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流照澄花
楼阁虽大，却因烧了地龙，又在四周用香炭，内里暖和如春。各处纱帘张起，几案之上，净白瓷瓶中梅花百态，如许远远一看，倒不像是纵情声色之处，反倒有了些清雅之意。
秦拂雪懒懒道：“不值钱的东西，有甚么可好的？”
琴袖二话不说取过纸笔，大手一挥写道：
秦拂雪俄然扭过甚，冷冷道：“如果比较姿色是非，恕不作陪。”
自守三分色，流芳万古辉。④
古来懦夫订交如此，不想女子之间也如此有缘。因而两人一见仍旧，非常欢乐，各自拜了姐妹，缔金兰之结，对天发誓互不孤负，违者天必歼之。
秦拂雪笑道：“我正有此意，只怕你不肯意。就是我也作诗了，你不相和一首，终觉落寞。”
琴袖笑道：“门口打斗之时，看到女人手笔，那一首诗讽刺得极好。有道是‘事亲若如此，岂不成孝子’②。想来女人连那样的高官后辈也不买账，心若孤鸿，天然有志难伸。”
秦拂雪抿嘴一笑：“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帮你这类人？拂雪不肯涉足朝廷肮脏之事，更不奇怪你为我做牛做马。”
琴袖笑答：“氓之蚩蚩，抱布贸丝。自小跟着母亲‘贸丝’，天然公卿大臣见了很多，他们甚么样的人，我多少也晓得些。”
琴袖点头不语，这时候胜仙已上了茶，琴袖呷了一口，方悄悄说道：“实不相瞒，我乃皇七子理王侧妃萧氏，我家王爷迩来碰到诸多变故，可朝中没有信赖可寄之人。京中雍台酒楼盛名在外，达官显宦无不来此喝酒作乐，女人乃是雍台首魁，天然见的官宦人物最多，可否帮我留意他们的意向与言谈，若能有所助益，必当盛报。”
琴袖行了半礼，笑道：“门外打斗，心中颇惊，特来慰劳秦女人。”
琴袖见她局促，便笑道：“不怕。”
琴袖忙道：“我是传闻太祖天子起兵以后，屡败于前朝宰相秦嘉至所领的军队，厥后设想使前朝天顺帝杀了秦嘉至才终究夺得天下。”
琴袖笑道：“我不过一介民妇，只是稍作推论罢了。看你房中一应安排，想那平常娼优之辈，怎有如许气度？”
正中一张榻上铺着一副猩红洋毡，两侧乃是两只小蝶几，上头俱设一只官窑青釉瓶，瓶中插着一束盛放的梅花。一个美人意态慵懒地靠在曲凭几上读书，看到琴袖款步而来，那女子才悄悄放下书籍，用目光扫了扫榻的另一头，表示坐下。
琴袖听后喟叹很久，秦拂雪悄悄握住琴袖的手道：“这类事我从未对别人提及……可就算再落魄得志，我也始终不忘我姓秦。”
胜仙看了琴袖一眼，道：“是，是个女人。”
琴袖听她之言，佩服已极，便放心拜托秦拂雪留意哪些朝廷官员。
琴袖不假思考地说道：“是旧识。”
俄然那边默了一默，未几才道：“叫她近前来吧。”
容掌柜笑道：“现下两人已被劝住，令女人吃惊了。女人是秦女人旧识？”
琴袖风雅随她去了，只要小呈左看看右看看，提心吊胆。一行人上了楼，胜仙带着琴袖来到了一间配房，琴袖要小呈门外等待，本身入得此中。
一径百花披香毯铺到楼上，正厅中台四隅俱是水池。虽是雕花阑干，却不施朱漆，只在立杆之上髹金错彩，别有一番高雅。
怪不得达官权贵喜好来这里。看这里风采风景，倒是很有神韵。故而说它是青楼反而折煞了它，人们只讲它是酒楼。
堂前桃无色，宅后雀空飞。
琴袖也默不出声，只悄悄做下，二人相互打量了一会儿，秦拂雪才开口道：“我不接女客。女人此番前来，不吝谎称是我旧友，不会是钦慕我的仙颜吧。”她把脸靠近了琴袖，眯起眼细心打量。
胜仙方一拱手：“女人去吧。”琴袖微微点头，绕过了屏风，见屏后陈列倒是很繁复，几把“四出头”①，整整摆列于一边。墙上挂着一张鹿鸣之图，上题“野苹”二字，很成心趣。
容掌柜也未几问，只朝身后一喊：“胜仙，带她去见秦女人。”
看来这秦拂雪看来嘴巴硬得很，等闲不肯让步。可琴袖看她眼角当中闪过一丝亮光，恐怕心中亦有可与不成之意。但是如何才气令她转意转意呢？
一道四君子的屏风挂着两条长长的流苏，室内暗香幽幽，清爽高雅。胜仙在屏外悄悄一唤：“女人，您的旧识来看您了。”
中心舞姬台上若无舞女翩跹此中，则或歌者清歌几曲，或有乐生弹奏鼓吹，丝竹悠悠，隔着潺潺水声，令人非常动容。
琴袖淡然一笑：“女人好高的心气。看你房中陈列，件件新奇，推物及人，想必女人也不是平凡人物。若不是官宦以后，就是高门之女，只是不幸落此局中，成了飘零之人。”
秦拂雪不解道：“你是闺中女子，如何也晓得这么多官员之事？”
秦拂雪俄然大笑起来，摇得头上金翠叮当作响：“女人好眼力。看来你也并非常俗，佩服佩服。只是出身之说，既已成旧事也无可说之处，不知女人寻我，为的何事？”
琴袖拉住她的袖子，笑道：“走，大被同床去。”
秦拂雪才悄悄摆脱，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诓你的。”
配房内宽广敞亮，墙壁都细细用梅花彩金纸贴了，地上竟是大鹅绒铺作的地毯，贴金绘彩的漆木陈列样样都很精美。
客人们交头接耳，都不知来者是谁，还觉得是新来的女人，纷繁扣问酒保此是何人。酒保也蒙然不知，立品张望。
“你是宰相以后？”琴袖看到“金台紫衣”之句，不由非常讶异。
