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浮华落尽总随风
“麟儿……”苏子卿刚开口想说甚么,苏子澈俄然打断道:“待会儿说,你先出去,我要洗漱换衣。” 苏子卿悄悄摇了点头,道:“我怕我一走,就再也找不到你了。”苏子澈嘲笑道:“你是天子,坐拥天下,我逃到哪儿,不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么?”苏子卿但觉心底一阵锐痛,他阖了一下眼,有些吃力隧道:“我等着你。”
他眼里尽是悲意,几度欲言又止,终究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蓦地,他缓缓地坐起家来,看着熟谙至极又陌生至极的兄长,眼神垂垂冷了下来。
这十年长别之于他,又何尝不是一样的艰巨与痛苦?
他的兄长的确在他面前。
听闻此言,苏子卿额上青筋条条现出,但是目光触及苏子澈脸颊上那道淡色的伤痕,心头肝火又顷刻燃烧,惟余心疼与顾恤,他放开苏子澈,目色深沉地看着他,微浅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掺杂着凉意,声音却和顺极了:“好,三哥不逼你。只要你一句话,三哥能够立马分开,终此平生,毫不再打搅你。”
苏子卿难过不已,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他亲手斟满苏子澈面前的茶碗,道:“麟儿,跟三哥说话,非得这么……”他声音一顿,没有说下去,苏子澈看着他的眼神愈发冷了,他晓得那句未说完的话――非得这么刻薄?
这深壑中,有他多少长夜不寐的孤傲和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有多大家间的纷繁攘攘和纷繁扬扬的江湖风雪。有他在此人间踽踽独行的印记,另有他劈面前这小我不成消逝的爱与恨,回想与相思。
他们之间明显隔着那么多的爱恨纠葛,隔着十年来沉默如哑的工夫,隔着千山万水不成超越的间隔,他如何能、如何就如此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仿佛他从当初到现在统统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一个笑话,一个无知冲弱拼力挥出的不痛不痒地一击,仿佛他只是出门玩了几日,纵情山川忘了归家,而不是几乎死在岭南,又在江湖当中流落了十年!
苏子澈心底一阵寒意涌起,十年不见。
他几近想剥开兄长的胸膛,亲眼看看内里究竟是石是铁,抑或底子没故意?
苏子澈只觉眼睛酸涩,咬牙道:“是,我恨不得死在岭南,再不回长安,再不见你!”闻言,苏子卿阖了下眼,恍然认识到本身一向紧蹙着眉,却又有力展开,轻声道:“不管你想见还是不想见,都已经见了。这些年,三哥一向很想你,也晓得你在外流落辛苦得很。麟儿,跟三哥归去吧,我们回家。”
苏子澈拿起茶杯渐渐吃着,待一杯饮尽,便将茶盏放回了桌上。苏子卿瞧着他的神采,轻声问道:“不喜好?”苏子澈没有说话,天子微浅笑道:“看来是口味变了。”苏子澈这才昂首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民气易变,陛下当知这个事理。”苏子卿笑容有些暗淡,低声道:“此地没有君臣,只要兄弟。”苏子澈眼神清冷地看着他:“你的兄弟,十年前就已经死了,陛下。”
他声音哽咽,仿佛每说一个字都备受煎熬,都让他痛入骨髓。
“可我不想瞥见你!”苏子澈愤怒非常,额上青筋条条爆出,全部身材都在微微颤抖。苏子卿通俗的眼神看不出涓滴情感,眼底的血丝却垂垂清楚起来,他一把将苏子澈揽入怀中,将他统统的挣扎都圈在臂间,贴着他的耳朵低语道:“麟儿,你沉着一下。”
苏子澈沉痛地闭上眼睛:“不管你如何解释,都窜改不了当初曾将我置于死地的究竟。若非陆离舍命相救,你明天跟谁演这一场情深不渝?”
他认识到这不是梦。
苏子卿立时喝道:“站住!”
