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李代桃僵(十九)
穆清站立起来的速率之快,好像遭了惊雷,倒将一旁的阿柳唬了一跳。她翻手便将碗盏推至阿柳手中,提起裙裾快步朝大门口去。临到二门口,才蓦地带住了脚步,下认识地抬手摸了摸本身的脸,只觉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不当,忙深吸了两口气,缓下神,唇边含住一抹浅笑,稳步迈向二门。
书房外“啪踏啪踏”的疾步声响起,房内一众皆不由自主地坐直起家子,倾身引颈。
那小内监也顾不上看清是谁,忙摆手道:“未得返来,未得返来。前殿散了以后,圣上单留了殿下一人在内,阖上了大殿的门,小人便再瞧不逼真了,模糊窥见圣上面庞倦怠,倒不见有多盛肝火。”
早有婢子在案上置好了酒具,白瓷皑皑,酒浆灿灿,金色的桂花酿在莹润如玉的小盏中晕出一种独特的暖和的感受,跟着杜如晦的手腕转动,酒浆流转,金桂香气四溢。
“你约莫是惦记取前些日子新酿得的桂花酒浆罢。”穆清轻声挪揄,口中微微发苦。
八月中的风里已然带了上了丝丝凉意,原该最是舒爽恼人的时节,大兴殿中的氛围却仿佛呆滞在了闷重的七月,殿中的大多朝臣们额角都沁出了精密的汗珠,更有一些胸怀中如同揣了只活兔,忽重忽忽视远忽近地扑腾着。
不出多时,杜如晦扭头间蓦地瞥见倚门而立的身影,朝她温润地一笑,悄悄放下仍在欢闹的四郎,蹲声附在他耳说了一句,四郎笑着用力点了点头,回身唤过一声“阿母”,便牵着乳母的手拜别。
“眼下该做的我都已做尽了,剩下的唯有在此静候着旨意罢了。”杜如晦轻笑数声,带着些许自嘲,“只是又带累了你担惊受怕。”
阿柳的叨念,一如既往地令她的心一点点地伸展开,她抬手接过杏酪,啜饮了两口,只觉太甜,“蜜搁多了……”
直至报过酉正,阿柳实在瞧不过眼,端了一盏杏酪,“这骨气里里燥得慌,前日阿郎只说听得你有几声咳,叮咛过要厨下备些润燥之物,也怨我这几日忙着翻滚越冬被褥,忽视了些,倒教她们不拿这话放心上,浑忘了。”
穆清怔怔地坐着,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旨意实在平常,波澜不惊轻描淡写,与之前她料想的千钧雷霆,天威大怒相去甚远。难不成数年前那雄浑威武的唐国公,在登上帝位后当真缓慢朽迈了么?已经有力脱手清算本身儿子闯下的大祸了么?
“娘子!娘子!”人未到,杜齐的声音先冲进了后院,“阿郎归家了,半刻钟前过的坊门,此时约莫已至家门了。”
她木然地就着碗盏,将那杏酪吃了大半盏,满腹苦衷,嘴里尝不出那蜜的清甜,乳红色的杏酪亦映不出她满面的笑容。
头里先是一名略年长些的内监气吁吁地小跑出去,抬高了嗓门急喊道:“殿下返来了。”紧接着李世民的身形便与那内监,一前一后地一齐呈现在了院内。
杜如晦一副被问得猝不及防的神情,点了点头,又摇了两下头。
秦王的七八名亲信各自据了一方低案而坐,各自锁眉,不交一语。杜如晦抬头盯住墙面上色采斑斓的光影入迷,这长时候的难耐的候等倒并未出乎他的料想,而候等着的成果他却真的不敢断言。
“秦王殿下呢?可曾返来?”有人火急地诘问道。
阿柳弯起眼睛,“那日赵医士过府来瞧精华的腿伤,带了一罐子槐花蜜来,顺嘴就说秋燥渐起,拿这蜜来润肺祛燥是顶好的,方才在厨下,正遇着精华,我便把阿郎前日的话学了一遍,谁知她回身就取了蜜来,必得要亲手在杏酪里调了两大勺方才放我来。”
