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千金散尽(五)
杜如晦偏头瞧了瞧她,口唇张合,说了两个字,未发作声音,穆清恍然,是李密。再行了几步,她忽又想起,方才盘问的当口,他向兵夫讲解时,竟称她为内侄,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口中不依不饶起来。
待晚膳时分,保重捧出予杜如晦尝了。“我记得你幼时便爱这鲜笋。”他边吃边笑说。
“唯其间羁系松浮,最宜见客商谈。少不得要委曲了你,你若觉着不便,夜间便在屋中候着,不必随我去。”杜如晦歉声道。
一过寒食,穆清便赶着替她清算,精华利落,倒无甚好装点的。次日一早,将她送至东城门口,因城门楼上倒悬过尸首,穆清心中膈应,离了城门百来步,便停驻了,心想着该是几年不得相见了,不免啰嗦一阵,只恨不能叮嘱得面面俱到。
“这正往暑天里过的,要这东西何为?”她附身拿起一只铜錾花云蝠梅斑纹暖炉疑问道。
公然,行到门前,一名兵夫上前呼喊着令他二人上马,他们也未几计算,一齐翻身上马。兵夫将穆清高低打量了一番,并未有疑,一伸手将她拨到一边,双眼紧盯了杜如晦,问道:“自那边来?往淮阳何为么?”
大兴城的李秀宁早听闻了精华的名头,曾听母亲窦夫人提过,待她及笄便要收作二郎的妾室,她尚暗自可惜了一阵。现在忽听得精华要来投她,自是喜不自胜,连夜写了手札催促。
先头那名兵夫挥了挥手,表示他们快走,莫要碍着背面的人。两人重上马,并肩溜漫步达往城内走去。“这是甚么人,怎盘问得这般周到?昔日不是未见过城门缉查要犯,也不见这步地。”穆清侧头嘀咕道。
杜如晦放动手中的银箸,去握她的手。“过几日,往江南一行如何?”
他大笑道:“你双九韶华,我将近而立,如非子侄,你倒是捏个项目与我听。”
仲春已至,繁花齐放,鸟雀啁啾。克日倒非常的安生,唐国公自回了东都,愈发肆无顾忌地贪饮图乐,呼朋唤友地开宴,另兼不时收受些贿赂,府中常连日乐舞鼓瑟相闻,香衣云鬓充满。有那几次,杜如晦自唐国公府返来,穆清总能嗅着些脂粉香气,她也不气闷,只笑嘻嘻地调笑他几句,便打发了去沐浴换衣。
杜如晦拿过她手中的暖炉,重新放回原处,“有备无患。你且不必理睬这很多,尽管办理了那些平常要吃的药便可。”
不出三两日,杜如晦再不往外去,日日守在宅中,亲身催促着人清算行囊,足清算出三车物什来,多为穆清平常惯用的。“又不是头一次出门,且去去便回的,何必这般细琐。”穆清望着面前这一堆物件,大到被褥寝具,帷幔席帐,细到平常吊挂的银球香囊,样样俱全。
提及这个,穆清便再偶然他顾,一心一念地筹措起回籍的事来。第二日说予阿柳听,阿柳虽无亲朋故交在江南,到底是思乡情切,欢乐得眼角激出了一片泪花。
杜如晦摸了摸鼻子,暗笑不语。转眼行到一当街的拐角处,一幢装潢奢丽的大楼耸峙面前,门庭敞开,歌乐曼乐,软语嬉笑,声声相闻。“这一家为城中最奢,很多官中人亦换装前来寻欢,故偶呈现几个脸生的无人会来细问,更无外人敢来惊扰。”杜如晦小声说。
这一日,阿柳自市中觅得了鲜笋,穆清好久不见这江南产品,恐怕厨娘烹制不善,暴殄天物,故亲身挽袖治了一道焖笋。
兵夫点点头,眼睛却仍在他脸上转,转头与火伴说道了几句,另一名兵夫亦上前细心观了他的脸,摇着头低声道:“我瞧着不似,那逃犯的脸更宽更方些。”又打量了两眼,朝着杜如晦一抬下巴,努了努嘴,“他皮相好些,脸孔暖和,不像,不像。”
统统俱装点安妥后,因阿柳已是双身,怕路途颠簸,不免行得慢些,杜如晦便使阿达与她一车先行了。又过了三五日,三月初八日,正宜出行,杜齐并另一小厮赶车,携云、月、星三婢同业,直往余杭。杜如晦要先往淮阳郡与四周看望李密踪迹的贺遂兆汇合,故穆清改换了男人装束,弃车策马,与他一处。
