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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最是难测帝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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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澈眨眨眼,恍然认识到兄长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就让自个儿画地为牢,待着不是,出去也不是。他低头在兄长腿上悄悄蹭着,闷声道:“三哥就念在麟儿初犯,饶了麟儿这遭吧。”

他想到的,天子何尝想不到。苏子澈夙来娇纵,仗着先帝的偏宠,从小就受不得半点违逆,便是身为储君的苏子卿都需让着他顺着他才行。天子并非不肯宠他惯他,随他是走马章台还是沉湎诗书,他都能够由着他混闹,少年儿郎,肆意清闲些又能如何。苏子卿既为储君,因着皇位的桎梏,向来不期望自在,而他远嫁黎国的胞妹,也不过是换了个金丝笼待着。唯有麟儿,生来就不受拘束,他也不肯到处拘着夙来宠嬖的弟弟。只是再如何清闲尽情,都不能忘了一个“度”字。为着上元之事,天子将他留于宫中,他却因陆离受伤而不欢畅,哄了数次才垂垂开颜,昨日苏子澈说想出宫喝酒,他明显担忧得很,却不忍扫了他的兴趣。

苏子澈笑将起来:“陛下活力了?”天子未作答,提笔在奏折上批了几个字。苏子澈心中有愧,笑嘻嘻地凑到兄长身前道:“陛下别气,麟儿晓得错了。”天子还是不睬他,一心只在面前的奏折上。苏子澈讪讪地在兄长脚边跪下,仰开端看着兄长玄衣上的金龙暗纹,低声央告:“麟儿错了,麟儿知罪,三哥别不睬麟儿……”

董良上前一步假装为苏子澈清算衣衿,附耳道:“皇上见宫门落钥时你仍未归,当即命羽林军来寻你。幸而李巽及时赶到,说你不堪酒力,夜宿竹醉堆栈,又言你迩来连日歇息不好,夜间展转反侧,此次虽是在宫外,却可贵睡得熟了,盼望皇上谅解……”话音一顿,董良俄然长叹,“殿下不满至尊这几日将你囚禁宫中,可陛下夙来宠你纵你,几近事事都顺着你,这份尊荣,倒是连几位皇子也比不得的。殿下……”

“好了,别说了。”苏子澈被他当场拆穿,耳根微微泛红,低声问:“陛下……晓得了?”

刚进宫门,苏子澈不回长乐殿,反而直奔尚德殿,年青的帝王正在批折子,苏子澈躬身施礼,声音愉悦:“陛下,麟儿返来了!”天子眼皮未抬,御笔勾了几下,合上奏折,又翻开下一封凝神批阅,淡淡道:“还晓得返来,不错。”

“哥哥!……”苏子澈俄然叫起来,清越的声音听来嘶哑哀痛。

谢玄在悠远清越的笛声中醒来,入眼是幽林晨雾环绕着杏花,四下不见人影,惟笛声盘曲泛动,宛转婉转地随风飘来。他循声而去,在溪旁的杏花林中见到了斜坐在树枝上吹笛的苏子澈,相视一笑正欲开口,身后忽而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苏子澈告饶地望向兄长,只见那年青俊朗的侧脸上没有他熟谙的暖和宠溺,冷厉的线条勾画出九五之尊不成违逆的严肃,他恍忽记起幼年在行宫的日子,太子苏子卿带着他游瀚山,走了好久才登上山顶,山颠之上云雾环绕,苏子卿吟鞭东指,说这天下之大,莫不是他们苏家的。那是苏子澈第一次晓得,甚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时的天下事先帝的天下,现在江山易主,面前之人才是独一无二的天子。

“清之,”玉笛声歇,苏子澈唤回他的目光,摇了摇手中的笛子,笑道,“接稳了!”说着便把笛子抛了下去,谢玄抬手接住,眼睛却朝山下一斜:“但是来寻你的?”

苏子澈向来是鲜衣华服,克日却一向裹在素色的袍子里,将他整小我衬得都清癯了很多,天子看着他尚带稚气的面庞,心生垂怜,天然偶然责打,因而对宁福海道:“罢了,此次就给他记上,如果胆敢再犯,朕一并罚!”

