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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女帝师四(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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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空旷,水光潋滟。高天白云落入杯盏当中,醉里乾坤,不成限量。杜娇叹道:“君子有其道者,一定为其服也……”

我不由笑道:“这是如何说?别人送的倒不好么?”

吃了几块米糕,总算是半饱。回到仁和屯,早已过午膳的时候。走近所居住的院落,却见门前塘边的柳树下,有人抱臂而眠。此人圆胖身材,身着淡绿衣裳,面色被水光照得青白。绿萼哧的笑了出来:“女人,那人像不像篮子里的一团米糕?”那人闻声笑声,蓦地惊醒,跳起家来。

回到仁和屯,忽见有两人站在水塘子里的竹筏上。因见朱云在前面撑篙,我便没有在乎,觉得站在前面的女子是小丫头善喜,两人在水塘里撑筏子玩。谁知一转眼,瞥见善喜站在檐下,嘟起双唇满脸不快。我这才猎奇起来,向水塘子里多看了一眼。竟是柔桑县主。

待我出来,石桌上已摆了两道菜,一道茭白炒腊肉,另一道酸凉萝卜丝,再加一盘箬叶米糕,白翠之间点点猩红,清雅当中略含惊心。杜娇面前的梅子青釉小酒杯已斟满,酒色淡红似胭脂明丽。我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顿时催。可惜玉机这里没有碧玉高脚杯,只得用青瓷杯代替。仓促之间,菜品简慢,请杜主簿多多包涵。”

我惊奇道:“杜主簿?!”

杜娇甚是绝望,却也不便诘问:“是鄙人冒昧,蜜斯恕罪。”

银杏道:“如果旁人送的,也就罢了。这位裘大人素未会面,说话又这么阴阳怪气的,奴婢不喜好。”

我头也不抬道:“因为玉机犯了错。”

我拿起青瓷执壶,渐渐斟了一杯葡萄酒,淡淡道:“我只是奉告他,‘义士之发愤也,不以存亡易心’[157]。如此罢了。”

我淡淡一笑道:“本觉得能瞒天过海,竟还是被人认出。”

朱云在一旁帮腔:“柔桑县主来看二姐,是拳拳故交之情,二姐也太狠心了些。”

绿萼道:“就是。四年前见了女人一面,本日遮了脸,都能认出来。若被他惦记上了,这一辈子也不放过。”

杜娇举杯,临风欣然:“‘藏器俟时者,百无一遇’?倒是鄙人一时气短了。”

我见她安然登陆,这才行了一礼,问道:“县主如何来了?长公主殿下晓得么?”

我忙行礼道:“杜主簿安知玉机在这里?”

我笑道:“我有一言赠送主簿,不知主簿肯听么?”

我笑道:“王爷本就是好人。县主今后做了王妃,王爷定会待县主好的。”

我笑道:“主簿当日上书求为蓟县县令与王府从官,多么利落,怎地本日却踧踖不前了呢?”

朱云道:“再快恐县主落水。”

我浅笑道:“王爷犯了错,芸儿是代他受过。”

一不留意,覆面的轻纱掉落,随风掠过桅杆,似一片轻云降落在水面上。高曜怜惜芸儿,虐待扶养平生,这并不出奇。但是他肯为她向父皇要求才子名分,入宗谱,这不但是待她情重,更是向父皇表白不满与委曲之情。天子等闲准允,清楚已有悔意。旧事已矣,我再无牵挂。

若非过目不忘,焉能为熙平所用?

杜娇哈哈一笑:“实不相瞒,鄙人早已是饥肠辘辘。如此,却之不恭了。”

柔桑慢吞吞地坐起家:“我今晚不归去了,就住在姐姐家里。这里温馨,景色也好。”

柔桑嘻嘻笑道:“母亲才不会呢。”俄然眸子一转,游移道,“玉机姐姐是不是在生母亲的气?”

柔桑忙挽起我的胳膊,笑道:“有云哥哥在,我不会落水。”

我亦举杯,微微一笑道:“好。我敬主簿。”

银杏道:“此人老是一副话里有话的模样,一双贼眼不断朝女人脸上打量,奴婢感觉他不怀美意。幸亏是女人这般好性子。这位裘大人究竟是甚么人?”

