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孤馆灯青
春菲稍稍低头，眉宇之间暴露很不舍的模样：“选侍，那件石青的都破成那样儿了，还如何穿呢，换上那件艾绿的吧。”
春菲听后，足足叹了一大口气，才回身去取了。不一会儿便把那件艾绿的披风与石青的披风都取来了。刘选侍一惊：“如何都拿来了？”
彤飞一礼道：“选侍那里话。您瞧，这是您儿子托皇后娘娘送您的花呢。”
“一朵、两朵……”刘选侍的声音愈发沉了，数到十朵已经咳了好几声儿。晨霜耿耿，石上传来丝丝凉意，可刘选侍仍不在乎。春菲看着难受，又归去想给她取个垫子。
彤飞回坤宁宫覆命，才走到坤宁宫的景福门外，劈面撞见步子很急的鲁尚宫。她见鲁尚宫行动仓促，想着尚宫大人平素走路都很妥当，是不是遇着甚么急事了。再看她呼吸沉重，神采屡有起伏，便上前一拜道：“见过尚宫大人，尚宫大人如此焦急，但是生了甚么气了？”
她蹑手蹑脚走进了张望，竟发明为首之人乃是皇后御前的彤飞，她吓了一跳，从速跑去施礼问安：“姑姑怎得台端到这里来了？”
今夏极热，故而一入秋人便感觉骤寒。夏季葱茏的枝叶，入秋便被逼出几丝黄色。翠意稍削，只要那几株百子莲窜得老高，刘选侍伸出几年下来熬出老茧的手，抚过这一丛百子莲，俄然愣愣地说：“每年春季，这里的百子莲就开得很好。”
春菲道：“选侍怕穿脏了，就把艾绿的穿内里吧，石青的套外边儿，如许和缓又不轻易脏。”
前有寺人二人，见鲁尚宫、彤飞来此，令止步。二人朝殿外拜了一拜，寺人便请入内，鲁尚宫与彤飞迈着小步子进了坤宁宫殿内。
刘选侍一惊，突然站起来道：“如何娘娘宫里的人来了？快带我去看看。”春菲扶着刘选侍小步疾行，才到了乐善堂外，彤飞远远已经欠身施礼了。
鲁尚宫才把方才在尚宫局内的事吐了个洁净。本来她秉承皇后旨意，要尚食局重拟中秋节夜宴采办票据，尚食局却立马搬出尚膳监来讲这是尚膳监定的票据，她们只是受命交给皇后看过。
刘氏咳了几声，摇点头道：“百子莲……咳……我是必然要看的。”
彤飞不解，只得跟着鲁尚宫出来。
鲁尚宫一看是彤飞，稍定了必然，微微欠身道：“今儿早上的事，你与我一块儿面见娘娘吧。”
刘选侍仓猝摆手：“不成，不成！那件艾绿色的披风是我家理王送的，我如许的身材，细心穿脏了，还是石青的好。”
彤飞笑道：“来送礼呢。已经辰时许了，你们选侍呢？还没起么？”
殿内繁华鲜盛，两旁锦幕，俱是苏绣文绮，一匹世值百金。殿内伽南香香气环绕，沁民气脾。
彤飞一听，慨气不已。
她贴身的侍女春菲见刘氏说话时候也喘气，便把她搀住道：“选侍身上不好，很不宜在这里吹风。”
当时执掌六宫之人，乃是先皇后邬氏。先皇后俭仆，不肯重开营建之事，是故将那清行殿的遗址辟作一小块花圃，而那乐善堂也不过稍作整修，用以储藏旧物罢了。
刘选侍忙道：“哎，哎！瞧我，说话没个绝顶的。”她忙回身对春菲道：“春菲，快把我那件旧袄里包的银子拿来。”
春菲刚到乐善堂外，俄然见两个宫女正在廊下搜索着甚么，她心中一警，想着现在这模样别说是妃嫔，那里另有宫女情愿来这里？
鲁尚宫一惊，才忙道：“奴婢多嘴了。”
刘选侍一听也很震惊，便问：“是那家的女人？”
俄然，彤飞闻声外头有人拍门，晓得寺人要她出来了，她只能行了一礼道：“选侍，奴婢来时办理了寺人，现下恐怕有人要查起，实在不能久留了。”
这坤宁宫乃是皇后办事之处，后宫当中属坤宁宫与乾清宫最是壮观，一入景福门内，只见地上白玉砖石，清辉一片，若天月朗照普通，熠熠生辉。西侧登上阼阶，略微瞥上一眼，便可见那一排棂花槅扇窗，庄严慎重，气度不凡。
刘选侍叹了口气，坐到了一块青石上。她把石青的披风又披了上去，用那尽是皱纹的手把内里那件披风谨慎翼翼地托出了一些，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点算着上头菊花的数量。
皇后叹了口气：“难为你了，只是本宫不宜再与六局女官起抵触了，昨日已见她们心中不满，故而本日只能拿你挡一挡。中秋节的事儿，就由她们去吧。纯妃想做好人，就让她去做吧。”
循着织金凤纹毯望去，帷幕当中，端坐于红木龙凤罗汉床上的恰是皇后娘娘。隔着帷幕，彤飞也能感遭到皇后的气度。皇后娘娘见鲁尚宫拜得比彤飞还早，便先问了一句：“鲁尚宫,有甚么事么？”
尚膳监乃是皇上所管，鲁尚宫难以置喙，而谢尚宫亦撺掇各局女官拒不从命，鲁尚宫一早吃了哑巴亏，气得没处宣泄，这才来告状。
刘选侍一惊，忙讶道：“不要，那件艾绿的！就那件石青的吧。”
