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东海一痴
庾冰脸上青一阵、白一通，胸膛急剧起伏，猛地一挥乌毛麈，排开人群夺路便奔，殊不知脚下木屐却俄然一绊，“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囫囵爬起来，身后笑声如潮，也不敢转头看，绕着墙角，乱奔而去。辩其背影模样，斯文尽丧，好似张牙舞爪。
庾冰怒道：“我若乃汝，不知羞，不知礼，生之何意？何不撞墙而亡！”
王述走到墙边站定，渐渐的放下衣袖，指着青石墙，淡声道：“请君撞之！”
“非也……”
“呜呼，哀哉！不想，庾郎君并非君子……”
刘浓淡然一笑：“无它，亦是闻人言及，彦道若见，且留意之。”
“唉！”
这时，有一人递完荐书仓促而出，闻声了他们的话，大声回道。二人侧首打量，只见来人身材高瘦，视线极重，一眼看去，仅余一条缝。
“吾甚，若君撞亡，王述定当伴随尔。”王述还是一本端庄，声音平平。
庾冰为之气结，指着王怀祖说不出话来。
“哼！”褚裒一挥衣袖便欲辩驳。
两人齐齐一揖：“华亭刘浓，钱塘褚裒，见过这位郎君。”
刘浓剑眉一拔，心中微微一跳，不着陈迹的抹了下左手，庾冰，庾亮之弟，阔别七载不闻音，不想，本日却在前去建康之途再见庾氏之人。
俩人递完荐书，褚裒边走边道：“瞻箦，此番丹阳定品，虽说是南北俱同，但依褚裒度之，王、谢、袁、萧一定会来。”说着，看了看淡然浅笑的刘浓，又道：“即便来，若不以品而论，定是瞻箦夺魁。”
“汝，汝个痴，呆……”
褚裒既来丹阳，刘浓便邀褚裒同住，俩从比心若照镜，褚裒自是欣然应允。二人同往丹阳中正府，呈递各自荐书，刘浓有荐书两份，一为谢裒所书：江表独秀豪杰，皮里皆有春秋；一为顾君孝所书：上佳美材，当为横梁之栋。俩人的家世早入中正府，不成变动，中正终究定品将依家世、名誉而决，而这荐书便是最好的名誉。
褚裒瞅了瞅刘浓，此人是谁？若言其无礼，其神态却颇是诚心，若言其疯傻，其言语却又极是捕人。
王述揉了揉眼睛，嘴角微微一裂，转而在人群中寻觅刘浓与褚裒，目光转了一圈也未见着二人。复又抬起衣袖，遮住刺目标阳光，从人群中走过，人群如水两分，走到道口，只见一截月衫闪现于柳丛中，继尔闻听一阵朗朗的笑声遥遥传来。
听得此言，褚裒细细一思，点头道：“然也，此人言中成心，或置本末之间，如果如此，一言难尽。”转念间似想起甚，一拍额角，笑道：“几乎因事误时，尚得陪瞻箦去见过陆大中正！”说着，意味深长的看着刘浓，将‘陆大中正’四字拖得又长又绵。
“哈哈……”
“哈哈……”
阳光又刺目了，王述提起衣袖遮面而走，边走边道：“我之所来，并非为名，如我之言，亦并非为父而彰……”(未完待续。)
阳光翻墙而入，那人眼皮不断的颤抖，似睁不开眼，继尔抬起衣袖遮住阳光，疾疾走向刘浓与褚裒。夹道行人见之，有人认出了他，嘿嘿一笑，神情古怪的避在一旁。
“别过。”
“华亭美鹤刘瞻箦，王述为你千里而来，弃父丧而不顾，君何故避之？”王述揉了揉眼睛，身侧走来一人，淡声笑道：“华亭刘氏子乃徒具其名尔，岂可比得东海一痴，更莫论安期公也！”
褚裒瞅了瞅公署外的人群，皱眉道：“瞻箦，莫若晚些再来？”
袁耽阔步走向巨舟，刘浓接过绿萝怀中之琴，迎着滚滚江水，鸣饯一曲《将军令》。曲毕，抱琴而起，舟已远，遥闻江面传来激越清啸。
围观人群哄然大笑，晓得内幕者更是抱了双臂，静待好戏。
啊……
褚裒愁畅道：“本日一别，不知再见何期。”
褚裒心向刘浓，又见此人极其无礼，当即眉头一皱，冷声道：“明珠之辉岂为障目者而知，君斜目而视，只见其影，不见其光，不敷为奇。”
……
刘浓与褚裒对视一眼，刘浓扬了扬眉，褚裒摊了摊手，各自面呈无法，渐渐回身，身后公然站着那人，犹自提着衣袖挡太阳，眼睛至今为止，仍未尽数展开。
“不知。”
而王述却涓滴也不觉，又抬起衣袖遮阳，犹自喋喋不休：“庾郎君，刚才所言甚是，父丧而子悲，若依君之言，该当以何为悲？”
王述看了看摆布环围的人群，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正色道：“然也，王述愧对怀祖之字也，理应撞墙而亡。唉……常闻庾太守昔年慈爱仁善，想必庾郎君极是怀之念之，然否？”