杜娇稍稍用了些菜,便起家告别。绿萼一面清算桌子,一面道:“本日也巧,女人才出去一回,就惹出两小我来。可见女人若要隐居,便一步也不能迈出门。有一句诗叫甚么来着?‘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156]。真真说的就是女人。”

柔桑想了想道:“我明白了,就像我犯了错,母亲却惩罚我的丫头和侍读,如许我心中惭愧,就会待她们更好。如许提及来,弘阳郡王是好人。”

杜娇并不是高曜的亲信,西北王气之事,他想来不知。现在听闻京中传闻,天然要问个清楚。不待他说完,我立即道:“杜主簿为何不自行去问王爷?”

银杏从未读过书,听绿萼念诗,不觉欣羡道:“绿萼姐姐念的是甚么?是甚么意义?”

我本已猜到几分,仍不由问道:“为何?”

我焦心唤道:“县主快返来!”说着狠狠瞪了朱云一眼。

我扶过她,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责备道:“县主如何如许胆小,若落水可如何好?”

我一指塘边的石桌和石凳:“大人既来了,便留下略用些薄酒。家中恰有才酿了三个月的葡萄酒,请杜主簿咀嚼。”

柔桑回回身子,歪在我膝头:“母亲说玉机姐姐是最谨慎,最无能的,也能出错么?”

柔桑别过甚去叹道:“我的苦衷玉机姐姐是晓得的,我不想嫁给弘阳郡王。”

高曜在西北送信给我,犯下诸侯交结内官的大错,天子又狐疑他弑兄。自古以来,藩王出错,傅相宾友,多有连坐。身为一向贴身伴随在身边的王府主簿,只是免官赋闲,当然不算甚么。我淡淡一笑:“‘为臣不易,岂一途也哉!盖往而不反者,以是功在身后;而藏器俟时者,以是百无一遇。’[152]主簿听过么?”

临行前,我特地去白云庵向升平长公主告别。所谓的告别,亦不过远远地坐着,听她说一回经。她似没有看到我普通,下了坛便归去安息了。晨钟暮鼓,槐荫森森,流光飞逝,寂寂有为。但是于我和升平,已是充足。

银杏上来拉住我的袖子道:“女人也教奴婢读书好不好?刚才女人和杜主簿之乎者也的说了那么多,奴婢都听不明白。”

柔桑一怔,慎重应了。一低头,一滴泪噗的落在我的手背上,沁入我青色的血脉,再也寻不见。

杜娇道:“鄙人求之不得。”说着举杯敬我。

银杏道:“瞧裘大人这般闲情逸致,好不对劲。”

正巧绿萼登陆来接我,闻谈笑道:“裘玉郎,咸平十三年春殿试第七名,弘阳郡王的表兄,慎妃娘娘的侄子,历任蕲水和建阳两县的县令,现任屯田郎中、弘阳郡王府咨议参军。只不知他回京来,圣上有没有给他新官做。”

柔桑笑道:“我是听慧珠姑姑偶然中说玉机姐姐还在这里住着,就求着母亲让我来。母亲本来不准,我就说,玉机姐姐这一回青州,便见不到了。母亲经不住我软磨硬泡,总算让我出城了。”

杜娇苦笑道:“李才子已残废,李嬷嬷已死,东公公的身上已没一块好皮,其他世人各有毁伤。便像这腊肉一样在油锅中滚过一圈,轻则沾了一身油,重则煎熬至死。似鄙人如许,只是被免官,实在不算甚么。”

杜娇浅笑道:“鄙人从西北返来,便听闻大人去官回籍了。不想本日竟在河边瞥见,想大人该当隐居在此,因而特地前来等待。”

我笑道:“另有一句,‘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154]。主簿这个官位,本就是特设,并非常制,得失几次,不过常事。只要杜主簿不改初心,就永久还是王府主簿。”

我忍不住挥拳,砸在他铜棍一样健壮的上臂,指节生疼。我怒道:“真是混闹!”

