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李代桃僵(十五)
年节中先生返乡,孩子们便有了足足十五日的松泛,穆清原也是觉着孩子不必每日埋案苦读,先生这一走,她也成心使他们甩手玩耍一番。
穆清不怒反笑,偏过甚朝着他一扬下巴,“故此我才说原是你这个做长兄的不是,当真要我计算个明白么?”
杜如晦将她冰冷的指尖握入本身的掌心,细心打量了她半晌,渐渐牵起了唇角,“我跑得脱么?且说,又不是未曾跑过,不还是教你后脚就追来了么?”
进了正屋,见摆布无人,阿柳这才局促不安隧道:“我瞧着,还是将阿延同大郎二郎分开读书好些。阿延他,性子倔强刚烈,我便是经验再三,也保不齐今后再脱手。”
一旁早有小厮口中孔殷唤着“大郎,二郎”,上前将杜构弟兄二人扶起。
那日见着杜楚客,她方知缘何杨岫娘说他那处离不得人,但见他原该与杜如晦类似的身形,被磨折得形销骨立,当真是死里逃生的风景,吃力地瞧了她几眼,方才教唆着杨岫娘从暗处取出一封手札。
那些视野日日瞧着这些一成稳定的噜苏,不免腻烦,松弛几日也属平常,在者也总不能老拿了这些鸡零狗碎去回禀。
穆清悄悄一声哼笑,接着道:“我以《水善》罚他,他自知教我看破了他暗底里的算计,故也不敢再顶撞。旁人教他蒙了,瞧不透他的那点子谨慎思,难不成当我也看不透么?小小年纪倒是学着耍弄手腕,将来大了,倘或稍有偏斜……”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蹙眉摇了点头,声音渐弱下去,倒像是说给本身听的,“……如果不狠加束缚,今后要秉承了门楣,克明干清干净的名声,怕是要折毁在他手中。”R1152
丧尽人伦,残害族亲,竟满是为了一口多年咽不下的气。穆清不成置信地又将那手札重新至尾看了一遍,愤激中不由也生出愧意来,毕竟这事由她而起,原觉得事过境迁,却未曾想全在这儿等着她呢。
杜构咬了咬下唇,冷冷道:“院中大家皆可明证,清楚是阿延不敬兄长,母亲亦亲目睹着他挥拳打人,下罚时又不计算原委,反倒是他罚得最轻,如此非论启事,不分青红,恕儿难服。”
这是穆清自认得他十余年来初次亲耳听得他口出怒骂,肝火震碎了他一贯温润如玉的气度。穆清附身拾起被他弃在地下的手札,默看了个大抵,错愕与眩晕一齐涌上脑筋。
“约莫是阿构调拨着阿荷作下些甚么,或说了些甚么,成心触怒了阿延。那边一闹将起来,阿构身边的小厮便来报予我知,待我一入偏院,刚好令我们瞧见阿延脱手打人那一出,他又‘适时’地上前以身护住阿荷。我们去的并不急,到那院子之前,他有那么多机会安慰拉架,下人们碍着身份,拉劝不得,他总还能劝一劝罢,何故偏要等我们到了,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才现了长兄模样?”