苏子澈换衣以后,并没有当即出去,他在榻上坐了好久,将当年之情与本日之事细细回想了一番,肯定本身情感已经稳定下来以后,方起家去寻苏子卿。
他感觉本身一霎之间便沉着了下来。
“我晓得。”苏子澈轻声打断,神采未有一丝松动,“是我对不起他们,早知本日,当初就不该奉旨结婚。”
苏子澈只觉如置身寒冬腊月,身周冷得令他微微发颤,他听到本身涩然地声音生硬隧道:“不敢劳动陛下。”苏子卿略一考虑,温声道:“麟儿,这几日给你诊脉的苏大夫,一向都是我。”苏子澈怔怔地点头:“不,不是你。”苏子卿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决计窜改了声线:“不是我,你但愿是谁呢?”苏大夫的声音从他口中毫无滞碍隧道出,苏子澈不成置信地睁大眼睛,内心还是不肯信赖:“不是你,你明显不会……”声音一滞,他蓦地想到兄长一向略通岐黄,他小时候常常抱病,太医还将来时,都是兄长先探他的脉。苏子澈俄然扶住了额角,渐渐低下了头去。
“我……”
他在这颠簸展转的十年中,并不是没有假想过如有一日相逢的气象。他乃至假想过,如若真有如许一天,本身是会泣不成声抑或喜极泪下,是会淡然相对抑或一死谢之,但是真到如许一天,曾经相隔天涯的兄长就近在天涯之时,他方才晓得,他们之间相隔的,又那里是这尺余宽的茶案?他与隔案对坐的这小我之间,已经被十载工夫划出一道深深的壑谷。
“我不爱你了,三哥。”
苏子澈头也不回道:“陛下另有何叮咛?”
苏子澈胡乱地摇了点头,随即被兄长紧紧抱住,一丝一毫也不见松弛。过得一刻,苏子澈终究安静了下来,他伸手去推苏子卿,推了一下没能推开,便道:“你先放开我。”苏子卿闻言涓滴未动,道:“我好不轻易才找到你,为何要放开?”苏子澈眼圈一红,没有说话,他听到兄长在他耳畔低声道,“麟儿,你瞧,只是略微窜改了声音,你便认不出我来。那会不会,当初你觉得的那些事,也并非全都是真的呢?”
十年之前,尚德殿内,他亲口对兄长说,“这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却还是未能取走南乔性命;王府书房,万念俱灰时,亦是他亲口所言,“死生不相见”;明德门外,一纸君命,十万铁甲去天南;岭南战罢,重伤难愈,他提笔写下,“愿兄为日我为月,生生世世不相见”;荆州别院,存亡之际,他饮下一杯酒,盼望杯酒释爱恨……
“是么。”苏子卿笑了一下,忆起面前小弟小时候的模样,心底一片柔嫩,“若不是晚郎……这些年,朕都不知该如何度过。”
“爱去哪去哪……”苏子卿低声反复了一遍,道,“可我想待在你身边。”
十年流落如孤蓬的糊口,每逢受伤或抱病,病痛将他折磨得分外脆弱时,便期盼着会不会将来有一日,能如幼时普通在兄长的视野中醒来。他带着这个设法,展转走过了十年工夫,现在杭城的晨光里,面前之人,实在得像一个幻影。他脑海中顷刻闪过无数影象与设法,又寥完工泥碾作尘,徒留意头一番五味杂陈。
他只觉脑中似是浑沌未开,又像腐败非常,前后起因狼籍如麻,霹雷隆地在他脑中飘过――无相寺门前,保护的口风陡转;陆离两度前来,祈问一句安好;苍术拿出那条白绫,说他若不肯意也可不戴;从北方来的苏大夫,等闲不给人看病,偏对他悉心照顾;另有他常常头痛发作时,那令人放心至极的度量……他看向面前之人,看向他曾经熟谙无匹,一笔一画都刻在了心上的眉眼,那眉眼几近同他影象中的没有涓滴不同,墨色长发用玉冠束起,剑眉斜飞入鬓,目光通俗如海,十年的工夫竟似未留下涓滴陈迹。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眼底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情感,贰心中的动机翻来覆去变个不断,满心满眼地不成置信,也不知哪个是假,哪个是真。
苏子卿眼中尽是血丝,低声道:“麟儿,你有十一名哥哥,朕也有十一名兄弟,若朕仅仅是把你当作弟弟,何必将你带在身边,事事都想着你?”
