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山神
“他”带着稚儿们,挪动下山。满山草木分离成路,白骨从他藤间不竭掉在泥地,他像是仍在寻觅,游意向更远的处所。
“梵坛有诸佛,我不信便再无人能够除魔。”
东君倏忽驻步侧耳,止住醉山僧的扣问。他道:“你听。”
顾深拨动指骨,说:“骨上留痕,如果勒死的,应当在脖颈处,怎地指骨上会留下陈迹。”
醉山僧立杖静气凝神,过了半晌,道:“屁都没放一个。”
“他要去那边?”苍霁转头见顾深,却发觉顾深已泪流满面。
顾深以鞘掘泥,挖至两掌深时,掘出一只森然指骨。他说:“那猪精说的万人骸骨,想必就在此处了。”
“不对。”醉山僧说,“既然邪魔未除,谁能叫他们还债?”
“惊骇。”小野鬼们揪着各自的衣角,糯糯齐声,“哥哥,惊骇!”
东君双目半敛,透暴露种愉悦。他道:“此地群山环抱,天然樊篱。外物如不打搅,便该是个世外桃源。是以草木一心,山川同源。可恰好坏在由人筑城,不但乱了灵气,更因孽债添得暮气。”
“固然见不到。”番薯悄声,“但城中一举一动,山神爷爷都晓得。他素不准人私行出去,便无人能出去。”
“你发觉不到那是天然。”东君负手,“不然还要我做甚么。不过你身为追魂狱首辅官,却连中渡掌职之神统领地界都记不清,难怪他们见了你,便要明里暗里的下绊子。”
顾深握着刀鞘,不能明白地拭着泪:“……我竟觉得他认得我。”
但见星光挥洒,闭目聆听。那风间呼吸轻微,周遭万木随息摇摆,凝集成群山浪涛,再化于风中,归泯夜色。
“此等妙音,你却只想听屁。”东君说,“可见你孤独一世必有启事。”
山间夜色漆深, 既不见鸟兽, 也不闻虫声。彻山沉寂, 番薯牵着顾深的衣,和小野鬼们噤若寒蝉。山神不知歇在那边,氛围诡秘,更加前路莫测。
番薯四肢着地,耳朵被藤枝抚摩。他怔怔地见这怪物移至身前,没由来地叫一声。
净霖与顾深的对谈未止,忽见苍霁绕树一圈,用脚扒开堆积丰富的腐叶。他趋身轻嗅,说:“这处所味道古怪,泥里生着股没闻过的恶臭。”
苍霁问:“这到底是甚么处所。”
“倒像个石罐。”苍霁说,“四周环山,天然险阻,人住此处多有不便。但城中构筑经心,也不似逃灾避祸。”
“与其道不常见。”净霖衣袍由风吹拂,他抬手抚树,“不如说最为常见。”
“不过五百年,你也忘了。”东君瞥他一眼,“你是斩妖,那除魔的,除了黎嵘,不就是临松君吗。”
“这跟他甚么干系。”苍霁说道。
石头小人从袖中跳出来,追到顾深身侧,蹦起来摘够铜铃。铜铃绕着顾深,藏进了他腰带里。石头落在地上,看着顾深带着铜铃追向山神,不知为何,背影显得有几分落寞。
醉山僧哽了半晌,才刚强道:“虽说我只担斩妖之责,但如果除魔,也不是不成以。再者净……临松君以后,莫非全部九天境,便再挑不出人了吗!”
东君耸肩:“还债去了呗。”
顾深拾叶细闻, 随后揉|碎在指掌间。他固然没有超出凡胎的飞天遁地之能, 却有洞察秋毫的眼力。顾深环顾四周的遮天树木, 说:“此山树木丛生, 根藤生状远比别处更加错综庞大。莫非山神另有催生枯朽之能?”
东君轻巧道:“没人管。”
“是娘!”小野鬼们在泥与藤间嬉笑打滚,“是娘!”
净霖一向未曾出声,他抬指抚过树干。林叶动摇,摩擦间似有韵律。
净霖望着来路,并未接话。他似已经明白甚么,却不能对顾深一吐为快。
东君俄然仰天大笑,他负手而去,道:“白痴!你何时方能明白则中盘曲,如果真佛易请,那黎嵘又何必沉眠血海。这人间一物换一物,向来是功德相抵,因果成圈。”
“废话少说,你听得了甚么?”
顾深说:“连他们也见不到,莫非还能遁地不成?”
东君则更加分歧,九天君当初点他时,三界哗然,足见争议。他为列君神,却仍需做这唤春之事,并非现在的承天君成心打压,而是除他以外无人能任。
顾深腰侧晃起铜铃声,催促着他跟上去。铃声敲醒了顾深,却没有敲醒净霖。他的目光流连在铜铃上,仿佛见得甚么故交。
“债本身咯。几小我便能积怨化鸟,但罗刹鸟毕竟算不了甚么短长东西。可如果成千上万小我积怨血溅,生出甚么来,我也料不到了。”东君兴趣勃勃,“可叫我碰上了。”
“因为此地孽债未偿。”东君道,“分界司衡量各地,香火昌隆之处便立祀庙,遵循功德驻入掌职之神。你先前待得镇子,既能请的到晖桉这等资格的神仙驻守,与它数百年来香火不断有必定干系。此地一不拜天,二不求神,叩的是血海邪魔,休说分界司,就是平常大妖也不欲管。”
“阎王怕不敢认。”净霖稍作停顿,“多数是杀人以后,连灵魂也一兼并了。”
苍霁蹲在它身后,一指摁在它的草冠间:“拿的返来,急甚么。”
净霖看向苍霁,道:“稚儿们死得早。”
“为甚么。”苍霁神采冷冷,“只将女孩儿送过来。”
“娘。”
醉山僧紧跟厥后:“你说此地人拜邪魔,可我瞧去满是妖怪。人呢?”