未几时,宁福海便引着执刑的内侍进了殿,苏子澈在御案后跪着,殿中的景象没法看清,只听得那脚步声响起,跟着另有其他的响动,似是刑床、刑具之类的事物被安设在了金砖上。他有些慌乱,望着兄长正欲再言,内侍已恭敬地向他道:“请殿下这边来,容奴婢为殿下宽衣。”他这才记起王公贵胄受笞皆是掳衣受刑,完整地颜面扫地,愈发无措起来。那内侍见他无动于衷,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苏子澈怔怔的站起来,看到内侍手中握着一根拇指粗的荆条,手柄处用黄绫包裹着,湿漉漉地还在微微滴水。他向前走了几步,便有内侍躬身道:“请殿下免冠。”

董良抖开带来的狐裘大氅,给苏子澈穿上,脸上神采不见和缓,沉声道:“韩非子有云,‘管仲、隰朋从于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利诱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臣方才见到有一匹马拴在亭子旁,即使臣等不来,殿下大能够让马儿去寻路――便是谢六郎的马儿将来过此地,殿下沿着这溪水也能走出去。赵太师常赞殿下聪明,莫非是纸上谈兵?”

天子心中一痛,眼中便生出了疼惜,侧过脸不去看他。宁福海站在天子身侧看得清楚,出声劝道:“殿下春秋小,不更事,陛下罚他一年半载的俸禄便是,何必动这般大刑。殿下身子金贵,怕是受不得棰楚。”

溪边飞来几只水鸟,苏子澈偏过甚去看,不屑笑道:“你也来讲这话。”少年人的高傲之下,竟勾出了几分嘲弄的味道,董良看着他纯洁的眸子,还欲再言,李巽已笑着走过来:“麟儿折腾够了,归去吧?”

天子顾恤地看着他,轻描淡写隧道:“谢玄是京兆尹之子,你与他莫要交从过密,谨慎御史奏个你‘结党营私’之罪。”

殿中世人皆吃了一惊,苏子澈出去后一向有说有笑,天子也未曾疾言厉色,如何就俄然要动刑了?宁福海偷眼去看苏子澈,见他也是满脸惊奇,似是不能了解天子的言行。他收回目光,唱了声“喏”,躬身朝殿外退去。

“麟儿连早朝都不如何去,又怎会结党营私?”苏子澈不屑地扯扯嘴角。天子笑骂:“还敢说!单单是你无端不上朝这条,就攒了多少廷杖了,嗯?”大宁律法,凡四品以上在京官员每日卯时上朝,一次无端不去便要笞责三十,满三日科罚升一等,二旬日不去便是讯杖一百,不死也得落个残疾。苏子澈去岁入朝,仰仗父兄宠嬖,一个月也不见得上朝一次,偶尔见父兄同朝臣议事,他还嫌那些老臣们聒噪。若真遵循律法履行下来,就不但是杖责一百这么简朴了。

“且慢!”苏子澈扬声叫住宁福海,面前满是那日陆离受刑后的惨痛模样,顿时感觉脊背发寒,委曲地望着兄长,“固然,麟儿夜宿城外是不对,可麟儿都已经让李巽回禀了三哥,三哥昨日也未命人寻麟儿回宫,本日怎就……此次是麟儿的错,三哥宽弘大量,就别跟麟儿普通见地了。”他口称“三哥”而非“陛下”,摆了然想让苏子卿当作家事来措置。

苏子澈冲他眨眨眼,不置可否地笑道:“清之的酒不错,酒量却差了些,他日我到我府上来,也尝尝我府中的收藏,如何?”谢玄看着他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来,莞尔道:“却之不恭,那就先谢过麟郎了。”

苏子澈沉默好久,不甘心道:“方才陛下骂的没错,麟儿就是恃宠而骄。”天子见他这般安然承认,忍不住微微弯起嘴角,只听苏子澈怯怯地问:“陛下还要打吗?”天子见弟弟面色发白,泪痕宛然,实在是被吓到了,用心沉吟了会儿:“就凭你这肆意妄为的性子,朕如果此次姑息了你,难保下次不会再犯。”面前的少年身子一僵,低垂的视野未能捕获到天子眼底轻浅的笑意,几近又要哭出来:“麟儿包管,再不敢了……”

只可惜苏子澈,并不似他看到的那般清闲不羁。

“麟儿没忘……麟儿知罪,求陛下宽宥则个。”

以董良李巽二报酬首的羽林军转眼到了跟前,苏子澈侧身与谢玄私语了几句,转过甚见到董良沉着一张脸走过来,李巽立在一旁戏谑地看着他,眼眸一转,淡淡笑道:“你来了。”他回望一眼谢玄,眼底一片滑头,声音却带着几分委曲,“我和清之失了方向,寻不到归路,内心焦急得很,唯恐陛下担忧,又苦于没法传讯,只好同清之轮番吹笛子。盼着这笛声穿林而去,引来一个半个路人指引方向,好让我们走出这林子。想不到吹笛到天明,也未盼来指路人,反而累得你们亲身来寻。”

