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李代桃僵(七)
邻近春末,秦王率兵浩浩大荡地从晋州回至长安。满城的人,非论是百姓还是矜贵的官眷,皆欢天喜地地迎回了各自的牵绊,金光门前非常热烈了一番。
此时穆清坐于简朴的青篷马车内,车外不时传来“杜长史”的号召声,她撩起窗格上的帘幔,偏头瞧几眼马车一侧安坐于顿时的矗立身形,初夏的光辉阳光在他的脊背肩膀上勾画出沉稳安闲的线条,不时转过甚向唤他的人点头浅笑。
“你何时瞧见我在此事上出错误?上大兴殿的路长远,此时拖怠着不去,一会子又着仓猝慌走出一身汗来。”穆清扬起眉,笑着将手自他手掌中抽出,手肘向后撤了两下竟未撤出,反倒使得他握得愈发紧了些。
朱雀门外候等入宫的几名官眷,有哪一个不知鲜于夫人的夫君,恰是秦王妃嫡亲的母舅,前朝未忘时便遭流徙岭南,按理说此时已是李家坐拥了江山,不知何故,这位原该高官厚爵的高公,却迟迟未归。
倘若真如长孙氏所愿,本身被一众贵亲内眷架空在外,她又能从中获了甚么利去?难不成夫人娘子们之间,也如朝堂上似的,忌讳结党么?穆平静坐于车内,思忖了一起,模糊能知眼下的处境绝非甚么功德,到底觉不出甚么味来,也只能且行且瞧着。
穆朝晨有狐疑这位内监匿身承乾殿与贺遂兆脱不了干系,然此时亲耳听他这么一说,还是免不了心头一惊,贺遂兆果然有胆在宫内布排下暗人,承乾殿内有,只怕东宫、大兴殿也少不了,这但是豁出命去的差事,她愈往下想,心底愈是发寒。
连续数日,满城的欢腾方才渐熄下去。人皆说秦王一冲乱军的主力队阵,刘武周便忙不迭地召拢部众,慌镇静张地逃往突厥北地,再不敢来应战。此一战便小胜出兵,班师回朝。从郎将至兵卒,自是俱划一无缺,无一折损。街头坊间,秦王的功劳教人议了好些日子,便是杜如晦,亦跟着受人称道了好一阵。
“杜长史与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离那么一时半刻亦难舍,真真是羡煞旁人。”清楚是一句顽笑话,这道声音说来却实在夹带着酸涩尖刺普通。杜如晦手指一松,穆清趁他用心的刹时脱开了他的手掌,回身向说话那位华贵妇人施了一礼,“鲜于夫人,经年不见,可安否?”
“七娘,七娘。”阿柳忍不住伸手请推了她一把,“莫要楞着了,刚才没听内监说么,拖久了只怕不好办。”
“你何时瞧见我着仓猝慌过?”杜如晦学着她的口气说道,转眼收起了戏谑,手指上又加了几分力,“穆清,宫闱繁乱,水深不成测,你万要谨慎,莫失了神,更莫缠搅此中,一脚行差踏错,便是没顶之灾。”
穆清的手掌中俄然传来一阵非常,似有一团被揉捏紧实的熟纸被塞入她的手掌中,她惊诧昂首看向面前的吴内监。
穆清在数道目光的谛视下,眼观鼻鼻观心肠走向那驾马车,这代步的车驾虽使她双腿免了步行之苦,心底里却不大受用。她在车内瞧不见外头那一道道庞大的眼神,阿柳随行在车驾一侧,只觉浑身高低都教那些目光扎成了刺猬。
随车而来的还是是吴内监,他的话音如同当头而下的利剑,将鲜于夫人脸上的端肃傲然瞬时劈了个粉碎。
“顾夫人这便折煞奴婢了。”吴内监笑眯眯地躬身搀扶,“原是奴婢分内之事,更何况……”
穆清复又叩了几下,靠近门缝,“阿月,是我。”
穆清抬手拢过发鬓,正了正发髻上的宝相花簪子,掀起帘幔款款下车,吴内监忙伸脱手臂,搭扶了一把,“还是上回的那间配房,夫人自行拿捏着,莫拖得太久,教人起疑便是。”
前日精华还在家中抱怨,此战过分无趣,尚未伸展了拳脚刃器,便要出兵。说是班师,实则几近未战。偏秦王回朝那日,秦王妃顺利诞下皇孙,虽说不是长孙,却因是秦王的宗子,不免要以此次讨伐刘武周为由头,大行封赏一番。
穆清这才收回视野,低头往承乾殿内院走去。
杜如晦的身影尚未完整消逝在穆清的视野内,跟从马车而来的内监已在刻薄的圆拱门前站定,在场的几位官眷将多少带着些羡慕的目光投向鲜于夫人,而鲜于夫人亦毫不粉饰脸上的傲气,直了直后脊背,微仰开端,迎向正要宣话的内监,随时要抬脚往马车那边走。
“陕州总管府长史夫人,赐车驾代步。”
穆清心中暗生好笑,几年未见,鲜于夫人好夸耀的性子还是如此,口舌上的工夫倒是见长,也晓得拐着弯儿说话了。
行至朱雀门前,杜如晦上马往车边去搀了穆清下车。“贺礼可带齐备了?”他向后望了一眼阿柳手中的捧盒,眼虽是望着贺礼,明显心机并不在那上头。
穆清向他驯良地一笑,屈膝施礼,“有劳吴内监。”
吴内监的身影慢条斯理地越走越远,如何也挑不出甚么不当来,穆清怔怔地望了好一会子,若说在东宫与大兴殿内布下暗人是秦王的教旨,但是这位吴内监呈现在承乾殿内,又是那个的意义?源自杜如晦的授意,还是贺遂兆自个儿的安排?
