薄云天,乃天下一等一的豪杰豪杰,却无人晓得方怀远是个连本身都看不清的懦夫小人。
“长辈大胆,私觉得盟主多虑了。”昭衍淡淡道,“王少帮主勇武不凡,又有丐帮为厥后盾背景,于那等流患之地最是如鱼得水,正所谓民气向背如水载舟,值此民生混乱的风波关头,本地官吏只要有个脑筋复苏的,就不会等闲获咎于他,何况他行事虽有些打动,但李大蜜斯夙来沉着慎重,有她同业在侧,当无大患也。”
这队人马为数未几,江夫人是独一的女眷,自当独占这辆马车,江天养骑在顿时向前来送行的方怀远抱拳一礼,眼角似不经意地往旁一瞥,与江烟萝的目光交叉半晌,旋即收回。
步寒英杀死傅渊渟,为顾大局有之,还报私仇亦有之,可唯独没有所谓的讨贼公理,若说傅渊渟是逆贼,步寒英亦如是。
四目相对,方怀远心下不由得一沉,开口道:“当初你成心入武林盟做事,现在我欲遣你走这一趟,却要临阵反口吗?”
方怀远点头发笑,道:“你是娴雅详确之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我等倒是只知舞刀弄棒的粗人,行走江湖哪来恁多讲究,甚么好茶好酒都与白水无异,摆布是拿来解渴,何必附庸风雅?”
林管事拿这两人无可何如,又提起茶壶为昭衍添了茶水,直到两杯茶下肚,腹内火烧火燎般的燥意才算被压了下去,昭衍这才问道:“盟主命刘大侠急召长辈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叮咛?”
五年前围杀魔头傅渊渟一役,完整将方怀远在武林中的名誉推上了颠峰,可他听着那众口奖饰,心中不但没有多少得意称心,反而感到了深深的哀思。
可方怀远已不敢再留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