天子终究给了弟弟一个正眼,只见珠玉般的少年委曲莫名地跪在地上,眼睛像是蒙了晨雾,仿佛随时都能凝成水珠滴落下来。天子感觉好笑,这孩子变脸跟翻书似的,方才还嬉笑着奉迎卖乖,一眨眼便要哭了出来,那红了的眼眶与鼻头像是红梅落雪般夺人眼球,令他如何不心疼。可他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面上冷冷酷淡地斥道:“藩王无端不得夜宿城外,太宗定下的端方,你倒是忘的洁净!”

“既然知罪,朕打不得你?”天子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哪知一去便是一夜未归。不但出宫,还出了城,更夜宿城外。

“叫人来,将秦王笞责二十。”

苏子澈提步便走,董良清算衣衿的手一空,无法地点头,行至谢玄身前道:“谢六郎孤身一人,不如与我们一同归去?”谢玄见苏子澈在马背上微不成察地摇首,会心肠一笑,直言回绝了董良的聘请。

五陵幼年,银鞍白马,都说天潢贵胄有诸多身不由己,他却感觉昨日同本身促膝把酒的秦王活得是这般肆意。

苏子澈低声道:“没有,臣有罪。”游移了下,又道,“凡在京未就藩的藩王,不得无端出城,不得夜宿城外……若要出城,需先请圣旨……”

马踏溪水溅起晶莹的水花,苏子澈在杏花掩映的山道上蓦地回顾,无声地说了句甚么。谢玄沿溪而下,昂首时恰好撞上了他回望的眼睛,隔着羽林军世人,他竟是看懂了子澈的话:他日再聚。

“奴婢在!”眼观鼻鼻观心的宁福海本不欲掺杂天子兄弟间的事,听到陛下俄然出声叫他,蓦地睁大眼睛,躬身应道。

苏子澈这才破涕为笑,朗声道:“谢陛下恩情!”

苏子澈看着内侍的手向本身头上伸来,蓦地后退了一步。他夙来不喜寺人,长乐殿服侍他的也多是宫娥侍女,寺人是不准进入内殿的,谁知本日,兄长却命几个内侍来责打他。苏子澈眉心紧蹙,心中只觉钝钝的痛,他本就未曾想到兄长会真的降罪于他,更别说由内侍执刑,恍忽间,他几近开端质疑本身是否昨日醉酒过分,乃至此时大梦未醒,面前各种,皆是梦中幻影。可贰内心格外清楚,这不是梦,这是他最信赖最靠近的兄长赐赉他的奖惩,为了戋戋之事。

“宁福海。”天子看着折子,俄然面无神采地叫了一声。

感遭到兄长苍劲有力的手握住了本身的肩膀,苏子澈顿时松了口气,不料下一瞬却被果断地推开。

盘曲的山路上,数十骑羽林军穿林而来,气势夺人。

“秦王苏子澈,恃宠而骄,罔顾律法,夜宿城外,笞二十,行刑后送回长乐殿检验。”天子沉声叮咛,抬眼看了下立在一旁的宁福海:“还不快去?”

苏子澈正色道:“麟儿年幼,尚不能为陛下分忧,怕本身上朝莫说帮不了陛下,反而给陛下添乱,以是才不去的。”天子被他一本端庄的神采逗笑,无法地点头:“你啊。”

苏子澈惊怔,这当真是重罚了!如果天子对他有半用心疼,罚他一年的俸禄,或是将他斥责一番命他检验也就是了,何至于让他身受捶楚!他忽而想起今晨董良劝他时说的“陛下宠你纵你,几近事事都顺着你”等话,现在想来,果然荒诞得很。

天子听他将所冒犯的律法一一说来,心中又恨又怜,道:“既如此,那你是明知故犯,还是先斩后奏?”

苏子澈回顾去看兄长,只这点儿工夫,那内侍又来催他免冠!

天子看向弟弟,苏子澈与他目光相接,眼睛立时便湿了,脸上尽是要求。天子长叹一声,招了招手:“到朕身边来。”苏子澈两步跨畴昔,重又垂首跪在兄长脚边。天子抬起他的下巴,不料外埠看到两行清泪顺着白玉般的脸庞滑下。天子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耳朵,问道:“委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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