杜娇道:“大人气度儒雅,卓荦不群,即便完整遮住面孔,鄙人也能认得出来。”

我笑道:“是人都会出错。”

我在船头坐定,顺手拈起一块米糕,微微一笑道:“他是弘阳郡王府的参军,他对劲,便是王府没有得志。功德。”

船到西水门,裘玉郎也不挽留,客客气气地送我下船。待画舫走了,绿萼的划子才靠过来。银杏挽着一篮子点心,笑道:“这位裘大人也真是风趣,送这么多米糕给我们。”

米糕黏腻,箬叶暗香。我表情大好:“若非过目不忘,裘大人也不能榜上驰名。”

柔桑身着鹅黄小袄和青白长裙,一身家常打扮。袖子挽得老高,暴露乌黑藕臂。裙角已经湿透,长裙上星星点点满是水渍。草草绾了一个堕髻,已经松了几分,簪子也滑下大半。她仓促扶正,转头向朱云道:“云哥哥,能不能再快些?”

柔桑哼了一声,不悦道:“就晓得姐姐是帮着母亲和弘阳郡王的。”我无聊起来,又折了两枝柳条。柔桑毕竟年青,见我不睬会,也就将烦恼临时抛开。沉默半晌,她俄然问道,“我传闻男人都喜好仙颜的女子。可我听母亲说,阿谁芸儿面貌已毁,腿脚也残废了,再不是畴前的美人,弘阳郡王却将她升作才子。这是为何?”

正待举杯,杜娇指着我杯中的茶水:“大人如何不喝酒?”

杜娇见我返来,面露忧色。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与灰尘,安闲上前一揖:“蜜斯安好,鄙人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我欣喜道:“不敢当。玉机此番回青州,恐再不能见王爷,请杜主簿回府后代玉机问安。”

银杏讶异道:“绿萼记得真清楚。”

柔桑不知怎地,笑容顿时沉寂。她翻身靠在树上,一言不发。我见她愀然不乐,不由问道:“县主有苦衷?”

柔桑一把扯过我手中的柳条,闷闷道:“我又没有自幼跟从他,也没有为他受刑,他凭甚么待我好?他才不会对我好呢。”

柔桑道:“我才来姐姐便赶我走!”

小小米糕用箬叶半裹着,似玉簪花含苞待放。微风拂过,箬叶尖微微翘起,晶莹米粒在日光下有金黄光彩。我笑道:“这是江南的点心,你喜好吃便多吃一些,去了青州,恐怕吃不到了。”

我淡然一笑:“玉机就要出发去青州了,京中宫中之事,玉机不想再理睬。”

银杏道:“只是此人眼力和记性都好得吓人,奴婢听他说话,感觉浑身发寒。”

日已西斜,我和柔桑并肩坐在柳树下,她靠着我,我靠着树干编柳叶环。小时候她读书怠倦,或者想偷懒时,便靠在我肩头假寐,偷眼看我代她临字。她的笑意带着偷来的半晌欢乐,如山野之风温凉清爽。她柔嫩的碎发拂着我的左脸,俄然颈后一凉,是她的玉簪滑落。我推了推她,悄悄道:“天就要黑了,县主该归去了。”

我扶正了她的青玉簪,笑道:“县主怎能整日逗留在城外?长公主殿下要把我生吃了。”

柔桑忽闪着大眼睛,当真道:“那姐姐必然是无可何如之下,这才出错。”

酒过三巡,杜娇眉间隐有愁绪。我微微一笑道:“玉机听闻王府世人俱已安然,莫非杜主簿另有甚么烦恼?”

我将柳条一圈圈环在腕上。波光漫漫,柳叶似染了一层霜白。我淡淡道:“成心为之也好,迫不得已也罢,‘若白黑之于目辨,清浊之于耳听’[158]。错了就是错了。”

柔桑缠了一会儿柳枝,终究不耐烦地揉搓成一团,起家抛入塘中。柳枝一沉一浮,引得一群鱼儿游下水面。柔桑跳上靠在岸边的竹筏,呆站了好一会儿,忽而感喟:“玉机姐姐,我很蠢吧?”

我并没有答复柔桑的题目,柔桑却早已暴露笑容。她抬手摸了摸柔嫩的柳叶,兴趣勃勃地起家照水:“姐姐的手更加巧了。”我微微一笑,顺手摘了几条筹办给本身也编一个。忽听她又问道,“姐姐在宫里好好的,为甚么去官?”