“穆清,是我对不住你。”终是有一个声音突破了她脑中统统的喧闹,在她耳边悠然感喟,将她的涣散的目光自头顶的青帐唤回。“本想着此次平了刘武周,天下大半已定,我也该将亏欠着你的聘娶之仪好好筹办筹办,正端庄经地将你的名字归入籍册,原想的却不如变数来得快……”
这是他这大半月来头一次展暴露笑容,固然纤细难查,到底是令她心头欣喜了很多,他说话的当口,穆清的目光细细拂过他略显清癯怠倦的面孔,终究逗留在一侧的发鬓,那处有两根刺眼的白发,鲜明异化在乌发中,之前从未曾发明,该是这些日子新添出来的。算算他现在三十有五,合法盛年,竟已显出白发来,令她心头非常紧揪了一把。
永兴坊的宅子宽广,又因穆清素喜平静,故家仆也未几置,眼下添出两个半大小子来,另僻出一处偏院来安设,不免又要再进几名家人。杜构、杜荷已改了口称杜如晦为“父亲”,他倒是拿出了几分为人父的款儿来,特在弟兄二人出院前,严明申了然家风家规,并不准穆清给他二人置婢子,只各配了一名伴读的小厮,另粗使仆妇三人,只作平常的洒扫清理,不作贴身奉侍。
岂料也没几日,杜构身边的小厮飞跑来正院禀告,只说拂耽延与杜荷掐架,家人们拉不住,也不敢乱动,特来请了娘子去劝。穆清猜想小孩子家混闹也是有的,一时候未放心上,待她与阿柳悠然转到偏院,却结健结实地被眼跟前的景象唬住了。
“儿子自当认罚。”杜构那少年景长中的粗哑嗓音,一下激醒了她。
阿柳“啊”了一声,吃惊地向前倾了倾身子。
手札带予她的震惊尚未全消,下葬前一晚,杜如晦的决定更是令她瞠目结舌。
“兄长佳耦现在皆已不在,旁的后代虽系庶出,却仍有阿母可倚靠照拂,惟那一双嫡子,无父无母无觉得靠,便是连祖父也再指靠不上了。我想着……倒不若教我们接回府教养,养在你我膝下,以慰兄长之灵,将来我们的四郎也好多两位兄长。”
“你们现在一个个倒是长本领了,头里阿爹才训导的兄友弟恭的话,掉过甚来俱忘得干清干净了?本日之事,我且非论孰对孰错,要我说来,个个都有错,无人能置身事外。”穆清也不问究竟所为何事,扫视了一圈刚才混战的三人,现在皆垂手默立在她跟前,末端目光在杜构身上逗留住,“阿构,身为长兄,幼弟们混闹,你天然脱不得干系,不说平素束缚教诲得如何,只说你父亲予你的希冀,但是孤负了?”
次日父兄下葬,杜构、杜荷在众宗亲跟前,向杜如晦与穆清行了过嗣之礼,自此她便添了两个突如其来的儿子。
杜大郎竟为杜淹调拨着王世充所害,杜三郎亦遭他囚困长达半年之久,折磨成眼下这幅模样,皆源起杜淹与杜如晦叔侄二人昔日的妻妾争夺之恨。手札,恰是杜淹亲笔书予杜如晦的,字字句句狠绝严格,如同直面挑衅,无涓滴顾忌。
杜如晦并未因她的利落而抒怀,反倒愈发的迟疑起来,两眼望向床榻上睡得娇憨敬爱的四郎,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向穆清,极其当真地凝睇着她的双眸,“穆清,这是一宗,另另有一宗,约莫要委曲你了。”
“你原是个聪敏孩子,既知错了,这罚……”穆清上前两步,扶起他一向躬着的身子,忽觉这张面竟是像透了早已逃往关外的郑官影,不但形象,更是有七八分的神似,这行事做派,亦如出一辙。顷刻间,她仿佛重回彼时,不觉失了失神。
转眼年节也过了,杜府那名好久不露面的花匠,又开端隔三差五地进府打理花草。莫说暗中的那些目光未曾留意,便是连穆清亦是隔了好几日方才发觉。按说她向来灵敏,家中多了人经常出入竟几今后才察,满是赖家宅中另一件毒手事所赐。
穆清快速坐直身子,“二十七月的孝礼总该要守的,十年都等得,再等个三两年又何妨,难不成我还怕你跑了么?”
“阿延刚烈不假,却也是实诚孩子,我自小瞧着他长大,教养也多是克明给的,我看错不了。”穆清在矮床上坐下,伸了伸腿,随便地靠在一只锦靠上,“本日这事,我瞧得明白,虽说阿延动了手,错倒并不在他。”
“阿构……”穆清如有所思地直视了他好一阵,“我若予你重罚,你可佩服?”