他悄悄地叹了口气,肺腑中压积多年的感情尽数化作一句:“麟儿……” 与苏子澈分歧,生于帝王家,苏子卿很早便晓得要收敛本身的喜怒、节制本身的好恶。他风俗了将最为激烈的感情深深压抑在心底,此时现在面对这个他一手养大又深爱着的儿郎,他俄然有些不晓得该如何向他表达这多年以来内心的悔憾和思念。他想了一想,勉笑说道:“你走今后,长乐殿年年桃花如旧。晚郎同你一样,非常喜好这些桃花……晚郎,便是你和萧蘅……”
苏子澈胸膛起伏不定,正欲开口,忽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只听苏子卿问道:“还疼么?”苏子澈先是不明以是,待认识到他在问那道疤时,脊背不由一僵,神采当即沉了下来。苏子卿轻声一叹,声音竟似情深如海:“麟儿,对不起。”苏子澈仰开端,深深吸了一口气,涩然道:“你曾经说,你不为本身做的任何事悔怨……那你,你在得知我的死讯时,有没有……有没有过一点悔意?”
“不,不会硬来的。”苏子卿不疾不徐地从袖中抽出一卷五色锦缎,递给他道:“翻开,看看上面写了甚么。”苏子澈不动,苏子卿也没有动,对峙好久,直到拿着锦缎的手臂都微微发酸,苏子澈才有些不甘心又有些防备地接了畴昔。
“说啊,麟儿。”感遭到苏子澈的身材在悄悄颤抖,苏子卿声音愈发和顺,“你只要说了,三哥便断念了,今前任你是江湖驰骋还是大隐于市,朕都不干预分毫,只当――只当朕的弟弟,十年前便被朕……亲手奉上了死路。”
苏子卿垂下眼,低声道:“我晓得,我曾经让你悲伤。但是麟儿,你亲口说出‘死生不相见’时,三哥又是多么的悲伤?我那么疼你,喜好你,恨不能将这世上最好的统统都给你,你却说……愿兄为日我为月,生生世世不相见。麟儿,你就这么恨三哥,连个弥补的机遇都不肯给?”
苏子澈展开眼,与他四目相对,只听苏子卿轻声道:“我要听到你亲口说,你不爱我了。”苏子澈微微色变,薄唇轻启,又蓦地转开眼,悄悄咬紧了牙关。
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想普通,苏子卿温声道:“麟儿,手伸出来,三哥探下你的脉。”
陈列高雅的花厅里,苏子卿正将方才烹好的茶水倒入茶盏当中,闻得苏子澈过来,昂首笑道:“麟儿来了,坐。”苏子澈在他劈面坐下,微微躬身道:“久等了。”愈客气,愈疏离,苏子卿自是明白这个事理,贰心底酸涩,面上笑意不改:“这是湖州顾渚山的明前茶,你尝尝。”
苏子澈嗤笑了一声,道:“陛下所想,未免过于夸姣。你说我辛苦得很,我倒感觉本身这些年清闲安闲,欢愉极了。”他站起家道,“这茶不错,陛下慢用,恕我不能作陪。”他微一躬身,回身便走。
苏子卿伸手扳过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本身,用力之大,骨节都有些发白:“只要你说出口,朕明天就出发回京,今后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再与你相见!说啊!”
苏子卿探完左手脉象,便要去探右手,苏子澈却一下将手背在身后,防备地看着他。苏子卿微微一怔,唤道:“麟儿?”苏子澈紧蹙着眉头,内心有太多疑问,一时之间全数堆上来,竟让他有些无从问起。苏子卿仿佛未看到他眼神里的冰冷疏离又防备谨慎,微浅笑道:“如何,太久不见,不熟谙三哥了?”
苏子澈沉默半晌,缓缓问道:“那你当初,为甚么甘愿跟我存亡不见,也不肯满足我一个小小要求?你明显晓得……明晓得我有多难过,却还是不肯让步分毫,乃至还要我娶萧蘅,让谢玄……还逼我去南疆,你到底……你如果一早就奉告你不爱我,你仅仅是把我当兄弟,我也不至于痴心妄图……”
苏子卿缓缓走过来,他久居上位,如此低声下气地哄弟弟已是耗尽了耐烦,他清楚感遭到苏子澈仍然对他有情,乃至这份情并不比十年前少分毫,但是苏子澈性子太倔,如果此时放苏子澈分开,那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弟弟,更遑论带他归去。
那是一道尚未公布的圣旨,苏子澈有些走神,好久才凝起神来,仔细心细地看了一遍,看完以后,又重新开端,重新看了一遍,这才恍惚地看出这道旨意,竟是以圣躬违和为名,诏皇太子监国,三省宰辅相之,除授、刑狱等悉付太子,其所到处,如上亲临。他看着那句“圣躬违和”,想到面前人看起来安康得很,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他所想不通的是,如果圣躬违和,天子为何不在长安好好养着,偏要来杭州?如果天子安然无事,为何又要让太子监国?
