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长安锦年(十五)
郑官意转头再望向穆清,眼中蒙着泪,冲她勉强一笑,“茂行与楚客常言及克明,只将他说得环球无双,想必也该有个无双的配称他才是,除开娘子外,恐再无人了。”
那玄色骏马甚是晓得人道,昂首直蹭他的肩膀。大帐中有说话声传出,声量不算大,那脆亮的调子,却令他思疑本身尚在梦中。倘若真是个梦,只愿睡得沉些,莫要那么快醒来,贰心中自语道,一手使尽浑身的力量推开帐门。
穆清心底腐败,以李建成阴沉的心机,如何猜不到个中原委,影娘的调停于她并无多大用处,不过是借了影娘的薄面,替意娘挣下几分稳妥,不教李建成再究查罢了。这事倒也不难,郑官影当即便掌控实足地应下,“另一桩为何?”
却见二三十步开外的大帐门前,一名兵夫正尽力拉扯着一匹乌黑油亮的大马,那马生得彪壮非常,脖颈与腿部的筋腱条块清楚,通体乌亮无一丝正色,惟四蹄洁白,如同腾云踏雪。
阿柳晃了晃头,“呸,呸,快别说如许的话来。”
对峙很久,目睹着四更将过,穆清暗生了焦心,郑官意却只一味泣个不断,连她那位表兄亦忍耐不住,出声催促了两次。
穆清的心往下一落,含笑点了点头,“意娘大可放心。”言罢她又指了指顿时那男人的一条手臂,“这位阿郎今后要得安稳,还须得将那纹刻削挫了去才是。”
“二公子,我们在此处滞了半月不足,究竟何时开赴,或何时攻城?”因李世民与众兵将亲善,沿路便有胆小些的兵夫拦着他探听,面色俱是烦躁心急。
“长兄。”李世民沉着脸,不冷不热地先开口唤过一声。
李建成只当未见他二人的礼,径直道:“还是要绕过河东直取大兴么?”
“不改初志。”李世民冷酷且果断地回道。
“二郎。”她率先开口唤道,却不知该执何礼,便只灿灿一笑,齿如瓠犀,眸若星斗。
将近大帐时,忽听得一声高亮的马嘶,李世民未曾昂首去望,便随口道:“好马,听着声儿便知必是出高傲宛。”
原弟兄二报酬着河东辩论了半月,自攻取了霍邑,斩杀宋须生以后,雄师一起所向披靡,无所禁止,直抵河东,却遭左骁骑卫大将军屈突通反对,困于河东城外,寸步难进。
“白蹄乌!”他俄然想个孩子普通欢腾起来,大步跑向那黑马,一把搂过黑马的脖子,“你竟还记得,未曾相忘。”
李建成抽动了两下鼻翼,胸口升腾起一股不成名状的肝火,却不知该向那边去燃,憋闷得胸口生疼,一抬脚正踹中那禀话家僮的肩头,将他直踹在地。他在帐中来回转了两圈,回身瞪向地下的家僮,“滚归去,带话予你家娘子,使她束缚了余下的死士,莫再节外生枝。”
郑影娘知她话有所指,祸事确由她丈夫无端挑起,心有愧意,遂又再一拜,“哪两桩?还请顾夫人指教。”
此事措置得干脆利落,穆清心胸镇静,当下笑嘻嘻地上了车。留下几名府兵清算身后的尸首残局,余下的府兵跟着马车,一起快行回城。
那人蓦地回身,火红的缺胯戎袍外覆了一身乌黑的明光甲,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纤细不似浅显郎将,脸孔更是明朗,鹅蛋脸上鼻尖小巧挺直,红菱似的口唇,杏眼吃惊地圆睁着,娥眉高挑,乌发高高梳起,在头顶堆了一个简朴的发髻,银环束定。清楚是个容色鲜艳的女儿家,却浑身透散着教人不敢直视的豪气。
“就这么着放了她去?”阿柳细声扣问。
杜如晦却未接他的话,沉默着走了几步,伸过胳膊肘推了他一把。李世民方昂首,一语未及出口,人却定在了原地,如同当头遭了一闷棍,目瞪口呆,灵魂离散。
大帐中的人因李世民高耸的突入皆停了口,转头看望。帐中统统的人俱回了头,他的眼中,却只瞧见一人。
城门大开,马车一起驰入晋阳城中,直至坊间那座小宅子门火线才停下。穆清从车中下来时,天涯正有一道微光喷薄欲出,阿柳自宅子内奔出,一眼瞧见穆清好端端地站在门前,阿达正翻身上马,将缰绳交还予一名府兵,这形景,教她立时便弯起了笑眼,忙上前搀起穆清的手臂,拽着便往宅中去。
“我既答允了你不伤她性命,自不会食言。此事原该我与意娘谢了夫人才是,若非夫人尽早奉告长孙夫人内幕,我也好,意娘也罢,只恐是要闹将得两败俱伤方休,却也只为别人作嫁衣裳。现在也算功德美满,惟差了两桩事。”
杜如晦拱手一揖,跟着称了一声“至公子”。
河东郡城郊,因一起征剿,唐国公所率的雄师已然不是初时的八万,离城五十里的荒漠中,浩浩大荡地驻扎下了近二十万的雄师,营中兵将穿越来往,好不热烈。