这一整日,穆清在府中竟没一刻安宁的时候。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事也遭受了很多,现在也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纪,按说这些事惊不着她,原不该这般暴躁。只是昨夜她清楚在杜如晦的眼底瞧见了鲜少呈现的踌躇不定,入眠后他从她身后揽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后脖颈,直至四更,后脖子上的肌肤仍然能发觉到他纤细的感喟,她不敢转动,只得佯装熟睡,心口却仿佛有些甚么东西,被一点一点地揪去。
“这是何意?”穆清利诱睁大眼,直直望进他眼里。
后院的石凳,成了烧炙的炭盆,才坐了不到一刻的工夫,便起家转开。回廊外沿一溜朱红漆的桐木长凳,也成好似充满了木刺,令她坐立不安。整大半日不思饮食,只在府中一圈圈地走动,便是连杜构无定见撞见她一两回,不觉也瞧出些端倪来。
“穆清……”杜如晦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踌躇一息,抬头翻手又饮下一盏,放下杯盏时面上已一片安静,“被拘在府内不得擅动的人,并不但是名册上提到的诸臣,另有我。”
穆清冷不防打了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转脸朝外头瞧了一眼,天气已暗,院中吹过第一阵早秋夜间的冷风,带着萧瑟感袭入屋子。本来唐国公公然不是本来的阿谁唐国公,现在他是天子,是贤人,不必威武相挟,只须不冷不淡的三两句话,便将世人道命捏住,这原比甚么天威雷霆可骇很多。
穆清自入迷中觉悟过来,却不知为何,方才那温情平和的一幕并未令她安下心来,反倒起了更大的彷徨,统统都是那么的不实在,腔子里的一颗心仿佛在四周闲逛,如何也抓不住它似的。她几近下定论,在那幻景般的家常景象背面,必有一番滔天的巨浪蓄势待发。
大兴殿外石阶上被经心摆放的菊花亦如殿中的朝臣们普通,纹丝不动,竟不知那习习清冷的秋风去了那边。
“前头究竟如何说?”长孙无忌性子急些,霍地站起家,一把将那小内监自地下拽起,“快禀!”
穆清倚在门边,便这么悄悄地瞧着面前的这对父子,金秋的暮光将他们的笑容勾画得如此新鲜活泼,瞧得她的心柔嫩成一团绒毛,她不忍收回一丝动静,深怕惊扰了他们,使得面前的统统皆成了幻灭的幻影。
穆清浅然一笑,想到赵苍与精华的婚事,转眼又将一颗心往下沉了沉,原许定了待平了河洛的王世充便要送精华出阁,纵是因她的腿伤担搁了一阵,若要拖过年节,不说外人如何,便是她本身瞧着也不像个样了。可眼下他们这府里却另有一场战事,面对的并非外寇内敌,而是当朝的天子与太子,大半的权臣,远景不成期,存亡不成卜……
长孙无忌这才松开抓握着的手,小内监臂上乍一败坏,忙不迭的躬身唱礼,几步蹿出门去。在他看来,甘愿在前殿浑水摸鱼地密查着动静,也好过在这氛围令人透不过气的屋中,遭人大力拿着的好。
现在除却朝臣和菊花,一样一动不动的,另有大兴殿内高阶上正襟端坐的天子。他面前的鎏金祥云龙爪高案上,长长的名册铺满了全部案面,直垂至地下,将刺眼的鎏金光彩遮去了大半。后妃的名字,其母家父兄的名字,侵犯地盘范围所处,俱表得清清楚楚。每一处遭圈占的地盘标示背面,还跟着横七竖八的朱红指印,星点寥落,却如同刺目标火苗星子似的,仿佛要在册子上燃起一把火来。
杜如晦的目光向那张一贯豪气勃发的脸上扫去,只见那脸面上豪宕明朗全被蒙在一层厚厚的冰霜之下,顷刻他便凝住了浑身高低的气血,前殿的成果,大抵了然于胸。虽早已将落败后的各色境遇都试想过一遍,现在杜如晦的一只脚仍不自禁地朝后顿了一步。
