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金城离殇（八）
杜如晦点点头，“也好好葬了，莫教曝尸荒漠。”
“刘公，领了二万人马去的，至今未回。”杜如晦沉峻着脸，瞟了一眼那血糊糊的棺木，“想来也不会回了。彼时恐怕引来薛举追击，殃及余下的这一半人马，只得仓猝撤了营，情势迫急，且二郎一向昏睡不醒，我也只得擅作主张。”
穆清快速抬起眼，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或只是个平常百姓……”话虽这般说，底气却不敷，毕竟这事没法确准。
杜如晦在步队前头，一听闻二郎已醒的动静，拨转了马头便往队中来。刚到了二郎所乘的辎重车边，正要禀告这几日的局势，张口语未出，队末的玄甲军却骚动起来，透过人群望去，状似都奋发地端持起兵刃，仿佛一副要迎敌的态势。
一声玄甲的鲁阿六催着马跑来，神采焦心却不镇静，见二郎睁着眼靠坐在车上，欣喜交集，继而蓦地想起另有要事要禀，“背面来了一驾马车，走得极快，高张带薛字的大旗，迎上去探过，只一名驾车的车夫，并无其他一兵一卒。”
杜如晦顿觉心中有异物在转动，想要伸手去握她的手，看看四周，毕竟不当，故只动了脱手臂，未当真伸过手去。
再走了一段，身后有兵卒持了一块木牌样的物件过来，禀称是处决那车夫时，从他身上掉落之物。杜如晦接过摊在手掌心中看过，穆清和精华也凑过脖颈来瞧，竟是一块军牌，上头清楚地雕刻了名姓，年纪，所属营队。
杜如晦深深看了她一眼，屈起食指，按压在本身的唇上。
李世民手中恰正端着赵苍递来的汤药，按捺着厨子听完这番话，晃闲逛悠地自车上站下地，顿了一息，蓦地抬起手，连碗带碗中的汤药，狠狠砸在了地下，身子一晃，一下顿坐在车板上。R1152
穆清一缩脖子，抽了抽眉头，若非杜如晦赶来制止，她几乎放归了细作酿下大祸来。当下愧意暗生，控着缰绳靠近他低语，“好险，幸亏……”
“阿姊前去劝说，辩论好久到底未能劝住。”精华见李世民脸上明灭不定地晃着的肝火，忙添上一句，“二郎且莫起火，才刚转醒，这再一怒，可教赵医士白搭了心血。再者，眼下既已是如许，紧着先撤回长安要紧，余下的事再作计算。”
穆清马上明白了他的企图，按下这话不提。
精华骑着马，绕着那口薄棺木转了两圈，细心打量了一番，仅是一口棺木，并无非常，遂问向杜如晦，“姊夫，可要翻开来瞧过？”
日夜瓜代地行至第三日，眼看着将到长安城，李世民终究从昏睡中转醒过来。见到他抖着眼皮子，艰巨地展开双眼的刹时，赵苍不由腿脚一软，腾地跌坐在地。
鲁阿六沉着脸再一拱手，“鄙人明白。”
“这是往那里去？”李世民暗哑着喉咙，如同记不得如何说话似的，收回奇特的调子。
穆清正在车辕上坐着，听到动静转头一瞧，亦是大松了一口气。
穆清心下说不上来的闷堵，连声感喟，垂眸无语地坐于顿时，专注于手中的缰绳。杜如晦渐渐靠近她身边，方才的冷峻严格全然不见，又是如常的温润和雅，“穆清，你莫怨我狠绝，此事幸运不得，这里二万多条性命，同他一人相较，孰轻孰重，你该能辩白。”
穆清不肯转头去看，沉吟片时，叹道：“亡而不得全尸，又受了那样的欺侮，到底不幸，好生埋了，坑洞挖深些，莫再教豺狗野物翻滚出来。那车夫，与他无干，赶走便是。”
李世民蓦地嘲笑起来，转头向杜如晦，“又是撤兵回长安，又是充塞了被刈割下的耳鼻的棺木，也不必你们来告禀，定是有人枉顾号令，擅自迎战薛举了，且瞧这情势，必是败北了。”
目睹的人却瞧见约莫五人，策马自开远门方向奔来，估摸着是前来驱逐的，想着立时便要回城了，军中世人，脚底下无不加快了法度。
一个时候后，开远门已能清楚地瞥见，不过半里，总算一起未遭追击，众兵将吊挂的心正缓缓地往远处放。
迟疑顿脚了半晌，他转眼瞥见了与精华一同骑行在后的穆清，倒令他抓着了拯救稻草，从速上前，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七娘，你替我拿个主张，那些，要怎生是好？”
棺内的东西，却教在场的世人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寒气，六月的盛暑天中，竟令人后脊梁内蹿上一股暖流。
