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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满座衣冠皆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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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小叔父托孩儿照顾好王妃和她的孩子,以及艮坎离巽四位将军。这原就是孩儿应做的,即便小叔父不叮咛,孩儿也不会教他们受了委曲。第二件事……”苏贤话语一顿,膝盖一曲便跪了下去,“小叔父命孩儿转告陛下,请陛下杀了南乔。”

他说完这句话,偷眼看了下天子,见他还是神采安静的模样,内心竟是忐忑不已,他晓得本身该持续说下去,可余下的话,却让他有些开不了口。天子蹙眉催促道:“持续说。”苏贤只得低声续道:“第三件事,小叔父命侄儿在他去后,将……将尸首火化,骨灰撒于回京途中。”

一别累月,弥添怀思。长忆别时,明德门外,朔风凛冽。铁甲十万,旗号猎猎,直指天南。孤城白刃,少年肝胆,鸣镝过后战鼓喧。夺旗斩将,平叛安民,舒尽昔年凌云意。可惜光阴壮志,流连不住,纵有清光千里相随,岭南异卉常开不败,亦难抵人间分袂。

天子安静地望着他,神采如无波古井水,不见涓滴波纹,待苏贤说完,他才缓缓问道:“他交代你的三件事,都是甚么?”

兄曾言循环之说,多为虚妄,无从稽考,然澈坚信至此,亦难变动。

昭元四年暮春

直到一盏茶吃完,天子方又淡淡开口:“你退下吧,宣艮坎离巽出去。”苏贤躬身退下,天子又道,“等等!――不见了,让他们各自回府安息吧。”苏贤不敢多问,只低头应是,走到殿外时清风徐来,身上一阵凉意,方知早已汗透衣衫。

他起家下了銮驾,行至尚德殿门前时停下脚步,昂首细细看起来殿表里陈列,仿佛是初度到来普通,要将面前事物都看个遍。他记起去岁春来时,他在这里同朝臣议事,本来应当还在路上的小弟便是从这扇门出来,人还未至,先唤了声“三哥”。也是这一扇门,苏子澈站在门内,明显泪湿眼睫,面上尽是不舍,还是断交地说“这大明宫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而后一个回身,从这里踏了出去。

他等了好久等不来答复,淡淡道:“太子,你奉朕旨意去驱逐秦王回京,眼下这景象,你筹算如何向朕解释?”苏贤跪伏于地,长安蒲月艳阳下,盗汗不止:“臣罪该万死,臣去迟了,未能护小叔父全面,只来及……只来及见到小叔父……最后一面。”

天子淡淡道:“你错了,他恨不得朕痛不欲生,随他而去呢。”苏贤骇怪万分,当下跪伏于地:“陛下!”天子冷冷地看着他:“你怕甚么,莫说朕不会随他而去,便是当真随他去了,你是储君,到时候担当大统,该欢畅才是。”苏贤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孩儿绝无……”

“行了。”天子有些不耐,打断他未出口的话,“别说了。”言罢拿起案上的茶渐渐吃着,殿中一时沉寂下来。

澈年幼丧母,幼年丧父,幸得兄长垂怜,教养至今,更赐兵符,委以重担。澈迩来常思旧事。前尘旧梦,久萦于心,挥之不去。自知将不久于人间。思及随园先生语:美人自古如名将,不准人间见白头。本日始信。澈生十有九年,繁华恩荣,生而有之;申明利禄,唾手可取。所堪求者,唯有一物。怎料千山万水,至死不能得。盖人间之事,皆如月之盈缺,难企长圆。

天子沉默半晌,道:“是,想来大师都乏了,先去安息吧,待回宫再……再论功行赏。”他回身徐行上了銮舆,起驾之时回顾一望,满座衣冠似雪。他回过甚来,似是疲累般支起额头,銮舆沿着长长的朱雀大街走过,一向行至宫墙深处,他的姿式半分未曾变。直到尚德殿门前,宁福海欲扶他下来时,才俄然开口道:“宁福海,你说……是不是朕非要麟儿去岭南,他在那边水土不平,过得不好,内心非常愤恨朕,以是……才要同朕开个打趣,想让朕狠狠伤一转意,他实在……底子没有死?”