婢女花不着，杏落抱春晖。
玉殿落芳菲，金台授紫衣。
琴袖安然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秦拂雪一听这话，不无警悟地说：“你是甚么人？难不成想密查我的秘闻？”
那名唤“胜仙”之人，乃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长得水灵敬爱，胜仙施礼道：“女人随我来。”
琴袖摇了点头，笑着放下杯盏，轻声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佳宾，鼓瑟吹笙。不知女人所等的佳宾，到底是何人？”琴袖说完，朝她意味深长地一望。
秦拂雪立马把银子推开，道：“我还缺你的银子么？戋戋小事，何足挂齿。想当年荆轲刺秦，要取樊於期的项上人头麻痹秦王。樊於期二话不说便自刎而死，君子之交固当如此！”
水池以外乃是看台，台上俱铺苇席，只是这类席子所用苇秆非平常所见，至轻至白。夏季里又在苇席上铺着一层罗，罗上又有软塌，绵软非常。
琴袖把声音一沉道：“就凭你我都是有志难伸之人，凭你我都是女人。这世上好不公允，女人有才便是过分，男儿有才便能出将入相，为国尽忠！”
秦拂雪苦笑道：“这类事你也晓得，可你不晓得太祖天子称帝今后，对我秦家恨之入骨，杀我族人，禁我秦家科举，永久不成叙用。短短数年之间，我秦家满门式微得志，男为仆人，女落娼家，至今感慨。”
秦拂雪更叹她见多识广、气度不凡，为表情意，随即作诗一首：
琴袖一听便说：“若女人信得过我，是否情愿结拜姐妹，我誓死不会将本日之事流露半句。”
此恸应深悯，其哀莫不欷
小呈瞥见这些人目光集于一处，心中有些惊骇，忙拉了拉琴袖道：“良媛，我们快走吧。”
另一侧是放得满满的书架，墙上还挂着很多乐器。书案在侧，上头乃是文房四宝，因仓促之下未能细看，不过瞥过一眼都晓得这些笔墨纸砚都绝非平常之物。
闻君三两事，寥落意多违。
琴袖便将理王各种遭受、母亲被幽废冷宫至今职位不保等事一一贯秦拂雪说了。秦拂雪点了点头道：“有这等事？可叹这是男人的天下，不是你我女人的。如果皇上那酒杯一砸把那刘选侍当即砸死，说不定她了局还好些。但是不幸刘选侍砸了皇上，那她便是要生不如死了。”
可当琴袖跨入雍台以内，所见所闻却与她设想并不一样。
只听屏后一声：“是谁呀？”
秦拂雪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只微微叹道：“我乃前朝宰相秦嘉至以后，我朝太祖天子起兵坐大今后，秋风扫叶、所向披靡，唯独我秦家屡折太祖兵锋。”
琴袖道：“但求秦女人帮忙，想来这里来交常常也不乏有宫中得脸的寺人，如有能联络皇后之人，恳请代为转告，帮我牵一条线，多谢多谢。”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秦拂雪面前。
“哦？”秦拂雪噗嗤笑道，“侧妃娘娘是筹算牝鸡司晨，效仿则天故事，也想当个女骨干政了？我可没有有志难伸之处，也不会像你这类汲汲营营之辈，算计着朝廷大事。”
至此三十载，残香不成归。
俄然，秦拂雪咯咯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转为大笑：“风趣风趣！头一回瞥见这么风趣的女人。你比我们雍台那些庸脂俗粉好上千倍。不过我很猎奇，你是如何看出我有志难伸的？”
琴袖假装喝茶，眼睛扫视房中一景一物，俄然目光落到了墙上那幅画上，灵机一动，故作浅笑道：“女人房中挂的画甚好。”
秦拂雪一听，神采大变，道：“你究竟是甚么人？”
这句话差点没让琴袖笑出声，她才好轻易忍住了，只不动声色地说：“女人仙颜，申明远播，只是依鄙人看，你也一定有我姿色。”
红颜常互顾，相互涕能稀。③
二人取过对方的诗揣摩扳话，更加钦慕相互，秦拂雪大笑道：“我可说了，凭谁来，我也是向来不卖身的，可本来你如此才调令人佩服。我甘心与你同床共枕，共度良宵，你意下如何？”
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引得满座皆惊。俄然一个身着烫金梅花长袄、内衬一袭貂裘的贵妇人迎了上来，她行了一礼笑道：“雍台掌柜容春，见过女人，不知女人来此有何贵干。”这个容掌柜四十许人，样貌端方。她细心打量琴袖穿戴与面孔似非平凡人物，故而也有猎奇之意，才来问话。
好一个傲气的女人！
崇文门大街最负盛名的酒楼便是“雍台”，三层楼台之上，碧瓦飞甍，虽在平常官方，却修得相称气度。
听人说，这里的女人都只是陪酒，却不陪客的，专以卖艺餬口，并不以色事人。可就算如此，琴袖一介女流入了雍台亦是奇怪事，故而方一进门，就引来世人张望：好一个容姿绝色的女子！般般入画之容、方桃譬李，不下雍台任何一名姣姣之女。
“好！人生乐在相知心，你我既是同路客，相逢何必曾了解。你有甚么要我办的，我必然替你办好！”
琴袖亦笑：“我也诓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