……
“我明白，未曾怨过。”她低着头轻声道，“只是不肯见你行这些事，倘若能够，甘愿由我替你行了。”
鲁阿六领了话正要去办，马缰绳才抖开跑了两步，又被人唤住，转头见是杜如晦从李世民身边赶过来，便拨转过马头，拱手问道：“杜先生另有何叮咛？”
背面又有一骑赶上来，另一名玄甲郎朗声禀道：“那车夫与车都已教我们扣了，他口口宣称并非军中人，只是替薛公送东西来的，车上确有一口大木箱子，未敢擅动。”
李世民咬着牙，鼻翼微微煽动，沉默了很久，闷声低吼道：“走。”
“那名车夫，不知端的儿是布衣，还是兵夫所充，他既已入了我军中，晓得了军中人马数量，又瞧见了秦王的病势，便再不能放他归去，倘或向薛举透了风，一起追击而来，那里另有我们活命的机遇。”杜如晦淡然说到，口气冷冽。
赵苍忙从随身的囊袋中摸出一把干姜，递了一片给她，教她含在舌下，又分了几片予身边世人，转头看了看精华，踌躇了一下，有些瑟缩地朝她递上干姜片。
李世民茫然地转向杜如晦，面带迷惑，等着他细解。
正有几名兵丁站在近前，精华顺手拽过此中一人手中持着的长矛，以锋芒在棺木上敲击了几下，收回沉闷的咚咚声，锋芒在棺木盖上抵了一会子，见无异动，她一手使上力道，将矛尖插入盖缝中，棺盖并未卯死，故精华使的劲大了些，那棺盖“咔”的一声飞了出去。
穆清所坐的车并未在近前，幸而隔开了些间隔，却还是能看得见片片殷红。她别过脸去，尽量不使本身瞥见那堆恶心可怖的东西，怎奈那堆东西在棺木中闷了有好一阵，又因气候酷热，开盖的刹时一股子恶臭的血腥味随之一道涌了出来，她虽能避开不看，却如何也躲不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一时候胃逆想吐，捂嘴干呕了起来。
当下无人敢答，那驾车送来的车夫早已惊骇得站立不住，跪在地下双手撑地，浑身不住颤抖，闻声问话，也不知那压抑着大怒的声音在问那个，便尽管贴地俯身回：“一名将军，称是……称是薛公帐下的，许了钱，命小人送这口棺木往大兴城送，定要，定要亲身送予一名李姓的二公子才作数，其他小人一概不知，一概不知啊。”
杜如晦略一游移，点了点头。
精华与赵苍虽在一旁，许是也想着这一层，俱不敢开口，都拿眼瞧她。穆清实是难堪，只得召来一名兵夫，命他速请了杜如晦来。
李世民低低地压着眉头，眼中几近要喷出肝火来，喉咙里漫上一缕血腥，沙哑着声音指着前头那口棺木问道：“这是何意？”
穆清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面上才刚浮起笑容，垂垂地消隐了去，竟不知该如何答他。照实答，恐他初醒过来，受不住攻心的急怒。若不奉告以真相，却又该如何说。
疾行来的五骑撇开世人不睬会，径直驰入队中，一向到了李世民跟前，方才勒带住缰绳，为首的那人是名队正，翻身上马，大步走到李世民所坐的辎重车前，抱拳躬身一礼，“太子有令，为拒薛军，长安各城门严闭，不得放入一人来。还请秦王殿下退出城外五里处驻扎。另，我等受命押送罪臣刘文静回城。”
“还，还，另有耳朵。”又有人颤声叫道。
“那是人鼻！”兵士中有人尖声喊道，声音里掩不住的发急。
“多谢赵医士。”精华接过姜片，欠身谢过他，赵苍不天然地微微嘲笑一下，汲引着的手竟健忘了收回来。因世人的重视力皆在那口棺木上，倒未有人发觉他的窘态。
只见满满一棺的血肉恍惚，红黄白相间，似一块块带皮的碎肉普通，精华座下的马受了一惊，低嘶了一声向后连退两步。她扭曲着两根柳眉，一手节制着马缰一手捂开口鼻，回到李世民的车驾旁。
杜如晦叫停了步队，几名玄甲郎押着车夫并那一驾车走上前来。车上摆放的那里是大木箱子，清楚便是一口薄棺木。
大队人马接着往长安赶，鲁阿六却不知该如何摒挡车夫和这一车的物件，他只晓得秦王此时肝火冲腾，再没个眼头见地，赶着上前提问这事，是千万分歧的。杜如晦又紧随在秦王身边，亦是问不得。
长安城的开远门相去不过十里，李世民遣了标兵，持着他的信令前去报信，命城门守兵筹办开城门。不出一会儿工夫，标兵奔驰返来偿还信令，只道已知会了守兵，待到了城下便开门放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