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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秋水【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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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她施了一礼,仿佛犹带着几分怯意:“王爷。”

他道:“城中疫病横行,以是才送了你来寺中养病。”

引了如霜进屋子,隔着帘子道:“王爷,慕女人来了。”

他不能作声,那宫人不见如霜应对,怕有变故,便要下榻进屋来看视,豫亲王听到她窸窸窣窣在地上摸索鞋子,心中一急,恰好如霜将他袖幅压住大半,一时抽不出来,破窗而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被宫人冒然出去撞见,那可如何是好?听她已经趿鞋而起,脚步声渐近,不及多想,他翻身跃入床内,拉过锦被盖在本身身上,左手一挥,双钩被他掌上劲风所激,泛动而起,青色纱帐无声垂落而下。那宫人已经转过槅扇,又悄悄叫了声:“蜜斯?”

豫亲王非常担忧,隔着帐子见她游移并未向前,这才稍觉放心,俄然之间,只闻近在耳下,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豫亲王不由大吃一惊,目光微垂,只见如霜明眸流光,正定定地望着本身。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差要惊得跳起来,但身形微动,她已经伸出双臂抱住他,虽未非常用力,但天涯之间,她发际衣间暗香细细,沁人肺腑,如能蚀骨,他刹时力量全失,一动也不能动。她却微微打了个呵欠,问:“快意,刚才是甚么响动?”声音慵懒,似是方才从梦中惊醒。

只闻一声闷响,水花四溅,她大半个身子已经仆在溪水中,长发如藻,坠入溪中,旋即便被溪水冲得飘散开来。豫亲王游移了一下,只怕她被水呛得堵塞而死,因而跃入溪中,伸开双臂将她抱了起来,但如霜身上已经全浸得湿了,顿时凉意渗入他襟前衣衫,一向湿到透心。

豫亲王不由沉默,因为她眸中浮光碎影,已经是泫然欲泣:“王爷,你别骗我,我家里、我家里人……都死了是不是?”见他还是不答,她的眼泪簌簌而落,“是不是他们都染了疫症病死了,是不是?以是才不让我回家去,以是我才一小我住在这里,是不是?”

她悄悄嗤笑一声,道:“甚么是真的,甚么是假的,这世上哪有那么清楚的真与假,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说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

他恍忽隧道:“本来是你。”

“王爷如果此时叫唤起来,这院子里没一小我活得了。王爷夙来是贤王,必不想扳连无辜,更不想扳连皇上的圣誉。我固然是个废妃,但如若鼓吹出去,没脸面的一样是皇家。何况皇上视王爷您为嫡亲手足,断不能让王爷您的清誉有损。”

月光垂垂西斜,漏进窗隙,泻满一地如水银。

凌晨时分下起雨来,竹海簌然如涛,因着晚春季凉,多顺一觉睡得沉了,醒来只见窗外清光亮亮,只想,坏了,可误了时候。起来赶紧拾掇清爽了,去服侍豫亲王。谁知进得内间,屋子里寂然无声,并没有人在。

他愣住脚,如霜似是鼓足勇气,道:“叨教王爷,为何不让如霜回家去?”

他直咳得五脏六腑都模糊作痛,最后终究缓过一口气来,用力推开她的手,声音微哑,几不成闻:“该死的人并不是你,该死的人是我。”

内里的雨如银亮细丝,多顺打着伞顺着巷子向前,小溪里涨了水,水流湍急,潺潺有声。转过墙角,竹林更显富强,远远已经瞥见溪畔山石之侧立着一小我,心中一喜,忙上前去拿伞遮住了,唤了一声:“王爷。”

如霜娉婷为礼:“王爷。”

豫亲王将这几道奏折看了数遍,每看一遍,眉头便皱得更深一分。早已经是深夜,多顺数次出去,不敢催他安息,只是端茶递水,豫亲王最后终究阖上奏折,命多顺熄了灯,这才睡了。

她吐气如兰,吹拂在他脸上,声音亦细如蝇语:“我恰好不放。”语气里竟有三分小女儿家的滑头顽意。

屋子虚掩着门,外间一名宫人在榻上睡得正香,他抱着人进了内间寝居,月光漏过窗隙透出去,照在床前那两枚勾起帐子的银钩上,反射着清寒光辉。他将如霜放在床上,展开被子盖在她身上,正待要回身拜别,谁知脚步微动,衣袖却被如霜压在身下,他待要抽扯出来,手上用力,身子微倾,不知撞到床前挂的甚么,“啪”一声响,心中一沉,外间那宫人已经惊醒,叫道:“蜜斯!”

他刚才拼尽尽力动了内息,此时呼吸短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浑身颤抖。如霜却渐渐走上前来,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闪,似想躲开她的手,咳得皱起眉来,只是说不出话。

她身子极轻,抱在怀中似个婴儿,双目紧闭,明显早已昏了畴昔。豫亲王抱着如许湿淋淋一个女子,一时大大地难堪起来。想了又想,还是感觉送她回修篁馆去比较安妥。因而抱着她疾步回到修篁馆外,只见青垣无声,馆中一片乌黑,下人们早就睡得酣沉。因而轻提一口气,无声跃过砖墙,月色下辨明方向,转过山石,径往如霜所居之处去。

本来她叫如霜。

如霜久病初愈,多顺见她不过穿了件杏色夹衣,下头系着月白绫子裙,裙角已经被雨濡得半湿,素衣净颜,倒有一种楚楚风致,只问:“王爷还好么?”