刚见她便开口：“选侍，皇后娘娘宫里的人来了。”
彤飞道：“是丹阴侯萧家的人，选侍也可放心了。”
彤飞柔声道：“选侍毕竟皇上妃嫔，不敢不拜。”才抬眼一瞧，竟把彤飞吓了一跳。在她印象当中，刘选侍乃是明艳的美人，虽说时过境迁，不过总不至于太差了。
仿佛是发觉到彤飞神采之异，刘选侍忸捏地苦笑了一声道：“久婴疾病，得空自顾，现在显得老些，叫姑姑吃惊了。”
春菲应了，回身便要去取。彤飞忙问：“选侍这是做甚么。”
刘选侍默了好一会儿，才仿佛是慎重其事地说：“那我便穿上吧。”
选侍捂着嘴，边哭边说：“谢姑姑情意，劳姑姑与我家理王说一声，为娘已经收了花，晓得他还想着娘，天儿冷了，夜里千万不成贪凉。早前的时候，他这个孩子总爱吃冰，到了春季了也不重视摄生。早晨好好盖被子，睡得有睡相，不要蹬被子，脚丫子凉了该抱病了……”
春菲叹口气，便道：“选侍在这里且安息抚玩，奴婢给您取件披风来。”
春菲刚把艾绿色的披风披上选侍的两肩，选侍摸着那缠枝的纹样，便闭着眼睛笑。春菲好久都没有见过刘选侍笑了，不知何故，才稍稍一问：“选侍笑甚么呢？”
自抚秋宫往北，有一座小小的偏殿，称为乐善堂。此殿本是抚秋宫北清行殿的偏殿，只是十多年前，清行殿为天雷所中，大火烧了精光。正殿、配殿俱焚毁殆尽，独独乐善堂尚存。
鲁尚宫一通怨气说尽，只请娘娘做主，皇后听了嘲笑一声：“做主？我都本身做不了主了，还给你做主？”
俄然彤飞想起一件事，才道：“对了，选侍可知王爷纳了一妾？”
这时候，春菲已经把一包银子拿来了。她无言递给彤飞，彤飞把银子一推道：“选侍何必呢。我虽宫女，起码也是皇后御前之人，如果选侍信得过我，我代选侍叮咛便是。选侍虽偏居一隅之地，可王爷俸禄倒也未有减少之说，不必特为补助。至于办理的银钱，我只是受命办事，选侍无需多虑的。”
如此絮干脆叨，刘选侍仿佛气喘也好了，话若车轱轳不断普通，彤飞记了一半又忘了一半，但见母子情深，实在感慨。
春菲瞥见彤飞身后的小宫女抱着两瓶子菊花，忙道：“我们选侍在清行殿花圃赏花呢。”
可这面前的妇人头发苍黄稀少，满脸不平之纹，面无赤色、枯干荒废。畴前那样花容月貌、超脱无俦，现在消逝得无影无踪。她本应四十许人，看着却像是六十多了。
彤飞见她如此行状，更有几分不舍，叹了口气道：“选侍可有甚么话带给理王爷，奴婢定代为传达。”
自从禁足以来，刘选侍已经哭了不知几次，那一双明目已生了一层淡淡的翳，她揉了揉，眯着眼望了望，见彤飞身后的宫女抱着两小瓶的花。见了花色，感觉很像，再颤巍巍走近了一瞧，竟讶然叫起来：“这……这是墨牡丹呢！”
时移世易，现在这乐善堂中，住着一个年久无宠的刘选侍。她震惊帝怒，早失恩宠，在这乐善堂独居已多年了。因她无事可为，乐善堂前那一处花草便付于她打理，只不过花草再是光鲜，也无人留意罢了。
殿外廊庑尽铺洁白的地砖，这类地砖外头俗称“金砖”，宫里的人又谓之“青琉璃”、“碧玉镜”，实在名叫“京砖”，击之有金石之声，断而无孔，若日月之辉落之其上，甚是光彩照人。彤飞进退之间，如同凌波微步，行于银瓶之上。
选侍这眼泪便夺眶而出，她摸着花瓶连连朝彤飞称谢，千言万语久不断歇。
彤飞点点头道：“她倒有雅兴。”春菲不敢多言，只道：“选侍入秋就要赏百子莲的。”
彤飞听后笑而不答，只道：“你去叫你们选侍过来吧。我趁着人不重视来的，不能久留。”春菲忙应了，飞跑畴昔找刘选侍。
本来刘选侍这几个月病了好久，虽说典医监打发了几小我来看过，可吃了药也并未见好。病势沉重，她说两句话就要咳嗽。
刘选侍吃力地点点头，喟然长叹：“主上待理王极好，只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用。”她仍旧千恩万谢，彤飞拜了拜说了些安抚之语便走了。刘选侍眼泪止不住地淌，但是看着这两瓶花，又笑得合不拢嘴。
刘选侍一吓，也忙拜了拜道：“妾乃幽废之身，不敢当此大礼。”
刘选侍笑泪相夹，只拉着彤飞的手道：“彤飞姑姑来时必定办理了门外戍守的寺人了，我那里敢费姑姑的银钱。我也没有积储，通共也就二十两。十两银子托您带给理王爷，叫他做件入秋的衣裳。我传闻他阿谁王妃也不是个细心之人，本想自个儿他做的，可这几年两眼看不清，连针眼也穿不出来了。别的十两，送给姑姑，谢姑姑如许劳动一趟。”
刘选侍也不答，仍摸着这披风，不一会儿又滴下一行眼泪。初秋风缓，只不过略带清寒的轻风拂过她的脸，头上陈腐的素银金饰也稍稍收回几丝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