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人心所归(四)
“恰是如此,辛苦众位了。”穆清歉然向世人施礼,又转向杜如晦微浅笑道:“本是恐唬着那些农家郎,便请众位将士褪去了戎甲。一则,乡野村人皆怯懦,见了兵将不免忌怕,不肯接了活计,若要强求,不免显得无礼卤莽,为这点子事失了民气,想来也没甚么意义。二则,即使她们不害怕兵将,答允下了,你知人的心与口舌最是难归拢的,今后如宣嚷出去,教四方皆知唐国公储兵万众,也不好清算。故思来想去,干脆便扮作行商,买卖来往,最是利落不过的。”
这汤药按着医士叮嘱的体例煎熬,当真见了奇效,服用以后觉果见深沉。次日外头刚报过寅正的更次,穆清便转醒坐起家,眼皮子还是酸涩,她揉揉眼睛,天尚未透亮,只要帷幔外的一盏夜烛,若隐若现的披发着微小的光。
“本日与二郎身边那位苏副尉说妥了的,往乡间去招揽制衣的农妇,去晚了恐不好,总不好教世人等我。你且睡罢,时候尚早。”
原她还想见一见精华,可当着李世民的面,实是不肯提起精华来,只得作罢,先行回宅子备办下。车夫人手皆充沛,她本也无甚好筹办的,回到宅中,因精力尚好,倒起了闲心,亲身今后厨,筹划了几道家常的菜式。
膳后厨下的仆妇来清算了桌案,歇过一阵,穆清向他叨登起制军中夏衣的事,又笑谈了一回本日所见二郎练兵的景象。不过期,阿柳端来一碗同昨日普通无二的汤药来,她尚未伸手,杜如晦却先她一步,伸手接过,顺势便饮了一口,又搁下说烫。她心中又是甜暖又是好笑,却不好戳穿,只恰当作全不在乎。
杜如晦仓促回了礼,却见面前这位苏副尉只着了一身素布常服,不但是他,那十名亲兵亦是如此。按理说苏副尉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既办着公差,便该当着了浅青色服制。算上他身边立着的阿柳和穆清,面前这些人,倒仿佛是浅显行商普通。
穆清抿唇一笑,“暂也够使了。”心中却道,面前这少年郎不过一十五岁出头,已然老成稳妥,心胸广大,又不似那起贪婪无义之辈,只不出甚偏差,将来堪负江山的便是他无错了。
两人一齐走参加边,看了一阵练习,却不见精华,穆清忍不住问他:“怎不见精华?”
身边的人仍然鼻息沉重,为着不扰醒了他,穆清谨慎翼翼地下了床榻,坐于榻沿上俯身去自去够她那双素面的丝履。蓦地感到背后一阵温热,却不知杜如晦何时已醒,从背后环绕住她,犹带着睡意含混道:“如何起这么早?”
穆清不由楞了,游移道:“只去乡野见略逛逛,且有二郎亲兵跟着,料定不会有甚忽略……”
“摆布本日无事,我与你同去罢。”他一下跳下床榻,捞起一边的一袭圆领单袍,便要去洗漱。
李世民闻言忙点头:“这便好了,只是余下的事还须得由七娘劳心督办,我且拨十人予你调派,鲁阿六带来的那些人仍充作运送的车夫,若还需人手,只固然与我道明。”
就闻声穆清抬高声音回她:“小声着些,莫扰了他。”说着两人冷静地洗妆梳髻。杜如晦此时已全醒,挑起半边帷幔,闲看她梳洗打扮。
那里是要去赏春,却不知他究竟所为何,她只得无法地摇点头,抽脱手来替他篦顺头发,扎起发髻,裹上鸦青色的幞头,又往腰间束革带处悬扣上平常的佩剑,毕竟已是乱世,要往城外去总少不得一两件防身的物什。
阿柳忍着笑,出屋子去备早膳。杜如晦坐到她方才坐过的妆镜前,笑道:“放心,我只在一边张望着,毫不参涉这一做事,只凭你措置。”见她拿起银篦子,仍楞怔怔的神情,他握起她持银篦的手,“费心多日,得空赏春,转眼春将残暮了,我只当搭了你的便,往郊野去散散,则何如?”
李世民纵身翻上马来,穆清虚行了个礼,阿柳跟在背面规端方矩地行了全礼。
杜如晦却并不睡,只歪在锦枕上瞧着她发怔。穆清着了丝履将帷幔翻开一条缝,离了床榻走向妆镜。阿柳蹑手蹑脚地端着洗漱器物出去,向里头瞥了一眼问:“阿郎但是醒了?”
“只低低地梳个单螺便好,勿用金玉簪头,单用几件银打的头面。”说着她伸手从嫁妆中取出两支素花银簪子递与阿柳,又自以小指沾点了些许燕支抹于唇上。一时打扮伏贴,天光微微有放开,薄薄的晨光映进屋子,共同着烛火,刚能看清她的面庞。他不觉暗笑起来,清楚是十七八的年纪,却决计扮老了十岁,看着便是个二十七八的商妇模样,这般想着倒俄然生出了兴味。
穆清自遴选了一件松花色素面的交领窄袖的袄裙,阿柳小声说了句“太嫩色,显得压不住”,她便又在一众帔帛中择了条茶青色缀小团枝暗纹的,缠在臂上,方显得端稳沉寂。阿柳又悄声问,“要梳个如何的髻方好?”
待晚间杜如晦归家时,她便笑吟吟地端上芋子酸臛一海碗,炙肉脯一碟,荠菜拌的笋子,再有他一贯爱好的汤饼。他一见这一案的吃食,不免又要念叨几句,得了闲也该私行歇着才是。穆清却只笑着替他布菜斟酒,慢慢道:“午后便闲得慌闷,不寻出点事来,只怕难捱时候。”
一应皆备办下了,两人同车,一齐往衙内去寻二郎拨派的那位苏副尉。苏副尉连同那十名亲兵,早已在卫尉衙内候着,远远的见着杜如晦与她同来,便俱起家拱手相迎了,口中划一地唱诺道:“杜先生,顾娘子。”
苏副尉许是久在军中,不惯穿常服,见杜如晦含笑打量着他,便嘲笑着抬起两臂膀,“昨日得着顾娘子遣人送来的话,不教暴露军兵态来,令我等皆一色的商客打扮……”
杜如晦默不出声的点点头,心中暗叹她行事公然精密严慎,假以光阴,超出众男人去也未可知,只可惜当世却不容女子逞强于朝。
他随口便道:“她只与我对阵。”那口气不容置疑,倒教穆清一时没了话,本也不想与他提及有关精华的话来,便忙将昨晚与杜如晦议定的事说了。“若教那些村妇白劳作一场,老是说不畴昔,故我算计着每成十件衣便予她们百钱,每百件一缗钱,作足了五万件,统共不过五百缗,如此可有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