多顺愁眉不展,微微摇了点头,道:“还是老模样。”

他脑中似电光石火:“本来这月余,你的病都是假的,甚么失魂症满是假的,你是在做戏。”

屋中沉寂如空,唯闻檐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声。过了好一会儿,豫亲王才开口道:“你到底想如何?”

豫亲王自忖身份难堪,夜深僻静之处,孤男寡女有无尽怀疑,便道:“夜深风凉,你病也才好,还是快归去吧。”说罢便要回身,谁知如霜吃紧又叫了声:“王爷。”

豫亲霸道:“不过是发热,歇一歇就好了。”

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似又重新睡去了,那宫人见她无话,也退出去自去睡了。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只听外间那宫人鼻息均匀,已经睡得沉了,他方才道:“你罢休。”声音压得极低,只怕惊醒外间的人。

他额上满是盗汗,道:“你不想活了么?我可要叫人了。”

耳畔似闻声如霜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他只感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终究堕入恍惚而柔嫩的黑暗里去了。

那女子微抬螓首,见着豫亲王,举手掠起长发,这才暴露惨白脸颊,并无半分赤色,乌沉沉的一双眼睛,似映着溪光流银,跃动碎月万点,光彩不定。

她还是立在那边,姿势还是娉婷如仙,残月如纱微笼在她身上,便如生轻烟淡霞。

本来睿亲王率着雄师,一起扰民,终究在本月初六到了繁州,雄师驻扎下来,繁州都督李延前去大帐谒见睿亲王,不知因何事惹怒了睿亲王,竟被睿亲王命人拖出帐外一顿军棍打杀。繁州本地驻军差点激起了叛变,幸得睿亲王帐下一名副将接获谍报,密禀了睿亲王,睿亲王便命全军合围,将本地驻军一万五千人全都缴了兵械。还没有见着屺尔戊雄师的面,反倒先把本身人俘虏了一万五千之众。

“说是疫症,天然不便差人来探视。”

月影清辉,各处如霜。他恍忽地想,本来如此。

既睡不着,闻声睡在外间的多顺呼吸匀停,鼻息间微有鼾声,知他睡得沉了,亦不轰动,自顾自披衣而起,趿了鞋子踱到窗前,推开了窗子。雨竟已经停了,疏疏一点残月从梧桐叶底漏下来,满院月色如残雪,清冷逼人,一时竟然看得呆住。

此诗由前朝名流谱为琴曲,一咏三叹,极是风雅。他素尝听人以琴奏,未料改成笛吹,亦如此幽咽动听。而曲声断续,吹奏一遍以后,又重新吹起。他不由出来檐下聆听,砌下萱草丛丛,流茧点点,而曲声却垂垂又起,院中残月疏桐,晚凉浸骨,他循声而去,那曲声听着清楚,似是不远,但走过竹桥,溪声淙淙里再听,仍在火线。因而一起行去,幸而微有月色,照见溪水如银,漫石甬路如带。

她起家,取下口中竹叶,顺手一拂,那片竹叶便落入溪水中,溪水在月光下如同水银,蜿蜒向前。那片竹叶,亦随波逐流,顺着涡流扭转,绕过溪石嶙峋,缓缓漂向他面前。叶尖轻勾石侧,不过顷刻,重又被溪水挟带,终究渐流渐远,望不见了。

一语未了,俄然嗓子眼一甜,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因为上苑至此,快马须得两个时候。

“但奶娘和小环,这两小我不管如何,不会抛下我不管的。不管我得了甚么病,她们必然会跟着我的。”

他药性发作,这下子已经用尽尽力,只是短促呼吸着,如霜却渐渐倾下身子,和顺地、缠绵地吻在他唇上。他只感觉她的双唇微冷,但却像是一尾鱼,无声地游走,带着一种清冷的芳香,游走在他滚烫的肌肤之上。他昏昏沉沉间另有最后一分明智,举手想要推开她:“不成……”但甫出声已经被她的双唇堵上来,他伸手扶在她腰间,隔着薄薄湿冷的衣裳,掌心触到她肌肤光滑如脂,已经有力推开,胸中情欲似渴,而她轻吻如蝶,唇齿交缠间,她已经一颗一颗地解开他襟前衣扣,将手插入他衣内,她的掌心微冷,贴在他滚烫的胸口,顿时情欲澎湃,再难抵挡。她终究移开嘴唇,悄悄地咬在他肩头,他蓦地吸了口气,只感觉本身满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起来,几欲突破血脉,突破皮肉,喷薄而出,变成狞狰的兽,雪森森的齿,仿佛要吞噬掉统统。

