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民间杂谈之绣花鞋。

第二天晌午，镇东头柳树下围满了人。陈四的尸身挂在歪脖子树上，湿漉漉的裤脚还在滴水。最瘆人的是他脚踝上两道淤青，像是被双冰冷的手死死攥过，脚上的千层底布鞋却不翼而飞。

第一声鸡鸣传来时，棺材板俄然"咚咚"响了两下。老林充满老茧的手猛地顿住，浑浊的泪砸在陈四青紫的脸上——年青人脖颈的勒痕里，模糊暴露截金线。

七年前的雨夜仿佛就在面前。十六岁的阿茵攥着新绣的鞋面，在镇口比及月上中天。阿谁说要带她走的墨客始终没呈现，只要巡夜人发明她时，女人家已经在水井里泡得发胀，手里还死死抓着筹办当嫁奁的红绣鞋。

这话让在场合有人都打了个寒噤。七年前也是这般风景，走街串巷的货郎吊死在同一棵柳树上，脚上只剩双沾满泥浆的红绣鞋。更早七年的阿谁雨夜，镇长的傻儿子灭顶在护城河，捞上来时怀里紧紧抱着双湿透的绣花鞋。

暮色四应时，老林冷静收走了陈四的尸首。颠末柳树下，他闻声几个妇人抬高声音群情："传闻那鞋面上绣的不是莲花...是符咒！"

"一魂换一魄，七年复七年。"走阴婆的警告在耳边炸响，老林终究明白所谓续命之法，实则是要嫡亲不竭献祭生魂。他挣扎着摸向怀里的桃木钉，却在瞥见阿茵浮泛的眼睛时寂然放手。

"阴婚..."老林往棺材钉上抹着朱砂，喉咙里收回破风箱似的喘气。当年他跪遍全镇求人配阴婚，最后只得把女儿生辰八字绣在鞋垫上，又拿心头血点了并蒂莲的花蕊。

烛台上七根白蜡烛淌着血泪，老林正将双红绣鞋摆在供桌前。那鞋面绣着并蒂莲，金线在火光下忽明忽暗，像极了活物在扭动。更骇人的是阿茵直挺挺躺在棺材里，藕荷色衫子下竟没有起伏的呼吸。

彻夜是第七日。遵循走阴婆的叮嘱，老林在院中摆了七星灯。当子时的雾气漫过门槛时，阿茵公然穿戴那双红绣鞋从棺材里坐了起来。月光照得她面色惨白，绣鞋上的金线像活过来的蛇，顺着脚踝往裙摆里钻。

民国二十三年秋，货郎陈四挑着担子来到落霞镇时，正撞上一年里最邪性的日子。农历七月十四的玉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青石板路上浮着层薄雾，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缝里都透出纸钱燃烧的焦糊味。

陈四缩了缩脖子。雨水顺着斗笠边沿滴在红漆剥落的棺材板上，收回"哒哒"的声响。他正要开口，忽见里屋烛火摇摆，清楚有个穿藕荷色衫子的少女侧影映在窗纸上，正踮着脚尖往铜盆里撒纸钱。

"作孽哟..."王婆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准是又穿了那位的鞋。"

更夫敲响半夜梆子时，老林又在棺材铺门口挂起灯笼。雨幕中传来货郎摇拨浪鼓的声响，雾气漫过青石板路，将那双摆在门槛前的红绣鞋衬得愈发素净。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时，陈四被尿憋醒了。他摸黑穿过天井，忽见西配房窗棂透出幽幽绿光。鬼使神差地，他靠近结了蛛网的窗缝——

"那是小女阿茵。"老林俄然高出一步挡住视野，浑浊的眸子在暗影里泛着青光，"客长如果不嫌弃，后配房有现成的铺盖。"

陈四的盗汗渗入里衣。他踉跄后退，却踢翻了廊下的陶罐。清脆的碎裂声中，西配房的绿光突然燃烧。黑暗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踮着脚尖在青砖上跳舞。

"第七个了..."老林往火盆扔着纸钱，灰烬打着旋儿往梁上飘，"莫怪爹心狠，要怨就怨阿谁负心人..."

"爹..."阿茵的嗓子像是含着沙，"鞋小了。"

浓雾中传来唢呐声，一顶纸扎的花轿飘进院子。轿帘翻开的顷刻，老林收回野兽般的哀嚎——轿中纸人新郎的脚上，鲜明套着陈四失落的布鞋。

阿茵绣鞋上的金线俄然暴长，刹时缠住老林的四肢。纸人轿夫收回"咯咯"的笑声，它们的脚掌开端生出血肉，而陈四的尸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率干瘪下去。

老林浑身颤栗。他瞥见女儿裙角在滴血，那些血珠落地就变成金线，蜿蜒着爬向七星灯阵。当最后一盏灯燃烧时，阿茵俄然暴露当年待嫁时的娇羞神采："您看，他来接我了。"

本年腐败格外阴冷。落霞镇外的乱葬岗又添新坟，烧纸的白叟们都说夜里常闻声女子哼小曲，调子和二十年前待嫁的女人们唱的一模一样。偶尔有晚归的行人信誓旦旦，说瞥见穿藕荷色衫子的少女在雾中盘桓，脚上一双红绣鞋红得刺目。

第一缕晨光刺破浓雾时，棺材铺重归死寂。老林跪在七星灯灰烬里，怀中抱着面色红润的阿茵。少女脚上的红绣鞋素净欲滴，鞋头并蒂莲的花蕊处，多了颗殷红的朱砂痣。

七天后，货郎陈四的棺材鄙人葬时俄然轻了一半。抬棺的男人们谁都不敢说破，只要王婆子瞥见棺材缝里渗解缆黑的血，在空中上拖出两道颀长的水痕，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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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长要住店？"巷子深处俄然亮起盏昏黄灯笼，老林佝偻着背站在棺材铺门口，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再过半个时候就是子时了。"

老林把陈四装进薄棺时，月光正照在阿茵常坐的窗台上。那边摆着个退色的针线筐，筐底还留着几缕金线——和红绣鞋上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