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略施还敬(四)
晚膳后穆清与叶纳自去房内说话,留了庾立与杜如晦对酌。
杜如晦神思尚明朗,他无声地点点头,心道,这话许是在他喉舌间盘桓已久,若非此时饮得过了,男儿间又岂会等闲言及这些。他又自斟了几盏,单独闷闷地吃了,究竟兴趣缺缺,念及次日还要赶路,遂唤过一名仆妇,遣她去请了叶纳前来顾问。
穆清的喉头好似哽塞了一团东西,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重重地点了点头,便回身坐到了车厢内。
昔年在江南,两人皆爱桑落酒,此措置备不出,叶纳令家仆抱来三四个小坛酒,开了坛封,酒气浓烈地四溢开来。“这是西疆的毗梨勒,烈性得很,克明可一试。”庾立双手递上一小盏酒浆予杜如晦。
庾立摇着头,“忸捏了,到底关照不周,不敢领这盏敬酒,权当是自罚了罢。”言罢他亦尽饮了杯盏中的酒,却捏着酒盏在指间转着,摆放不下。
直到车行出了很远,穆清才翻开帘幔,探出身子向后张望,金城郡黄泥色的城墙城楼正苦楚地立在迷蒙的风沙中,犹清楚地记得两个多月前,她站立在那城门下,向后褪去大氅上的兜帽,笑容明丽地呈现在骇怪的庾立面前。
杜如晦集合了眉头,坐直身子,专注地看着他。
那边杜如晦和精华早已上了马,勒马在车边候了好一会儿。阿柳走上前,向着叶纳一礼,“这些日子,还多亏了叶纳娘子照拂,阿柳粗笨,不会说话,恩重难言谢,只求叶纳娘子同庾阿郎今后安然喜乐,来日能再相见。”
杜如晦此番来得仓猝,到了金城又是这一副地步,是以连日来庾立也未曾与他好好言谈过。临行前一晚,他便叮嘱叶纳安排着置下一席酒水,一家不分席案,团坐了吃酒,四人皆知,本日聚后不知何日再得见,故席间并非论时势政要,不言其他,只作家人间随便闲话。
果不其然,庾立淡淡道:“朝廷将我这般再无世家宗族牵涉之人远调至此,为的便是日夜监探着校尉府的动静,事无大小不时通递,不教他趁乱叛离了朝廷。校尉府那边,乱或稳定在于薛公,报或不报,却在于我。七娘不肯我受累,成心不教我晓得你们所举之事,并非我就全无所闻了。眼看着春末夏至,想来粗布一类,你亦是完善的。运送的商队已自东都调运出布匹,算来不过三五日内,便要路子弘化郡,可要紧着些,莫错失了。”
“既是穆清的阿兄,便也该受我一敬。”杜如晦执起酒盏,拱手向庾立称了一声“阿兄”,抬头一饮而尽。“此番得了阿兄庇护,她幸能保全性命。克明感激不尽。”
庾立点点头,接着道:“二娘将他引至金城,两人不但是为了追拿七娘,所谓有利不起早,自是有一桩紧急买卖在的,七娘充作了她送出的一件随礼,你可知二娘是为了向他讨要甚么?”
杜如晦见她男打扮相,面上神采倒与贺遂兆初见了时差不了多少,只是未着言语,含笑瞧了好一会儿。她身子尚未全复,骑不得马,便只得由阿达赶车,她与阿柳同坐了。
杜如晦入定般地坐着,忽就扬起嘴角,起家执起酒壶,在庾立面前的杯盏中注满酒浆,又替本身斟满杯,举起酒盏道:“我便借着阿兄的这毗梨勒,敬谢了。”
他不太好拿捏说话,一时有些语结,杜如晦淡然道:“我晓得。”
“七娘,从速出去罢,细心被风扑了。”直到阿柳悄悄拉拽了她的衣袍,提示她从速进车内时,她才惊觉,脸上流了三两道眼泪,泪水很快就被风干,只剩下面庞上涩重的知觉。
叶纳面上波澜不惊,略出乎了穆清的料想,她淡然一笑,“我与你阿兄早考虑过这一层,正因薛氏行事狠煞,草菅百姓,有他这位长史在,还能略行钳制,若他顾念一己之身远远避开了倒也不难办,只到时朝中再另行指派了长史,顶扛不住薛家残暴,与他们沆瀣一气,这一方的百姓行商无人庇护,怕是再不得好了。故他离不得金城,我亦是要跟着他的。”
次日朝晨,因军中女装极不便当,穆清重又挽了男人的发髻,带上灰紫色的纱罗软脚幞头,着了同色的素面襕袍,同杜如晦普通无二的回字纹革带,乌革靴,又成了清爽秀逸的一名年青郎君。阿柳感喟了一声,还是短褐打扮。
叶纳点点头,望了望城门边待发的车马,与穆清携了手,二人一同走到车边,阿达放下踏凳,撩起帘幕,请她上车。叶纳蓦地红了眼眶,抖着声音说,“这便去吧,待安稳了,经常返来瞧瞧。”
“粗布。”庾立轻哼了一声,“极大量的粗布,估摸着充足五万兵将制夏衣用。”
庾立佳耦相携着将他们送至城门口,穆清撩起帘幕,从车中跳下来,拉着叶纳到一边说话。“有句话,不说横阻在心,究竟难安,还请阿嫂细心记下,转头学说予阿兄,多加安慰。”说着她环顾了摆布,检察有无鬼祟暗影,肯定了周遭除开叶纳无人能听清她所言后,又再抬高了两分嗓音道:“金城郡难保安稳,薛家狼子贼心,指不定哪日就拥兵自主了,阿兄替朝中监察他多年,一旦他反了,阿兄便是首当其冲,薛氏行事你我都见地了……不若,早作筹办了,也好遁藏这一场祸事。”
车厢外响起阿达甩开马鞭的脆响,她强忍着不向外看,每一次别离,都不晓得下一次见面会在何时何地,她不喜这滋味,既已美满地别过,再恋恋不舍地看去,只白白地平增一份伤怀罢了。
两人互斟着饮尽了三壶毗梨勒,庾立酒力不若他,面色已然酡红,趁着酒劲上头,向杜如晦道:“七娘她极是不易,宁弃了安宁日子也要跟从于你,只怕是向她索要性命,为了你,她亦会慨然托付。再忆我当年一厢甘心肠要带她走确是好笑之举,既是如此,你便要好生待她,护着她,切莫孤负了,亦莫再教她以身犯险去。倘如有朝一日失了,这人间你再寻不着第二个如许的女子。”说完这些,便再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穆清沉默垂首,那确是阿爹亲授出的弟子,皆胸怀百姓,恐惧无惧。她了然劝也是白劝了的,微微叹道:“有阿兄在金城一日,金城百姓便有一日的福。只是七娘心悬母家,惟愿阿兄阿嫂平安然安。如果能早些安排好今后的来路,还是尽早筹算了,也好教我放心。”
“确准么?”这话问得杜如晦本身心中也不觉发笑,以庾立的性子,若无精准动静,又如何会说。看眼下景象,他或已沉思熟虑了才与他提及。
杜如晦猜度他约莫有要紧话要讲,静候着他开口。公然他踌躇了半晌,停下在拇指和食指间来回转捻的酒盏。“克明,七娘当日自坠了楼,缘因你那位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