一名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内监从院外孔殷地跑来,几乎在门槛上绊倒。
小内监借着他手腕上的力,勉强站直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前殿将将散了,圣上,圣上令在朝的诸位皆回府静候,不准,擅自出城。”
长孙无忌皱着眉转头望向仍在案旁坐着的杜如晦,“杜兄,眼下这究竟是何景象?我们便要这般干等下去么?”他的手还是紧紧揪着小内监的手臂,那小内监也不敢摆脱,只苦着一张脸低头默立着。
“不等又能如何?”杜如晦动体味缆形,换了个更温馨些的坐姿,摆出一副要悠长耗着的姿势,“难不成你我还能冲到殿前去问个究竟么?”说着伸手随便朝那小内监一指,“倒不若令他去听着动静,还能成个模样。”
大兴殿内的凝重惶惧一起伸展至西面的承乾殿。刺眼的阳光铺在议事书房中各色的琉璃摆件上,在墙面上投射出光怪陆离的光斑。
……
他这名册无疑一记干脆的耳光,直扇在全部皇家的脸面之上,确是能给太子狠狠的一下重击,或许能令他就此再站立不起来,只是他伸将出去打了皇家脸面的手,恐怕亦收不返来了。天子的严肃,岂容人胡乱点戳。这些他早已想得透透的,并不存甚么惊骇,眼瞧着太子的权势网绳越铺越大,几近要覆挡住全部朝堂,秦王倘若再无所为,怕是要被那网绳紧紧束缚了,再不得翻滚了。
直至日影偏转,墙面上带着琉璃光彩的光影垂垂淡去不见,前院再一次响起混乱奔驰的脚步声。这一回,屋内统统的人,皆站起家,凝神瞧着屋门正对的院门。
危巢之下安有完卵,待秦王束住了手脚,只怕永兴坊中再内敛不过的杜府,便是太子头一个要铲平的地点,府中的娇妻稚儿,连同多年未曾来往的族人亲眷,约莫是无一能幸免。危难地步,也只得硬起手腕,予以痛击了。
杜如晦只觉目珠深处被她望得模糊胀痛,“圣上终是未作决计,只拘了大家在各自府内,无诏不得入宫,不得相互走动,不得擅出长安。”
穆清冷静地低头吃了一阵,实在食不知味,终是忍耐不住,搁动手中的筷箸,执起面前的注满金色酒液的小盏,抬头闭目饮下,借着未退散的酒气,咬牙问道:“本日之事,可成了?”
“我何时怕过?左不过是在你身边伴着,天塌了我尚能在你背后躲一躲,另有甚么值得怕惧?”穆清整了整面上庞大的神采,重又换上浅淡和顺的笑意,抬手替他面前空空的杯盏中注满酒浆,又替本身注了一盏,执起杯盏,向他一抬,也不等他回敬,兀自饮下了一盏。“若必然要说怕,我此生最惧的,便是不能不时在你身侧相伴罢了。”R1152
那是半个时候前秦王递上的名录册子,宽广的大殿上仿若还反响着秦王朗声弹劾太子的声音,罔顾人伦,秽乱后宫,结党营私,祸害百姓,恃权乱政,废弛朝纲,一字字一句句皆如惊雷劈打在天子的心头,亦劈在了朝臣们的心间。那一众平日同太子附近的,暗自推断着本身的名字是否呈现在了那名册上,腔子内的一颗心无一例外埠揪成了一团,额角脊背上盗汗一拨一拨地沁出。
走了没两步,便闻声外头清脆的“咯咯”笑声,再往前走几步,她听得清楚,四郎稚气的童音里头还掺杂着几声厚重低浑的笑声。穆清走到门边,但见杜如晦尚未换下绿绫官袍,腰上露了半截犀钩袍带,正笑容可掬地卡着四郎的咯吱窝,半抛着嬉顽。
“用过饭未曾?”她强抑着心头的不安镇静,尽力扬起笑容,柔声问道。
杜如晦走上前,也不避讳主子们,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在承乾殿内胡乱吃过几口,到底比不上家里的,走,我陪着你再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