弟子澈恭请兄长圣躬万安:

苏贤出去施礼罢,天子昂首看了他一眼:“贤儿此行辛苦了,跟爹爹说说,你都见到了些甚么。”苏贤沉吟半晌,干脆通盘托出,道:“孩儿是蒲月初九到荆州,小叔父虽是重伤在身,精力瞧着却还不错,他特地交代了孩儿三件事。申正时分,小叔父开端昏倒,认识不清,戌时末,便去了……”

天子顿时怔住了,过了好久,目光缓缓地从骁骑军将士面上滑过,又落回苏贤身前一尺之地,轻声道:“你见了他最后一面?”苏贤低声应是。天子俄然退后半步,身子微微一晃,一行人吓得大惊失容,忙扶住他,宁福海颤声劝道:“陛下,这外头天热,我们先回宫吧!有甚么话……无妨回宫再问。这些将士们杀敌返来,赶了这好久的路,想必也累了。”

澈有一言,欲问兄长:澈离长安时,恰雪初霁,长乐殿前,雪满桃枝,现在时价三月,不知桃花开未?澈与兄血脉嫡亲,相依十九载,每逢春至,共摘桃花,共酿新酒,现在回顾,多么乐事。所谓人间清欢,大略如是。幼年轻浮,不知珍惜,今纵懊悔,为时晚矣。猜想此去长夜冥冥,也难再觅清欢一二。

“如许啊……”天子叹了口气,“那这三件事,你都承诺他了?”苏贤点头道:“孩儿承诺了小叔父前两件事,这第三件事……孩儿不敢承诺……”

目光所及尽是披麻带孝的骁骑军兵将,全军尽缟素,将班师的喜气尽数冲散了,他只觉这红色格外刺目,像是夏季里飘落的雪,带着小弟深切的恨意,将他的心都冻住了。想到小弟,他眼底的肝火与杀意顿时散尽,转头看向董良等人,问道:“你说秦王薨了,尸首呢?怎不见棺椁?”天子声音听来极是安静,仿佛所问之人与他无分毫干系。众将领闻言却皆是心头一震,红着双目垂视空中,无人应对。

他坐到御案前面,将苏子澈的绝命手书放在案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执意想从中看出些马脚来,以证明这本非苏子澈笔迹,或者手札内容是假的。

或许便是那一日,他高傲倔强的弟弟撂下狠话,悲伤地从这里分开,今后再没有返来。

天子双眼一片通红,目光直直地盯动手中纸笺,仿佛要将纸上的一字一句铭记到骨子里,以便沿着那绝然孤傲的笔锋,哪怕上穷碧落下鬼域,也要将写信之人的三魂七魄追返来。他缓缓地抬开端,紧蹙的眉头带着浓厚的杀意,竟让疆场上谈笑斩敌首的将领们心底发寒。

天子步入殿堂,他从未感觉这个宫殿如此冷寂,如此寥落。尚德殿清楚跟昔日并无任何分歧,这天下也与昨日无任何不同,但是麟儿不在,他便感觉浩浩乾坤,竟有些空落落的。

澈知人死以后,诸事皆散,然此生心愿未了,恐是难瞑。澈平生尽情妄为,孤负很多,最深负者,惟妇与子。得一息血脉保存,实为幸运,望兄善待,视如己出。

宁福海轻叹一声,他晓得天子几个月来一向牵挂着秦王,前段时候传闻秦王受伤,已是心疼得食不下咽,此时本是欣然出城驱逐秦王,孰料迎来的竟是凶信,内心只怕会更加难受。秦王薨了是多大的事,便是给骁骑军天大的胆量也不敢造此谎言,可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难怪天子起狐疑。他考虑半晌,道:“陛下先前遣了太子殿下畴昔,详细景象如何,一问太子便知。”

如有来生,愿兄为日我为月,生生世世不相见。

天子沉默半晌,问道:“那是谁?挫骨扬灰是多么暴虐行动,就不怕遭天谴?”苏贤低声说了个名字。天子又问道:“你是亲眼看着他去了?”苏贤愣了一下,方认识到天子在问苏子澈,他低头道:“是,孩儿亲眼所见,赵太医当时也想尽了体例,可惜……小叔父一贯敬爱陛下,想来他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陛下过分悲哀,还请……陛下节哀。”

天子神采还是平平平淡,没有较着的肝火,也不像是风雨欲来时的安静,只听他问道:“挫骨扬灰,麟儿这么恨朕……贤儿,你是旁观者,都说旁观者清,你奉告朕,朕是不是待他不好?”苏贤声音发紧,道:“小叔父出征前,陛下也曾问过孩儿,是否萧瑟了小叔父。当时孩儿的答复是,不管陛下是否真的萧瑟了小叔父,只要小叔父感觉萧瑟了,那便是萧瑟。陛下所问,旁观者恰是没法答复,惟单身在此中之人,才气答复陛下的题目。”

死生不相见,你真狠得下这个心,麟儿?

宁福海轻声道:“陛下,太子殿下和四位将军来了,在殿外候着呢。”天子头也未抬,还是看着面前的手札:“让他们出去。”宁福海躬身欲去,天子又道,“慢着――让太子一人出去。”

天子蹙起眉头,又渐渐展开,道:“你说得对,太子忠诚,想来不会同麟儿一起混闹,详细景象……待朕一问便知。宁福海,让太子来见朕。”宁福海躬身应是,走出去没几步,又被天子叫住,“把艮坎离巽也给朕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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