若说上一次年节中进宫拜贺领赏时,长孙氏赐了车驾是出于美意,为了在郑氏眼皮子底下抢出些时候,好教穆清有机遇同阿月会晤,那么这一次便一定安了美意的。当众示靠近,乃至要盖过自家舅母的风头,这不是成心要令她受满长安的贵眷架空,又是甚么?
说着他又笑眯眯地转向鲜于夫人拱了拱手,“向夫人告个罪,圣上的传召担搁不得,恐不能再流连于此陪夫人闲话,克明先行一步。”
吴内监的神情未有大变,只通俗地一笑,低声极快地说道:“请夫人谨慎保藏,转交予杜长史,只需顺着这份名录查去,定能事半功倍。贺遂将军的话已带至,老奴不便久留,先行辞职。”
穆清仰开端,他眼中深切的忧愁,仿佛将眼眸的色彩加深了些许,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瞳孔的收放,几乎忘怀了身在朱雀门外,身边人来人往众目睽睽。凝睇了好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得无声地点点头,心中自语,现在说这话好没意义,早在跟着李家踏入长安的那一日,你我便都已缠搅至深,扯脱不掉了。
时已近巳初,初夏的阳光已将枝叶间的蝉唤醒,此一片彼一片地嘶叫起来,穿行于树荫下另有丝丝风凉,离了树荫烘热便当即附着上身。穆清脚下略加快了几步,额角的汗细细地渗了一层出来,她却顾不得掖干,快步行至小院中偏僻的配房门前,屈起食指,轻叩了几下门框,屋内一片沉寂,仿佛无人在内普通。
鲜于夫民气不在焉地虚应了一句,心内暗讽,既有马车出来接人,那里轮获得这顾氏,这宫里的马车,是大家都坐得的么。
门后悉悉索索地几声响动,少顷,门吱呀一声谨慎地开了一道缝,阿月敷了素粉燕支,仍显着暗澹的脸呈现在门缝边。R1152
马车还是停在承乾殿背面的小院门前,跟着摆放足踏的声响,吴内监压抑着的声音也在帘幔外响起,“顾夫人,我们到了。”
可惜偏不遂她们所愿,一驾马车自朱雀门内打磨得极其平整的大道上跑来,“哒哒哒”的马蹄声因光亮的空中,显得犹未清脆。杜如晦举目一望,冲着穆清笑道,“看来你在宫内的境遇要赛过我很多去,你自有人来接,我须得要步行入内。”
鲜于夫人怎敢向外流露半分夫君滞留岭南的原委,竟是投了在巴陵自主为帝的萧铣,眼下杜如晦这么关怀地一问候,将她习觉得常的咄咄之势生生逼了下去,她垂下视线,四下转了转眼,“有劳杜长史体贴,我一介妇人,夫君在外的事向来不过问,心中牵念的不过是那几个孩子罢了。”说罢她略答复了几缕对劲,向朱雀门内承乾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趁着金光门的沸腾,无人留意到两驾毫不起眼的马车通过了延平门的检视,笃笃悠悠地晃入城中,从大道转入坊间的砖石道,少顷便悄无声气地隐入崇化坊的拱形石门背面。
杜如晦一脸的恍然,忙拱手谦恭地笑道:“鲜于夫人安康。”说着向她身后看望一眼,见她身后只跟着长孙无忌的夫人,另两名面子的婢子,面上的神情俄然极快地转成利诱,“现在已改了元,高公仍未归么?”
一旁的官眷贵妇饶有兴趣地等瞧这边的热烈,一个个面上平平如水,仿佛全未重视这边一来一回的话锋折转,而那些时不时看似无认识地瞟过的目光,泄漏了她们的内心,实则被这边的扳谈内容勾得如百爪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