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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宵明月满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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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念仁的视野却落在他处。自琴师出场时那惊鸿一瞥,他再没移开过视野,连那使得灯火都仿佛暗淡了的红衣美人也未能分去他的目光。

这般的欢笑繁华,便如一卷浓墨重彩的画轴,适意落墨洒墨间弃取随心,宛转自如,毫无呆滞之处,尽显人间繁华。梁念仁到的那会儿时候尚早,可陆家灯火光辉的船上已是来宾喧盈,丝竹绕梁。梁念仁刚踏上船板,便见到其间仆人陆少白与一众羽林儿郎们步月徐来,谈笑晏晏。

“只可惜还是离得有些远了,又只是侧脸,不然还不知是多么的俊美人物呢!”

几位公子哥儿尽情调笑着,笑声中带着志对劲满的不羁。去岁的秋娘乃是平康坊探春楼的芙蕖女人,能歌善舞姿容绝佳。梁念仁是当朝左相梁博的亲侄儿,梁父去的早,他便跟从母亲一向养在扬州故乡,四年前母亲病逝,守孝期满才被梁相接入京中。梁相膝下子嗣微薄,待他如亲子,并安排他在羽林军中供职。梁念仁幼年风骚,不吝为美人一掷令媛,做了芙蕖女人的入幕之宾,此事五陵幼年无人不知。梁念仁也经常以此为荣,每逢羽林儿郎们设席,定然与芙蕖女人同去。

梁念仁借着几分酒力,低声在陆少白耳边说了几句,引得陆少白讶异地看向他。世人不依不饶,哄闹着要梁念仁大声讲出来,陆少白轻咳一声,“梁兄说,方才见那琴师带着两小我乘小舟登陆了,不如我们也‘登陆’?”

少年不由得立足回顾,勉强笑了笑,“兄台谬赞,那曲子本是教坊乐工所做,鄙人不过稍作变动,为云裳女人伴乐。至于名字……原名叫做《长相忆》。”少年略一躬身,曳着一缕淡香拜别。

上元节至,金吾弛禁,京师市坊中鸣鼓聒天,很多少年带着假面,穿着光鲜地聚在一起,跳舞、投壶、猜枚、放灯,不时引得游人立足围观。灯明如昼,慈恩寺前扎缚起一座百尺不足的鳌山,上面结彩悬花,挂了千余只花灯。鳌山前搭了一个戏台子,粉墨退场的伶人一手喷火绝活博得众看客喝采如雷。

梁念仁顺着陆少白的指引看畴昔,张灯结彩的“寒水舫”正停在青龙河中心,湖光月色,美人如玉,周遭船只仿佛众星拱月般环堵环绕。陆家船只离那寒水舫极近,他来时听人提及,本年这些个好位置,尽被勋贵们的船只占了,凭你有令媛万金也换不来的。

“四郎”是三朝元老陈安长的第四子,也在羽林军供职,只听他道:“话可不能这么说,须知佛家讲三生人缘,这三生便代表‘宿世’‘此生’‘来生’,如果此生有缘,那必然是宿世结缘,这人间的人缘呐,莫不是从‘似曾了解’开端的。”

春城春宵无价,照星桥火树银花。妙舞清歌最是他,翡翠坡前那人家,鳌山下。

“梁兄眼高于顶,还不知本年的秋娘能不能入梁兄的法眼呢!”

“念仁兄可看清了他的样貌?”

羽林儿郎们哄然应好,一并上了岸,一行人浩浩大荡的朝着西市坊走去。刚转过河岸街,便见到方才那琴师立足在一个绘着江南山川的五彩花灯前,灯光温和地落在他的面庞上,勾画出几分愁闷沉寂。五陵幼年的嬉笑中,梁念仁微带醉意单独上前,停在琴师斜火线不敷一步之处,扫了一目炫灯上清秀的笔迹,看着琴师清丽出尘的侧脸,念叨:“远树两行山侧立,扁舟一叶水横流――这当是一个‘慧’字。”

寒水舫相传为云洲名下的风月场,每逢正月十五都会停止一年一度的“彩云追月”,凡是在京倡优伶人皆可参选,拔得头筹者被称为“秋娘”。云洲乃闻名九州的水上和顺乡,江南销金窝,坊间有云:江南多美人,半数在云洲。虽有些言过实在,却也可见一斑。

谈笑间,四周俄然喧闹下来,欢歌笑语俱都熄了声,一缕清澈笛音如破空而来,带着云破月出那一瞬的豁然开畅,宛转婉转地掠过青碧的水面,如天籁穹音般穿透喧哗的尘凡径直落入民气底。一时候河里河岸很多人凝神谛听,翘首而望,静候着今晚的配角。未几,寒水舫上便有一个姣美的琴童抱了一把古琴,谨慎翼翼地放在吹笛人身边的琴几上。琴师不疾不徐地从里间徐行而出,在琴凳上坐下,手指轻抚着琴弦。笛声垂垂降落,琴师抬手重拨琴弦,琴声自瑶琴之上泛动开去,笛声款款相和,一琴一笛若双龙戏珠,又似凤凰于飞,起承转合间情义款款,如有灵犀。