月光之下只见她泪洒落在衣衿上,点点晶莹如珠,豫亲王俄然极干脆隧道:“是。”缓了一口气,才说,“你猜得不错,他们都病死了。”他本来想说出慕氏已经被抄家灭族,但一想如霜久病初愈,怕她突然受了刺激,也不知为何,话一出口又改了主张。饶是如此,她的脸“刷”一下全白了,月光下看去,更无半分人色。紧接着身子就晃了一晃,软软的就倒下去了。

正入迷间,忽闻“唿”一声,似笛而非笛,似箫亦非箫,声音阴暗清雅,穿竹度月而来。曲调非常简朴,一叠三折,他聆听很久,方才听出是前朝名曲《幽篁》。

豫亲王将如霜的病症细细写了一封疏折,遣人送到上苑天子处。旋即天子亦有手札答复,信中并未提及慕氏,只是嘱他好好养病,更附送了几道折子,御批只是“与豫亲王细览”。

豫亲王本来正躺着合目养神,如霜本身伸手翻开了帘子,多顺忙替豫亲王披上件袍子,他在病中,且禅室粗陋,披衣于榻上坐了,只是神采微倦。

转过一角矮墙,只见溪畔青石之上,有一素衣女子倚石而坐,月色下但见她白衣胜雪,长发披垂肩头,便如墨玉普通,宛转垂落至足。溪水生袅袅雾气,一时风过,满林竹叶萧萧如雨,吹起她素袖青丝,这才见手腻如玉,而唇中衔竹叶薄如翡翠,那曲子恰是她衔叶而吹。隔溪相望,竟不知此情此境,是梦是幻,而面前人是仙是鬼,是狐是妖。

一颗豆大的汗珠滑过他棱角清楚的眉峰:“你在熏香里加了甚么?”

豫亲王沉默挥一挥手,多顺亦退了出去。

豫亲王似不耐听他的啰嗦,说:“归去吧。”多顺替他撑着伞,走了几步,豫亲王俄然问:“皇上本日有没有遣人来?”

那宫人道:“不知是不是有耗子呢。”

她秀眉微颦:“我晓得七爷的意义,我让七爷放心就是了。”取过案头豫亲王的佩剑,“呛”一声抽出来,横剑便向本身颈间抹去。豫亲王大惊,想不到她竟会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夺佩剑,谁知如霜握得极牢,一夺之下竟然不动,眼睁睁瞧着剑锋寒光已离她喉头不过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弹,他于沉痾当中,这连接两下几近竭尽尽力,终究荡开剑锋,“啪”一下将剑震得落在地上。

“独坐幽篁里,操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只是,”她微颦了眉头,月下望去,眉疏疏如远黛,更加衬得星眸似水,“过了这么些日子,家里如何没差人来看我?”

豫亲王便不再言语,一向到了晌午,多顺才感觉似有非常。豫亲王缮完了折子,神采似是非常倦怠,多顺捧盏茶来,偶然触到他的手,只感觉滚烫,不由惊道:“王爷,您这是如何了?”

豫亲王“嗯”了一声,多顺见他衣衫尽湿,连头发都往下在滴水,不知已在这里站了有多久。因而絮干脆叨:“王爷身子才好了一些,又不珍惜本身,如许的气候,站在这冷雨底下,可不是本身折腾本身么?”

多顺道:“这还早呢,皇上若打发人来,也必是晌午后了。”

一时无言。

话虽如许说,但吃了药后,久久不见退热,一向拖了三四日,仍无转机。他的病本来已经垂垂好转,这下子却俄然又几次起来,只是那药一碗碗吃下去,并不见多大效力,多顺不由心中焦急。

“没有加甚么别的东西,只是加了一点点朱苓,王爷这两日嗽疾总没见好,以是吃的药里头一向有川犄,这朱苓本来只是一种人间稀见的香料,但如果跟川犄遇见一块儿,可就会有另一种奇效,咦,王爷,你热得很么?瞧你这一额头的汗……”她嗓音甜婉如蜜,伸脱手指渐渐抚去他额头的细汗,屋中微有月色,帐中更是昏黄,虽看不清她面貌,但极尽妍态,豫亲王只感觉身如炽炭,用尽最后的力量,俄然伸手“啪”一下搧在她脸上,清清脆脆的一声。如霜似被他这一掌打得怔住,一手抚颊,一手半撑着身子坐在那边,并没有作声,只听外间宫人翻了个身,又沉甜睡去了。

固然睡下了,但还惦记取朝中诸多政务,心机烦复,一时倒也睡不着。耳畔是风雨之声,只觉万籁俱寂,唯有雨滴梧桐,清冷萧瑟。恰是前人词中所言:“夜深风竹敲秋韵。”如许半睡半醒,他每到夜间老是低烧不退,睡在榻上垂垂又建议烧来,昏黄只觉案上那盏油灯火苗飘摇,毕竟是夜不成寐。

豫亲王倒有几分生硬,道:“不必如许多礼。”

这日傍晚时分,又下起雨来,只闻雨打竹叶,沙沙有声,萧瑟秋意更浓。多顺在檐下煎药,忽见宫人打着伞,扶着如霜进院中来,忙放下扇子,迎上去叫了声“慕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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