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城离殇（十一）
“阿郎的性子可教二娘摸得透透的。”说话的妇人不到四十，意态谦虚，身上的绿豆色襦裙看似平常，模糊的显出衣料上带着纤细光芒的牡丹纹，这一袭襦裙约莫能抵得上中等人家半年的嚼用花消。
一队的兵卒本就发个牢骚，只图个嘴上利落，此时一听秦王与杜先生嚼的不过也是这些个东西，皆闭了口，乖乖地领下吃食，各自填腹去了。
伙夫闷头做动手中的活，粗声粗气随口应道：“二万来张嘴，一日两餐不到十人备办，只当我们都生着四只胳膊呢。”说着也不昂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起开起开，没事莫在跟前转悠，原就忙不过手，莫在这儿碍着人干活。”
“一病不起？”桃娘利诱地歪了歪脑袋。
“他便是晓得了又如何，还能碍着我甚么么？”顾二娘不觉得意地嗤笑一声，“大郎打掉了那几个老将的牙，阿翁恼羞成怒，十有八九是要将他拘在他那儿禁足个几日，也好对那些人有个交代。”
他皱了皱眉，叮嘱了一句，“打发时候便罢了，莫要逞强劳损了身子。”便随她去折腾了。
待伙夫将吃食分发结束，低着头，犹一脸不快地清算余下的干饼，穆清走上前，闲闲地同他搭话，“备食不敷人手么？”
直至他的坐骑在长嘶一声，渐阔别的宅邸，顾二娘这才放下脸上的笑容，揉了揉微酸的脸颊，刚才甜如蜜酪的笑，早已抹得干清干净。
“旧疾突发，卧病不起，不日病入膏肓，医士们束手无策，大郎同我x夜奉养，终是有力回天。”她越说越掩不住眉眼中的笑意，几近要大笑出声，强抑着庞大的镇静，断断续续委偏言下去，“战事当前，情势紧急，大郎不得不当场担当大统，领兵南进，直取大兴宫。”
“你只说，我给你打个动手，你如果不要？”穆盘点点头，含笑又催促了一遍。
顾二娘终是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一面笑，一面将一根手指头抵在红艳的口唇间，表示桃娘闭口。
顾二娘回眸一笑，竟与方才的笑判若两人，面上清楚是笑着的，却不知从那边冒出来的阴寒气儿。“桃娘惯会讽刺人。我且问你，我们请来的高朋，可安设好了？”
“但是，顾夫人？”他难堪地抓了抓头皮，游移地问道。这伙夫见过精华，一贯只当传闻中的顾娘子，该当如精华那样英姿飒爽，面前的这位娘子，如许的柔弱身姿，如许的素净雅静，倒是他不料的。
轻巧巧的一句顽笑话，落在薛大郎心间却一字一锤，击得贰心底暗潮澎湃，恨不能立时便发作了。他向来自大，剿过几次流匪土寇以后，更加的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在军中放肆惯了，薛举好劝歹说了数次，每一次都只白增了他的腻烦，再有顾二娘绕指柔般的煽风燃烧，惯得他不但涓滴无有收敛，反而经常感觉父亲老矣，群雄逐鹿之事，早该由他取而代之。
转眼八月过半，夜间秋意渐起，晚风带起阵阵凉。这晚恰是八月望日，皓月当空，洁白亮堂。因月色与晚风都好，穆清便搬了方桌在伙头营帐外，借着月色独坐，摘理着一堆用以煮粥的菜叶，备着次日早膳。R1152
“确切挺闲的，不若给你帮把手，如何？”穆清立在他面前不动，含笑着近乎要求。
接着她又想出了替他们浆洗的活儿来做，军中兵将大多认得她，以往那些事，如深切突厥王庭面见义成公主，再如五十骑布阵剿灭千余河津余孽，及比来前的汾水边智退刘武周与始毕可汗联军，这些事在百无聊赖的军中口口相传，不免添油加醋，多了些夸大在内，使得兵将们将她与杜如晦看得同列并重，那里就肯让她亲手替本身浣洗浑浊的衣物来。
那薛大郎到底不敢违背父命，在私邸略坐了一会儿，吃过一盏酸梅浆，便起家要去见薛举。顾二娘跟在他身后，详确地替他理划一了衣衫，将卸下的戎甲重又帮着他穿上，一面捏着绢帕擦拭着他甲片上的血渍污迹，一面柔声细语，“听人说你又动手打了阿翁的那几名旧将？”
薛仁杲面上的不快闪现无遗，怏怏地放下揽着她肩膀的手臂，一手踮起沉重的头盔，大踏步地出了屋子。
“这些年薛家高低里外皆是你在筹划，我却要看看甚么人敢使你没脸。”薛仁杲一把搂过她略显薄弱的削肩，忿然瞪大了眼睛，脑中已将那几个专幸亏父亲跟前说嘴的，一一过了一遍，狠意直漫上心头。