李建成嘲笑数声,“不过疆场中滚爬了几次,竟傲慢至此。”言罢移了视野在杜如晦脸上转了两转,见他那半笑不笑的浅淡神情,心中极是烦躁,干脆回身别脸而去。
……
这笑容如一道明艳的阳光,蓦地唤醒了李世民,不见三年不足,两人皆已不似当年的恣肆桀骜,环顾四周众将俱在,当下他强忍着心内的激越,只笑着向她道,“精华何时来的?”r1152
抵至城门口,天尚未亮,天涯已模糊泛白。值夜守城的那兵夫正筹办要与同袍调班,在城门楼上遥见一小队人马簇拥着一驾马车,往城门方向过来,心中淡然一笑,昨晚得下的结论,再次获得应验。后出城的那十余人果然就未再返来,真就只能有一拨回得了城。
李建成独高傲踏步地先行往大帐走去,杜如晦与李世民成心磨蹭着掉队了一段。
男人倾身一拱手,“多谢娘子提点。”说着向郑官意伸脱手,欲拉她上马。
林中布好的兵勇得了令,退散出一条道来,一骑载着两人,奔驰出林子,踏着已偏西的月色,一起向北而去。
李建成闭下眼,恨意似杂草在贰心头乱拂,军中有个杜如晦教唆着二郎到处对抗钳制着他,父亲倚重,二郎包庇,竟还动他不得。背面又有个顾七娘,手脚敏捷地在他的后宅放了把火,直教他折损了一十四名忠心耿耿的死士。这笔亏帐,多迟早要寻她算上一算。
穆清拨转过马头,缓缓行至林子的另一角,一驾马车正悄悄地停着,她谨慎地护着肚腹,便要向下跃,近旁的两名武婢仓猝上前托扶她上马。脚才落地,马车上吃紧冲下一人来,忙不迭地俯身拜向她,“七娘的恩德,影娘却不知该如何谢。”
长孙氏翻开车上的帘幔,探头出来,“那是天然。”
郑官意抽抽搭搭地将穆清刚才的那些话,体味了一遍又一遍,衡量再三,终究狠了心,跳上马走向穆清,持重地行了个全礼,尽力留意着声音,“多谢七娘成全,我却无觉得报。他日若进得杜家,我那构儿同荷儿,还望,还望七娘多加照拂。”
离着大帐另稀有十步的间隔,另一侧两道身影撞入他眼角的余光内,他瞥过一眼,恰是此时最不肯瞧见的两人。既在路中相遇,假装未见倒显得贰心虚惊骇似的,因而他顿驻脚步,反立在路中候等。
穆清寂然答道:“眼下人已跑了,大郎那边要如何交代,还请夫人调停一二。”
李世民只得以“正要去议”等话暂敷衍着。杜如晦低声道:“瞧见未曾?军心生躁,再不宜久拖,眼下恰是进发大兴最好的机会。”
黑马甚是暴烈,点头晃尾,兵夫掌控不住,连退了两步,缰绳几乎脱手。李世民犹疑不定地将曲起手指扣至唇边,一声锋利的呼哨摸索而出,那玄色大马顿时立定,转头望向他,不再转动。
李建成于河东运营数年,自是要夺回故地,重召旧部。李世民如何肯由得他如愿,阻他旧势重聚是一则,另一则兵粮有限,破钞不起光阴,宜速战持久。唐国公因二子所言俱在理,颇费迟疑,耐久不能定夺。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现下父亲召得孔殷,约莫是要有定论。”两人相视一望,都不再言语,脚下不由加快几步,大步流星地闷头朝大帐那边去。
“至公子,李私有请。”营帐外的人仿佛能感知帐内充满着大怒,不敢入内传话,只在帐门外揣着恭敬,高喊了一嗓子。里头无半分动静,他正要提起嗓子再喊一遍,帐门“哗啦”被踢开,寒气满面的李建成卷挟着一股阴寒气自帐内走出,一声不吭地朝大帐走去。
李建成的帐中倒是死寂一片。一名家僮正低了头,向他回禀,“郑氏往晋阳去的途中,遭遇兵匪,为守名节,抱石自沉于汾水,适逢汾水暴涨,水流甚急,尸身无处寻觅。”言毕他昂首谨慎地瞟了一眼,结巴着道:“那郑氏的表兄……并另一十三名死士,他们,他们,一夜消逝,了无踪迹。”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了无踪迹”时,几近再听不到。
“这第二桩么……来时所乘的车,已然教他们损毁,还要烦请二位夫人送我回宅。”穆清指了指空位上那七零八落的马车笑道。
家僮正盼望着这一句,一骨碌从地下爬起,弓着身便跑出了营帐。
“还能如何?非论她心底里作何想,她毕竟是杜家长媳,真要闹起来,岂不是要克明难做?其中牵涉,将来怎说道得清,到底不若快刀斩乱麻来的利落。何况这事,我也略能谅解一二,她待她表兄当真情深意重,倘或换作我,有人以克明的安危相挟,哪怕是再恶的事,我又何尝不是要拼尽尽力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