“真要说的话……”苏子卿凝睇着他,“三哥当时,恨不得陪你一起……若非你将晚郎拜托于我,要我视为己出,你明天,怕是见不到三哥了。”
苏子卿暖和地看着他,内心有些放心不下,拉过他的手腕探其脉象,苏子澈挣了一下,还没有挣开,便听到苏子卿道:“别动,让朕给你把评脉。”他一张口,鲜明是沉痛影象里沉稳如山的声音,而非几日来伴随他的苏大夫的声音。苏子澈有些恍忽,刚刚才略略想通之事蓦地没了眉目,让他不知该从何动手,再去将这狼籍的线索理清。
苏子卿听他提及那封死别信,不由又是一阵难过。他从得知苏子澈还在人间的动静,到亲目睹到双目失明的小弟,再到此时现在,听到他疏离而防备地口称“陛下”,便没有一刻不感觉肉痛如割,这类痛苦乃至较之当日读到苏子澈亲笔所写的死别信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子澈的嘴角掠过一抹薄如刀刃的轻笑,面前茶盏中碧色流转的茶汤下水汽蒸腾,直教他眼眶微红。他沉默很久,直待肯定本身的表情再度平复,方渐渐说道:“本日相逢,于陛下而言,或许是失而复得的一件功德。于我而言……”他顿了一顿,轻声再道:“那年明德门外相别,便已是与陛下决别,从未想过会有再相见的一天。该说的话,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写在信里了。”
是为帝王者本就心硬如石,还是他畴前至今统统的痛苦与挣扎在兄长眼中都不值一哂?
苏子卿道:“你从小便感觉三哥一心只念着江山社稷,所思所想都是家国天下,从未曾好好地陪过你。那我现在放下这些,一心只陪着你,算不算太晚?如果你不想回长安,三哥就陪你留在杭州,好不好?”苏子澈蹙紧眉头,仿佛没法听懂他话中之意普通:“你说甚么?”苏子卿笑道:“你都听清楚了,不是么?”苏子澈冷眼看着兄长,手指一松,锦缎便从指间落了下去。他退后一步,回身就走,苏子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在他耳畔道:“麟儿,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
苏子卿声音降落,不容顺从隧道:“麟儿,跟我回家。”苏子澈嘲笑道:“这是号令?”苏子卿正色道:“是。”苏子澈悄悄咬牙,冷声道:“我若不肯呢,你是不是还想硬来?如你当初逼我去南疆普通?”他眼里的孤傲闪着熠熠的光,仿佛只要苏子卿说一句“是”,他就能毫不踌躇地抽出腰间佩剑,以死谢君王。
贰心底有诸多疑问,一一堵在胸口,却没有任何要问出来的筹算。
十年。
苏子卿立时握住了他的手腕,严峻道:“如何了,还是头痛么?”苏子澈用力推他,想要甩开他,哪知苏子卿手如铁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不留一丝裂缝,苏子澈怒道:“罢休!你出去!”苏子卿深深地凝睇着他:“这里是杭州,不是长安,你要我去哪?”苏子澈只觉他的题目的确荒诞:“爱去哪去哪,关我何事!”
苏子澈眼中垂垂凝集起雾气,那雾气凝集成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流入苏子卿的指缝中。
苏子卿松开手,却没有完整放开,左手仍放在他的颈后,目光暖和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么?”苏子澈心底刹时翻过千万个动机,又一霎尽数燃烧,他看着兄长当真的眼神,还是一言不发。
“陛下,”听到这时,苏子澈却蓦地出声,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陛下是来奉告我这些事,那大可不必。若无他事,恕我告别。”苏子卿不急也不恼,微浅笑道:“麟儿,你真是一点没变,同三哥影象里一模一样。”苏子澈悄悄地阖了一下眼,声音像是在泠泠清泉中浸过普通缓缓流出:“不,我变了,我已经不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秦王了。”他给本身斟了一杯茶,握住杯沿的手却有些微微颤抖,他将茶碗拿起又放下,双手拢到袖子里,“陛下要与我谈谈,实在没甚么好谈的,当年……”苏子澈微微眯了下眼睛,藏在袖间的手指一根根收紧,“……当年你给那男宠撑腰,放纵他一再欺辱于我,我真是……真是恨透了你。”
“你走吧,我不想再瞥见你,你只当是,当我已经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