“中渡的掌职之神浩如烟海,待我头发长出来也记不清。”醉山僧问,“此地归哪个管?”
“那要看这位山神爷爷到底是何物。想必不是走兽,但如果虫蛇一类,倒也不像。”苍霁指尖划过指骨间的勒痕,“太细了。你们也生于城中,就没见过他吗?”
顾深被息声所诱,他徐行上前,触到了树干。始终岿然不动的古木蓦地垂枝,从顾深的肩头,摸到了顾深的眉眼。那枯枝糙皮,一寸寸滑畴昔,划得有些疼。
“你既一言不发,想必已明白些启事。”苍霁看前边,“此物非妖非魔,不具恶性,却背杀孽。我观他没有灵海,表里皆是一团浑沌。他到底是甚么?”
苍霁脚踩腐叶,说:“这山中不见旁物, 连条虫也没有。”
“他……”顾深喉中倏忽漫上哽咽,他强压而下,“认得我吗?我虽到过北边,却从将来过此地。”
“此处不见灵界,想跑便跑了。”苍霁说,“他用了甚么体例让人这般听话。”
“那这么多小鬼从何而来?”
醉山僧几步环顾,说:“此地既然孕纳天灵,为何没调派掌职之神?”
如果他们此时揭开泥土,便能见得此山白骨叠覆,堆积成山。参天之树扎根此中,满山葱茏基于骸骨。
“此城不是桃源乡,而是藏人巢。冬林境中曾有一段话,‘那一车女孩儿尽数冻死了’,中渡虽广,但能到冻死人这等境地的,不恰是我们来的这条路吗?”净霖微顿,不再持续。
古木的根|茎从泥土间拔出,随之翻上皑皑白骨。藤须越渐增加,古木被坠弯了腰,变作了一个拖根混泥的庞然怪物。他根须滑行,迟缓挪动。枝条像是辨认普通摩挲过顾深的面庞,然后垂垂超出顾深,靠向番薯。
“娘。”番薯倚着他,“是我娘!”
净霖脚踩白骨,低头静观半晌,道:“若我猜得准,顾深便回不得家了。”
古木佝偻,闻声不动。
“不该。”净霖说, “复苏万物,化腐催新该是东君。如若这只神也能如此,九天境中应有他的一席之地。”
番薯攥紧衣衿,耳朵垂挡起来,又畏又怕地说:“不不必闻了,是尸臭……”他哭丧着脸,“这里死了好些人。”
番薯被藤条抱起来,小野鬼们也被藤条环起来。他既没有脸,也没有口,苍霁和净霖却皆闻声哼唱声。在那含混缥缈,稠浊千万人音的哼唱声中,他悄悄动摇着稚儿们,番薯抱住他的藤,哭出声。
石头抱着苍霁的手指,被他带上肩头。
顾深转头,看“他”巡山阔别,忽地生出种难以忍耐的疼痛。他乃至分不清到底时那边在痛,只是反复道:“……我竟觉得他认得我。”
“多么荒诞,既拜邪魔,除了便是!岂能置之不顾?”
东君却轻叹一声,幽幽道:“人岂是这么好挑的?斩妖轻易,除魔却难。六合间除了葬身血海的那几位,便只要黎嵘的破狰枪、净霖的咽泉剑。现在破狰沉眠,咽泉已断,承天君再从那边挑人来?修为易求,秘闻可贵。除魔卫道常涉血海,若非心志果断,岂敢随便接任。”
“何物不常见,又能隐于面前。”顾沉思考着问道。
诸神聚集于九天境, 各显神通持有大能。诸如醉山僧,降魔杖渡金震邪,靠的并非他那叫人钦羡的资质, 而是他的秘闻。凡有修为,必生灵海,灵海浩大, 簇拥秘闻。秘闻由心所筑, 为灵所催, 人各分歧。醉山僧秘闻即为“醉山”, 是以此人赋性刚毅,难以屈就别人之下,并且执念尤重,以是他迟迟不能清净六根。
小野鬼们踩着泥,翻爬上怪物的藤条。他们具暴露天真活泼的笑来,昂首趴在藤枝上,一齐欢畅道:“娘!”
苍霁在番薯屁股上轻踢一脚,说:“你来。”
顾深半蹲着搓泥,他沾指而嗅:“我闻不见。”
却仍然听得苍霁问出了关头。
“如何。”苍霁问,“此地有阎王亲戚吗?”
“确切为逃而筑。”净霖说,“倒是为罪恶而逃。冬林杀陈氏四口便能引去罗刹鸟,此地死万人却不见邪祟物。分界司没有发觉,是因为鬼域没有通报。”
山神在夜中巡山,漫天星芒为其指路。他就如许一圈一圈,一遍一遍浪荡在群山之间。从草丛中探出的小野鬼愈来愈多,他们赤脚打闹,乘着山神的藤条,整齐不齐地唤着“娘”。
“我见此地阵势讨巧,内孕天灵之气,是以滋养万物化灵,妖怪多得满山跑。那里来的暮气?”醉山僧猜疑道。
“既没干系,又有干系。”净霖不包涵地轻踢开白骨,“此地本是风水宝地,却由人乱了天灵。此城为人所造,却置于深山,既不通门路,也不入外人。城中只要一条通外之道,筑了重门铁锁。妖怪尚觉没法逃脱,更何谈凡人。”
番薯战战兢兢地答复:“没、没见过……如果见过,便能找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