……
桃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发急渐渐爬上心头，“二娘……二娘，你这是要……”一语未尽，已骇得捂着嘴只会点头。二娘带着怨气嫁到金城，她是晓得的，这八年来，强颜欢笑，曲意阿谀，受了多少委曲，咽下多少眼泪，终究一手掌持了西北商事，按说也该心对劲足了。岂料她竟掖着这个筹算，真真是胆小包天，难不成还想着要……母范天下么？
开初几日，杜如晦见她不似之前那般秉烛发楞等着他返来，每日入帐时，她皆已熟睡，手上指甲断了两根，只觉奇特。厥后方才晓得，她往伙头营中去帮手，怕她劳苦，阻过一回，她却道乐在此中。
杜如晦同秦王在大帐内议事，每晚报过半夜才会回至帐中，偶然则更晚。她单独一人在帐中闷得发慌，一人呆着又极容念起长安城中的儿子，便想着体例给本身鼓捣出些事来忙一番。
穆清不容他回拒，从一旁的铜盆中净了手，扯过方桌上的一块布帛擦干了手，便同他一齐清算堆叠起干饼来。伙夫仍支支吾吾地推拒，“夫人，您这是要折煞小人不成……”
桃娘顿了顿，收住了笑意，正色地点了点头，“包管阿郎不能晓得的。”
她原想替将士们作些针黹补缀，无法自有疏于习练，做出的女红便是她本身也不忍直视。
“自是要去探的，却非是去探大郎。”顾二娘细细印上口脂的薄唇向上弯起，勾画出了一个极其欢乐的笑，“我嫁入薛家八年，阿翁待我一贯刻薄，他一病不起，作为长媳，我怎能不日夜在他身侧奉养？”
那伙夫愣了一愣，不由停动手中的活计，昂首循名誉去，见是一名身娇体弱的娘子，笑眯眯地站在他跟前，素面胡服，容色姣好，他出了一会儿神，俄然想起军中传闻的那位短长的顾娘子，约莫恰是面前这位。
伙夫低下头，嘟嘟囔囔，“您自便罢。”心底里暗自腹诽，不都说这顾娘子是女子中第一勇敢短长的，当今瞧着，短长不知从何而来，第一古怪倒是不假。
顾二娘轻推了他一把，唇边含笑嗲责怪，“这话在我这儿你爱说多少都成，待到了阿翁面前，可要收敛着，没的又白找一顿斥责。必是已有人往阿翁跟前告了状，待会儿你千万忍耐着些，你我有没有脸倒还在其次，别教人再抓着你甚么错……”
伙夫的怨气更大，没好气地抛过一个眼刀，“吃几日干饼又怎的委曲着了，成日介叫喊得跟那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公子阿郎似的。慢说是我们这些人了，便是秦王殿下与杜先生，吃喝也是一样的。愿吃便吃，不肯吃便莫来领，原就不敷时候置备，既不奇怪吃，正能少备几个，省出某的工夫来。”
“还不快去回话，再不去阿翁当真是要恼了。”顾二娘又催了一遍，拽着他的手臂晃了晃。
兜兜转转了三两日，终在一日分发饭食时，教她欣喜的发明了一桩好差事。
穆清随军重回高墌虎帐中，时下已入八月。
“打便打了，有甚了不得？”薛仁杲梗着脖子，直囔道：“不过是薛家的奴将，竟几次三番地寻我倒霉，再不打，恐他们忘了本身的身份。”
桃娘点了点头，“二娘过两日可要去瞧瞧他？”
“如何？这点子小事，也要我去处秦王讨要个谕令么？”穆清立了立眉毛，不容那伙夫再推，“果然要谕令，我这就去处秦王讨要了来，你看可好？”
伙夫的活计确是沉重，穆清跟着厨子军们做了几日，虽不时受人照拂，粗重脏累的活并不使她沾手，仍旧是累得够呛。这倒随了她的心愿，一早从分发早膳开端，繁忙至晚，备下次日的食材，劳作占有了她大部分的时候，令她不再有大把大把的闲时深陷在担忧与思念中。
那日随军的伙夫搬抬来一大釜的薄粥，一摞摞的干胡饼，正如平常一样分发，排着队候等支付的兵卒们一如既往地抱怨，又是淡粥配干饼，吃得人腻烦。
伙夫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忙摆手点头，“岂敢，岂敢。我这，我这怎能劳动了顾夫人……”
顾二娘笑得愈发清甜，举起一只手掌顺势贴在他黎黑的面上，“我有甚么打紧的，大郎荣我便呼风唤雨，大郎衰，我自跟着低眉扎眼，摆布伴着大郎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