四周船只上的烛火渐熄,惟余寒水舫如昼的灯火映着天涯的明月。这是彩云追月不成文的端方,乐声起,美人来,看客船上的灯火不能比过寒水舫,不然便是喧宾夺主了。画舫帷幔次第开,一个红衣美人以美好的身姿呈现在人们面前,跟着乐声缓缓起舞,顿时人们鸦雀无声,千百船只不闻涓滴响动,青龙河边的万盏彩灯俱都失了色,惟余缠绵的琴笛合奏与红衣女子的妙曼舞姿。

这般人物,即使梁念仁久居江南,也未曾见过。若不是在这等风月场中遇见他,梁念仁几近觉得他是谁家的富豪后辈,乃至说他是皇亲贵胄,恐怕也不会有人思疑。一场出色纷呈的“彩云追月”,梁念仁重新至尾竟只顾着留意琴师的去处,歌乐醉梦间,只见落寞的少年斜倚在船头,凝神侧目听着画舫美人的清歌,神采有些凄迷。梁念仁一惊,却见少年已随琴童回到画舫中,面上神采似笑非笑,辨不清楚。

“兄台方才弹奏的那首曲子甚是精美,想我久居扬州,游遍江南,也未曾听过此等天籁之音。不知鄙人是否有此幸运,得知这是甚么曲子?”梁念仁快步跟上,掉队少年半步,腔调温和降落,姿势谦恭如谦虚请教的儒生。

“这吹笛人当真了得,竟能与琴师共同得如此天衣无缝!”陆少白忍不住抚掌而赞,对身边之人解释道,“你们有所不知,听闻这琴师与云裳女人很有私交,恳求多次方同意伴乐,常日里寒水舫花多少金银也请不动他――这但是御用琴师李彦年之弟,自幼善乐律,更得其兄真传,本日亲耳听到,方知何谓百闻不如一见!”

陈四郎孔殷地拉过梁念仁,道:“那琴师真是见之忘俗,不信,来问念仁兄!念仁兄本日也一向瞧向那琴师来着,快快奉告少白,那琴师如何?”

梁念仁竟是一声长叹,望着几位公子哥儿,似是难以描述,欲言又止了数次,方道:“即使是潘安宋玉再世,也不过如此。”羽林儿郎们一片赞叹,立时便有人打赌,谁能将此人拿下,便将前几日得来一柄镶金嵌玉的西域弯刀送他。陈四郎本就对那琴师念念不忘,又一向眼馋那柄西域弯刀,当即越众而出,朝着琴师的方向追了畴昔。

“今晚的女人本就个个都是极品,何况另有御用琴师之弟助阵……不过说到那琴师,虽看的并不清楚,可模样仿佛也不差,仿佛在那里见过……”

恰逢孟春季气回暖,河上无冰,星星点点的花灯顺河而下漂出了数里,富强似锦地带着人间炊火,仿佛要漂去那无穷无尽的远方。河上画舫当中遥遥地传来丝竹浊音,异化着人语欢笑,画舫的灯火映着漾漾的湖水,连星月都显得有些暗淡了。

梁念仁微怔的刹时,少年已经走远。几位少年嬉笑着走上来,促狭道,“如何,梁大少爷也有碰钉子的时候?”梁念仁心机一转,笑了几声:“你们清楚晓得我不好这口儿,还这般玩弄我,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与这等小倌儿相处。倒不如四郎去尝尝?那琴师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恐也是好佛之人。”

梁念仁带着小厮挤过人群,朝着青龙河的方向走去。京师城西有一条大河,水系贯穿南北,是当年群雄盘据的时候,宋国君王集结百万民夫,开挖自宁州向东南,经中州过都城,至宛州入宛水的运河,因其色青碧,其形若龙,故定名为“青龙河”。

“要不如何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呢,可见前人之话还是有些事理的!”

清绝的月光照在少年温润如玉的侧脸上,映着画舫的华灯漾起潋滟的湖光。料峭的东风拂过不染纤尘的素色锦衣,低眉信手间更显出卓尔不群的清贵,偶然间眼波一扫,澄彻的眼眸里储藏着天然的灵气。和顺操琴的身姿伴着红衣美人的云舞,在烟波浩渺的青龙河上,模糊地映着一个少年儿郎绝美冷傲的模样。

“可不是,云裳女人头一个出场,前面那些庸脂俗粉,都不屑去看了。”

少年琴师听他说出答案,侧过身,对他略略点头,回身走了。

世人嘘声一片:“凡是见到模样不错的哥儿,四郎总要说一句‘在那里见过’。”

“梁兄但是来了,少白早备好了美酒好菜,就等梁兄你了。”陆少白密切地拉过梁念仁的手腕,指了指青龙河上最豪华的画舫,笑声意气洋洋,“梁兄,你瞧,过不了一时半晌,今晚的好戏就要登台了!”

“梁大少爷去岁就做了秋娘的入幕之宾,不知本年是否艳福还是?”

“云裳女人初度献艺,竟然拔得头筹,真令人想不到!”待到歌乐散尽游人去,陆家船上的公子哥儿们已是醉意昏黄,肆意地议论着方才评出的秋娘。

陆少白笑骂道,“自从四郎跟了尘大师见了一面,开口杜口皆是佛语,干脆挥剑斩断三千烦恼丝,遁入佛门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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