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韩渊，抱屈……真是又吉利又喜庆。

他竟还晓得甚么叫体统……程潜有点刮目相看。

程潜从木椿的外衫中挣出一个小脑袋来，一昂首就与道观供奉的大仙看了个对眼，当场叫那泥做的大仙给吓了一跳——只见那位头上包着两个髻，饼脸而无颈，满面横肉，摆布两颊上各有一圈通红的面庞，上面展开一张血盆大口，笑出满口整齐不齐的牙。

朝廷连劫道拐卖的都肃不清，哪管得了仙门招不招弟子？

这道本该惊天动地的谕旨没来得及出宫门，满朝重臣就都听到了风声，一干人等吓得魂飞魄散，连夜从被窝里滚将出来，跑到大殿前排好队——官小的在前，官大的压轴，预备挨个撞死在大殿前柱上，以求尸谏，唯恐皇上获咎了神仙就义鼎祚。

先帝年间大范围的“清道”清理了很多野鸡门派，也留下了很多野鸡门派的道观，厥后都成了无家可归的乞儿与错过宿头的搭客们落脚的处所。

程潜还是个儿童的形貌，内里却已经有了一颗少年的心。

木椿志对劲满地翘了翘胡子，正要借此再阐扬一下，谁知老天爷不肯再给他面子，他的嘴没来得及再次伸开，方才的牛皮已经漏了——只见雷鸣过后，一阵大风突然气势汹汹地打脸而来，兜头将师徒二人面前的篝火灭成了一把死灰，紧接着便是暴风高文，闪电雷鸣一同吊起嗓子，从西边喊来了一番来者不善的天气。

一小我如果肥胖到了必然的境地，有些事是很不便利的，比方馋了的时候，那一把能攥过来的小细脖颈子就不大轻易讳饰本能反应。

风雨雷电声与师父的聒噪声混成一团，他脑袋上罩着师父的袍子，两眼一争光，却嗅到了那袍袖上有一股说不清的木头香。

出行普通有两种体例，一种叫做“游历”，另一种叫做“流窜”。

木椿的喉头不由自主地转动了一下，顿时说不下去了。他一脸古怪地领着程潜转到了那淫/邪的泥像前面，瞥见那有一个比程潜大不了一两岁的小叫花子。

程潜不如何沉沦地收回目光，迷茫的前路像是无边的黑夜，而他握着师父那只枯瘦的手，就仿佛握着一盏程家传家宝那样的灯——即使大言不惭地有个“神仙”前缀，它也仍然只能照出脚下几寸的光晕，中看不顶用。

木椿真人将程潜放在了地上，继而身材力行地为小门徒演出了一番何为“修道之人要时候重视言行”。

木椿将程潜揣在怀里，扒下本身转眼湿透了的外衫，聊胜于无地罩着怀里的小男孩，边撒丫子疾走，边大喊小叫道：“哎哟，坏了，这雨大的，哎哟，这要往哪躲啊？”

真仙门底子不把皇上老儿放在眼里，该干甚么干甚么，心虚的江湖骗子们多少收敛了一点，但收敛得有限——甚么铁劵铜劵的，也不是造不了假。

程潜当然没听明白，他小小的胸中，对不明力量的畏敬和对这些傍门左道的不觉得然相互胶葛了起来，难舍难分，最后，他带着对师父不觉得然的畏敬，将木椿与他家墙头上的破灯放在了同一名置上，懵懂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甚么，固然这长脖子鸡方才还大言不惭地忽悠了他一通，但程潜对他仿佛有种天然的靠近。

他先将脸下水迹抹净，揣好一个仙风道骨的高人笑，这才迈起忽忽悠悠、左摇右晃的莲花步，飘到小叫花身边，当着程潜的面，侃侃而谈了一席长篇大论的花言巧语，描画了一座穿金戴银吃饱穿暖的外洋仙门，将小叫花说得两眼发直。

师父天然也瞥见了，忙抬起爪子遮在程潜的眼睛前，愤然指责道：“桃红袄子翠绿袍，唉，如许淫/邪的打扮竟还美意义在这里吃供奉，真是岂有此理！”

皇上总不能让满朝文武真的肝脑涂地，再者那蟠龙柱也受不了。

不过先帝的苦心也不算完整白搭，颠末端几次三番的折腾、清查、整肃，固然见效甚微，但将官方的修仙热忱减弱了好多，加上邻里远近，没传闻过谁真修出甚么花样来，时候长了，大师也就种地的种地，放羊的放羊，不如何白日做梦了。

可惜雨来得太快，纵使是长脖野鸡，也没能免过变成落汤鸡的运气。

木椿真人形如干枯，瘦得三根筋顶着一个脑袋，脑袋上扣着个摇摇欲坠的帽子，一只手领着程潜，就像个走江湖卖艺的草台班主领着他新拐来的小主子。

老童生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天然是不肯讲的，程潜受其开蒙，多少被影响了一点，是以满心不屑，偏还要勉强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棒棰一样的木椿摸着他那两撇颤颤巍巍的小胡子，兀自扯淡道：“我派名叫‘扶摇’，小东西，你晓得甚么叫扶摇吗？”

当时炼丹的人比做饭的人多，诵经的人比种田的人多，乃至于好些年一度没人端庄读书习武，让不事出产的江湖骗子们四周乱窜。

木椿义正言辞道：“修真之人清心寡欲，要时候重视言行，打扮成这幅唱戏的模样，成何体统！”