待行至近前，那人也不揖手，也不放袖，嗡声嗡气的道：“这位郎君所言甚是，明珠藏贝，然，天下之贝何其多矣，安知何珠最明？”
“季野，走吧！”刘浓浅笑着摇了点头，随后便踩着木屐走出中正府。
“撞也，撞也……”
那人摇了点头，扔未放袖，尽力的睁着眼，嘴里则道：“明珠之辉，当辉于无形，无形而照心，故而，虽眼不成见，但足以明神。吾放眼皆贝，却不见珠。”
褚裒追上来，奇道：“瞻箦，此人如此无礼，何故忍之？”
“哈哈……”
这时，有人挥着乌毛麈大步而来，行至近前，斜眼一瞅那人，裂嘴笑道：“东海一痴王述、王怀祖，果然痴乎？其父亡而不丧，反奔名于丹阳，痴乎？颠乎？怀祖乎，怀何也？”言罢，转而向刘浓二人揖手道：“颍川庾冰，见过二位郎君。”收礼之时，再掂着腰，把刘浓细细打量，笑道：“常闻华亭美鹤擅辩、擅音，本日一见，公然风彩殊胜。”
“啊？！王怀祖！！！吾……吾……”
袁耽一声长叹，昨夜他便劝过刘浓，无果，暗度此结难明，只得作罢。转首见部曲已鱼贯入舟，朝着二人揖手道：“瞻箦、季野皆乃英杰尔，袁耽先行一步，望君莫眷江东山川，早日相逢于北。”
“唉……”
刘浓嘴角微微一裂，围观世人闻之深思。
咦……
褚裒略作一思，放弃心中顾忌，朗声道：“当不负此身，彦道先行。”
褚裒亦道：“然也，元子此人，不识为好！”
刘浓揖手道：“彦道，风已起，君当行。何故再提恒元子，刘浓并不识得此人。”
袁耽不疑有它，转念想起桓温，叹道：“瞻箦与元子之事……”
褚裒道：“瞻箦何需自晦，明珠当耀空也。”
扬州士子定品，陆晔至丹阳，暂居郡府公署，一应八郡中正除丹阳中正外，皆居于其间。公署外，人来车往，络绎不断。凡是矜持有些身份的世家后辈，都会到此拜见本郡中正与大中正。至于大中正见与不见，那又另当别论。二人来到公署，刘浓持帖拜见，果不其然，陆晔避而不见，而顾君孝也不在。
“别过。”
刘浓笑道：“共居日月下，千里亦比邻。”言罢，挥袖钻入车中。褚裒闻言一愣，亦不知想到甚，面上竟然一红，摸着腰间绣着‘真石’二字的香囊，笑得傻乎乎的。
庾冰瞠目结舌，乌毛麈也挥不起来了，软在怀中。
刘浓笑道：“季野休得讽刺，天下英才何其多也，刘浓岂敢妄自遮目。”
那人却偏着头看向石头，看不清，走到石前蹲下来，恰见一只蚂蚁在石头上爬来爬去，细细一阵沉吟，嘴里喃喃有声，继尔昂首，极其当真隧道：“恐将如此。”
那人神情蓦地一愣，眨着眼睛似未回过神，很久，放下遮面衣袖，欲拱手作揖，却揖到一半而滞，愣愣隧道：“刚才言蚁之寰宇，于蚁而言，石之大、广，正若寰宇，两位郎君，觉得然否？”
“啊……”
庾冰脱口道：“然也！”
王述又道：“据吾所知，庾太守已亡故多年，君为何还在此地？君乃知礼之人，纯孝之人，定当悲也，悲致极也，且来撞之。来，来来，君切莫迷惑，需得一撞而亡。”
三人于渡口道别，一夜长谈，袁耽旧意已改，为免惹人谛视，仅带五百部曲渡江，其他兵甲则连续进入历阳。刘浓记起一事，问道：“彦道、季野，可知苏峻其人？”
“非也，天下英才何其多……”
颍川庾氏……
刘浓剑眉一扬，褚裒已然指着一块头，嘲笑道：“若蚁，居于石上，不知寰宇之凹凸，却为天下之蒙掌。莫非，此蚁之眼，此蚁之意，当真为宇宙乎？”
刘浓淡淡一笑，陆晔多数不会晤他，但他为全礼数，却不得不去拜访。
“非也，非也，据吾所知，颍川有陈氏、刘氏，但却无庾氏也。嗯，庾氏……哦，颍川有鄢陵，鄢陵有中士庾氏。庾郎君，礼不成乱，君当为鄢陵庾冰也！”嗡声再响，东海一痴王述看着庾冰，极其当真的说着。上士报郡、中士报县、下士报亭乡，身份的意味，上、下纲常。
刘浓刚来丹阳便送走袁耽，一来一往，皆有些许感慨。
次日，艳阳高照。
刘浓长揖回礼，沉声道：“固所愿也。”
刘浓昂首看了看日头，笑道：“天下怪杰若鳞布，此人所言并非无物。若要再辩，恐日落亦难言是非。”
世人诧异，更有甚者捧腹而笑。
“这位郎君所言甚是，礼为何也，礼为节也，我持节而往，彼若不授，与我何干。故而，无需再来！”嗡声嗡气的声音再次在背后响起。
“这……”
“哦……”
刘浓笑道：“礼尽便可，何需再来。”
袁耽与褚裒尽皆点头，袁耽道：“莫非瞻箦与此人有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