“兄长亡故,皆受累于我,我虽故意偿报,何如他这一房已然寥落,阿构与阿荷既归于我膝下,年纪又善于四郎,今后,我若得槐绶,便由阿构担当官爵。”
“阿延!”阿柳惊得尖声叫道。这一声不及喝止第一掌,却喝停了他已举在半空中的第二掌。
他一字一句,清楚果断地说道,穆清愣了一息,将他所说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方才醒过神来,即便她本身从不在乎官爵繁华,却不能替四郎定夺了他今后要行的道,而现在看来,四郎此后极有能够要行的道,已在旁人脚下延长。
十余日前,自永兴坊仓促离家的那日,穆清决然不会想到,仅短短十余日,当她再度遥遥瞥见永兴坊坚固浑厚的坊门时,竟是平白添了两个儿子。
三四个小厮在偏院内摆布团团疾走,有人喊着“阿延”,有人高呼“二郎”,穆清一脚踏入时,正瞥见拂耽延的小手掌向下劈去。拂耽延年事上虽比杜荷小了三岁,倒是自会走道来便一向习武不辍,又岂是高门大户侍婢仆妇环侍中长成的杜家兄弟所能比的,目睹着要劈落到杜荷的后脖子,杜构却不知从哪一出蹿出身来,替胞弟生挡了一掌,却为能稳住身子,带着杜荷向后仰翻,一齐摔在了地下。
……
家中有教着拂耽延的先生,原就是个好的,故也不必另延请先生,穆清多加了他一份酬资,连杜构杜荷一并教了,只是分授分歧的书,希冀着待四郎开蒙,一同就在家中讲课。
拂耽延摸了摸一头微曲深褐的乱发,有些茫然地望向阿柳,阿柳狠狠心肠,成心偏过甚去不瞧他。杜荷亦不知所措地转头去瞧长兄,到底年纪小,利诱不甘全写在了脸上。
当下三人俱领了罚,穆清散了世人,便与阿柳一同回正院。
阿爹阿母欠下的,却要他一同去背负了偿,穆清心头出现一片苦涩,身为阿母,她替本身的孩子感到万分委曲,这是她的错误,她说不得甚么,只得将脸埋在杜如晦胸前,藏起脸上的悲惨,轻声道:“世袭罔替,承爵显耀,这些一定是非常对劲之事,故也没甚么委曲不委曲的,无愧于人便好。”
穆清本就心中含愧,毫不游移地便点了头,“理应如此。”
杜构直勾勾地盯了她一会儿,眼中写满了不平与不屑。穆清权当未见,独自说下去,“阿延,将孟子的‘五伦十教’好好地抄誊二十遍。阿荷,以‘五伦十教’中的‘兄友弟恭’为题,阐述一篇,不拘骈俪工致与否,重在乎思。”
就此永兴坊的杜宅再不似以往那般清幽沉寂,日渐同坊内其他流派普通无二,那几双日夜紧盯这府的眼睛,再瞧不出甚么分歧之处:五六品官阶的男仆人每日应卯,午后散值;很有才情的女仆人每日筹划家事,守着几个孩子的学业,得空翻上几页书册;偶也有东市朋友,熟悉官眷,杜陵亲族来访,仿佛是长安平常官家的日子。
“你我之间如何还说这话。”她淡淡扯了扯唇角。
现在她坐在青布马车中,头靠在身边浑厚而熟谙的肩膀上,浑浑噩噩地盯着头顶的青帐,脑中仿佛有太多的声音在说话,却听不清一句。这些天来,进入她眼耳内的每一句话都成了一记闷雷,闷闷的全堵在心口。
穆清稳了稳神,深吸了口气,“老子《品德经》,想来你开蒙时已学过,由本日景象来观,约莫学得过分粗浅,或未得其精要。此中《水善》一篇,尤其首要,你便以‘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为题,行文一篇,莫要富丽说话,冠冕堂皇之语,深切为要。”
杜如晦阅看手札的面色由白转青,捏着纸张的手指越拽越紧,脸颊两侧的咬肌明示着他现在正狠咬着后槽牙,末端终是忍耐不住,压抑着嗓音,低吼一声,“牲口不如的东西。”
杜构的愣了一息,神采顷刻垮了下来,仓猝闪避着穆清略显锋利的目光,抬手躬身一礼,“母亲见教得极是,儿子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