程潜平生调派过代步的走兽飞禽无数——但这恐怕是他坐过的最颠簸、废话最多的一匹了。

小叫花固然很有些浪迹天涯的滑头，到底年纪还小，活生生地被师父忽悠出了两行清鼻涕，呆愣愣地答道：“小虎，不晓得姓甚么。”

木椿又咽了一口口水。

正这当，一股漂渺的肉香从破道观前面传来，打断了“清心寡欲”的师父的愤世嫉俗。

提及修仙求道，程潜也有所耳闻。

说完，他一跃而起，一手扛起行李，一手拎启程潜，迈开两条芦柴棒普通的腿，长脖野鸡似的倒起了小碎步，落荒而逃。

人间异想天开、想要叩问仙门的人，一度多如过江之鲫。

连打家劫舍的山匪都要跟着起哄架秧子，将本来那些“黑虎寨”“饿狼帮”改名叫甚么“清风观”、“玄心馆”，再弄来一些“油锅取物”“张嘴喷火”之类的戏法，劫道之前先叽喳乱叫地演出一番，将过路人唬得纷繁慷慨解囊。

木椿就抬手一指程潜面前，他这一指仿佛带了甚么通达，所到处，只见一阵疾风无出处地升起，打着旋，卷着空中枯草腾空直上，那枯草凸起的叶片有一线凌厉的枯黄，被一道天降的闪电照亮，几近晃花了程潜的眼。

木椿再顾不上装神弄鬼，大呼一声：“不好，有大雨。”

先帝爷行伍出身，是个暴脾气的粗人，感受百姓们照如许乌烟瘴气地修下去，非得国将不国不成，因而一道谕旨下来，要将这些个横行乡里的大小“神仙”十足抓起来，不管真神还是假仙，一概发配去放逐。

这怪力乱神的通达一指将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他走得很沉默，但到底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师父一条胳膊将他揽在胸前，腾出一只手，始终护着程潜的头顶，这老男人身上清楚清楚的骨头硌得他生疼，但是度量与庇护却又都是货真价实的。

木椿对着那脑袋大身子小的小叫花，热忱地利用道：“我看你资质上佳，将来或能腾天潜渊，说不定有大造化——孩子，你姓甚名谁？”

幼小的程潜因为见地有限，一边不明以是，一边有点震惊。

小叫花子不知用了甚么器具，在道观后堂空中上刨了个洞出来，正在内里烧着一只肥硕的叫花鸡，他敲开泥壳，一阵香气溢得到处都是。

程潜感受这句话有点耳熟。

木椿本身实在也没推测这一变故，当即一愣，不过见本身唬住了这面和心冷的小崽子，便又就坡下驴地缩回了手。

当然，泱泱大国纵横九州，东西千里，南北不通，想要令行制止，那根基是不成能的，一刀切的法律尚且有空子可钻，别说这类稀松二五眼的狗屁政令。

先帝时，坊间大小门派就像雨后河坑里的蛤蟆，甚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只要家里子孙富强不缺小崽子的，全都一窝蜂地托干系，送去个甚么门派求仙问道，学一些“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把式，除此以外，也没见谁真求出个甚么花样来。

程潜乘坐着一匹瘦骨嶙峋的师父，终究湿漉漉地到了一个破败的道观。

到了今上即位，官方修仙民风犹在苟延残喘，疯魔劲却已颠末端，今上深知水至清则无鱼，对那些个以修仙为名的骗子，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程潜跟着木椿真人走了。

这些后果结果，程潜听老童生讲过一次，是以在他眼里，牵着他的那根棒棰就是一根纯粹的棒棰……充其量是根管饭的棒棰，实在没甚么值得特别恭敬的。

程潜：“……”

传闻求仙问道最流行的时候，一县之域不过十里八村，从东头排到西头，修仙门派林立却可多达二十来个，从小商小贩那买一本半新不旧的狗屁心法，就敢打着修仙的灯号敛财招人。

他将枯瘦的双手揣进袖中，悠然矫饰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无形无束，可周旋于风，来时其渊兮也，去处其无边也，这便是‘扶摇’，你懂了么？”

他瞥见本身的娘身后背着个破背篓，背篓里是他熟睡的小弟，背篓外他娘哭哭啼啼、脸孔恍惚的脸，而他的爹低头默立在一边，不知是感喟还是惭愧，就是不肯昂首多看他一眼，站成了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

“那便从为师，姓韩吧，”木椿捋着山羊胡，润物无声地肯定了师徒名分，“为师且赐你个大名——单名一个渊字，好不好？”

师父想必是饿胡涂了，面对皮焦肉厚的叫花鸡，他多少有些口不择言。

程潜披着木椿的外套，冷静地从衣服的裂缝中窥视着雨幕中湿透的师父，有生以来第一次享用了孩子应有的报酬。他细细体味了半晌，心甘甘心肠认了师父，并且下定决计——就算这位师父满嘴屁话，一肚子傍门左道，他也谅解了。

先帝被逼无法，只好又收回成命，隔日，他令钦天监分出了一个“天衍处”，着太史令直接羁系，拐弯抹角地请了几位货真价实的真人坐镇，规定今后大小仙门，都得报经天衍处核实，核实真假后颁布铁卷，才气招收弟子，制止官方私立门派。

程潜跟着他的师父，风餐露宿不说，还要被那老货灌一耳朵胡说八道的正理邪说，实在是连“流窜”一说也配不上。

这些人如果然的都能飞升上天，也不晓得南天门装不装得下这很多阿猫阿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