我笑道:“这件事,恐玉机有力为县主排解忧愁,以是无话可说。”

我谨慎地将翠绿的草环悄悄笼住她的发髻,再用玉簪别住,笑道:“县主如何如许说?长公主殿下待玉机恩重如山,玉机怎敢恩将仇报?”

我笑道:“玉机体弱,向来滴酒不沾。还请杜主簿多饮几杯。”孤身女子,不宜与人喝酒。杜娇一怔,随即会心。

我转过身,望着她清澈的双眼。这双眼睛像极了熙平长公主,独一分歧的是,它们从没有见过此人间真正的磨难。我当真道:“芸女人自幼跟从王爷,又为王爷饱受酷刑,独一的亲人李嬷嬷也为王爷而死。以是,即便她脸孔全非,王爷也不会舍弃。”

杜娇双颊一红,低头道:“鄙人忸捏……”

柳枝飘摇,偶有一两枝掠在我的肩头颈间。我笑道:“玉机初被免官时,也不免焦炙。光阴一长,便也惯了。”

我向她伸出右手,表示她登陆。柔桑这才恋恋不舍地跨上石阶。我拉着她的手道:“县主出嫁那一日,玉机必然会返来的。”

柔桑笑嘻嘻地向我招手,俄然身子一晃,朱云赶紧抢上架住她的胳膊。柔桑脸一红,善喜脸一黑。朱云很快就将竹筏撑到岸边,两个小丫头忙扶柔桑登陆。

绿萼一面扶我上船,一面道:“他的名字,女人八年前便听过了,只是一向没见过。”

我不由笑道:“县主究竟是盼望王爷对县主好,还是盼望王爷对县主不好?”

银杏执壶斟酒,杜娇呆呆望了半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鄙人已不是弘阳郡王府的主簿了。”

柔桑深吸一口气,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意,转头笑道:“玉机姐姐还会回京么?”

杜娇感激道:“荀子还说,君子赠人以言[155]。鄙人受教。”

我笑道:“你听出来了?”

杜娇有些难堪:“王爷克日为李嬷嬷和李才子的事情悲伤得很,鄙人不忍给王爷平增烦恼。”

杜娇点头道:“鄙人倒并非焦炙,只是迷惑。迩来城中流言纷繁——”

杜娇笑道:“茭白乃江南时蔬,新奇运来,殊为可贵。白萝卜生津解毒、清热去火。青瓷在前朝被称为‘陶玉’,又称‘假玉器’,还曾当作贡品,如何称简慢?当此初秋美景,山野风景,以新酿美酒佐景,恰是人生一大乐事。鄙人可算来着了。”

我叹道:“县主坐一会儿便回城去吧。”

我低头将柳枝塞入袖中,渐渐将柳叶一片一片挑出来。迎着日光,柳叶头绪清楚。柔桑等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道:“姐姐如何不说话?”

杜娇举杯道:“请大人放心,鄙人定当传达。只是‘再不能见’这四字,恐不切当。岂不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我转头向银杏道:“做两道菜,把从汴城带返来的米糕盛一盘子,再筛一壶葡萄酒,拿两只梅子青的酒杯。”银杏和绿萼去了。我又向杜娇道,“请主簿稍待半晌,玉秘密去换衣。”

绿萼笑道:“我只会背,不会解。你问女人去。”

自闲居山野,茶也泡得淡了,到了第三杯,便嫌寡淡。如许轻浮的滋味,与山川闲情相合。我一饮而尽,浅笑道:“庄子见鲁哀公,哀公夸耀国中儒士浩繁。庄子却说鲁国少儒士。哀公道,举国着儒服,怎说少?庄子道:‘君子有其道者,一定为其服也;为其服者,一定知其道也。公固觉得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因而哀公命令,五今后,国中只要一人敢着儒服。”[153]

柔桑道:“弘阳郡王犯了甚么错?芸儿为甚么受刑?”

银杏摇了点头,当真道:“奴婢若想吃这些,本身不会上桥买么?谁要吃他送的?”

她头也不回,一袭背影娇弱轻巧,仿佛一束落日就能化去:“县主还幼年,渐渐想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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