两人一起笑闹着,便到了一坊间,当下已是傍晚,万家闭门掌灯备置晚膳的时分,这坊中却格外热烈,大道两边尽是灯火透明的小楼酒坊,美人倚栏而坐,胡姬当垆,眼波流转,脂粉香浓,穆清一瞧这同栖月坊如出一辙的风格,便知这是甚么处所。
说到药,她略显了窘态,恐怕他再细问下去,忙丢开手边这些杂物,自寻阿柳去说话。
他放开她的手,又执起银箸,替她布了一箸鲜笋,含混道:“且趁着面前的空余,陪你走这一遭,了一了你的夙愿。”
精华不在,全部宅子都觉消停,白天杜如晦不在时,宅中只要家仆小声说话,悉索走动的动静,穆清素好静,尚能得意,众仆却好一阵不惯。特别阿云,精华在时她整日慌乱担忧,现下猛不防余暇了,万般别扭。
淮阳的城门外,排起了一溜长队,停停顿顿地向前挪移,靠近城辩才知原在一一排查出入城的年青男人。三个城门洞,最正中的阿谁城门紧闭,摆布两边敞开,一侧入,一侧出,井然有序。两侧俱有大幅书记,框定着一名男人的画像,剑眉星眸,阔口方脸,画得非常恍惚,与浅显三十高低的男人无异。
那女子转脸又奉承地笑向她,杜如晦突大笑起来,身处这等场合,也不会有人感觉他笑得高耸,只遭了穆清的傲视。说话间,自楼梯下款款步下另一名女子,虽穿着面貌皆清雅于楼下众女,仍脱不开那股风尘气,只见她徐行往下走了几步,立于梯上探手向他们招摇了几下,穆清身边那名女子忙挣开她的手,“二位阿郎请移步楼上雅室。”
穆清在不远处瞧着,亦情不自已地被她那明悦的一笑打动,心内欣然,原是一对璧人,再寻不出这般相称的了,若非家世,若非为了这天下谋,早该相携相伴。目睹精华已出了城门驰远,穆清遥向李世民一欠身,自先回了,走出老远,转头仍见他鹄立于城门口。
杜如晦向穆清投去一眼,她着了男装看起来便似是富朱紫家娇养的小郎君,顶多十四五岁的模样,而画像上那人三十高低,身量高大,相较之下,还是他被盘问的率数更高些。
“犬马声色,宴饮醉酒的事,向来轻易,哪用人帮手。现在高句丽战事将近扫尾,不日班师回朝,唐国公的调令便要下了,待当时……”他停顿了一息,并不往下说去。
杜如晦谦逊地一笑,拱手道:“差公辛苦。某自皇城东都来。”随后放动手向穆清那方向一比划,“携内侄往江都探亲去,原是路过淮阳,投宿一晚,未几作逗留的。”
正说着,背面追上来一匹乌黑高壮的马,李世民策着白蹄乌疾风般赶上前来。穆清见机儿,收了话头,只退在一边望候。
因去岁年底刚剿了刘元进,往南去的路途倒也承平,虽时有流寇反叛,毕竟不敢在官道上难堪。才两日风景,便入了淮阳郡地界。
穆清抬头向摆布两边往了往,笑说:“江都的栖月坊,但是其中俊彦,你尚且将它归置于我名下,现在又摆起端庄来。若出入个把风月场合便觉不便,又何故要筹划这谋生。”
“待当时如何?”穆清诘问道。
穆清挑了挑眉,当下觉得他谈笑,再观他的神采,却不似顽笑。“唐国公府那边……”她游移道。
最险之处反最是全面,穆清暗想,鄙谚道“灯下黑”,便是这理儿了罢。
却见他一把带住马缰,纵身跃下,直直地将缰绳往精华手中推塞。“带了白蹄乌去。”说完又探手至她腰间,精华尚将来得及醒神,腰间的佩剑上的乌木挂饰已被他摘去。“你这白蹄乌便随了我去。”
“当时阿母却不准我多食,怕食多了毁伤脾胃。”她欣然若失地忆道。
精华也分歧他扭捏,悄悄拍了拍白蹄乌的脖子,翻身上马,握住缰绳转头向他粲然一笑,“待我返来,替你交战天下。”明眸皓齿竟是一尘不染的模样,乌发飞扬,银环明灭,英姿动听。
翻身上马,当即有眼明手快的小厮满面堆笑地上前牵过他们的马,紧跟着又有人前来号召。一脚甫踏进内院,一名着了轻浮春衫的女子娇声笑着迎上来,一手顺势勾搭住了杜如晦的臂弯。
他并未着意臂膀上的那只手,自顾自地摆布环顾了一番内堂。偶然转头时,恰见穆清微嗔地向那女子丢去一眼,又快速换上了一副决计浮滑的笑容,一手已然搭在了勾住他臂弯的那只手上,正乘势将那只染了桃红丹蔻的手拉开,口中沉着调子带着轻浪道:“怎的你眼中只瞧见他,竟不往某这边号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